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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69年(同治八年)四月廿四日
与孝威
孝威知悉:
三月廿六日书到,具知一切。
四姊命运蹇薄,早已虑之。今竟如此,殊为悲切。元伯出继之子如能读书,可望成立,亦足慰怀。庆生上年即有癫痫之疾,是否以此毕命,来缄未详,何也?佑生夭折亦在意中有无子嗣。尔外家家运不好,我曾与尔母言之。尔舅父母辈均本分人,惟义理不甚明晓,家运不济亦由于此。
吾愿尔兄弟读书做人,宜常守我训。兄弟天亲,本无间隔,家人之离起于妇子。外面和好,中无实意,吾观世俗人多由此而衰替也。我一介寒儒,忝窃方镇,功名事业兼而有之,岂不能增置田产以为子孙之计?然子弟欲其成人,总要从寒苦艰难中做起,多蕴酿一代多延久一代也。西事艰阻万分,人人望而却步,我独一力承当,亦是欲受尽苦楚,留点福泽与儿孙,留点榜样在人世耳。尔为家督,须率诸弟及弟妇加意刻省,菲衣薄食,早作夜思,各勤职业。樽节有馀,除奉母外润赡宗党,再有馀则济穷乏孤苦。其自奉也至薄,其待人也必厚。兄弟之间情文交至,妯娌承风,毫无乖异,庶几能支门户矣。时时存一倾覆之想,或可保全;时时存一败裂之想,或免颠越。断不可恃乃父,乃父亦无可恃也。
陕回就抚,而仍包藏祸心。其头目皆市狯贱种,其党伙皆悍鸷凶人。方议抚时,竟敢纠党四出,掠我定边,扰我延川、延长,南及秦安、秦州。吾知其不可抚也,则决计剿之。董志原回巢即古彭原地,介居环庆、泾原、邠、宁之间,为秦陇要膂。贼自五年窃踞以来,陕西边方日益多事,至此乃能复之。其时高军变于宜君之杨店,刘军变于绥德州。正当追剿吃紧之时,肘腋变生,未能横冲侧击,夷其种类,此则耿耿于怀未能自释者。幸果军之变五日旋定陈斩千馀,讯决者百数十人,元凶均磔诛刳心祭果臣,绥德之变十日旋定。寿卿平日威信甚著,叛军闻其东来,自缚匪徒诣营归款,是皆出于意计之外,非朝廷威福之盛何以臻此?此数十日中,办哥老会匪,办叛卒,办回逆,抚汉民,筹耕垦,兴屯政,刻不暇给,又值饷事艰阻之会,抢攘跋疐,大概可知。俟粮运办齐,乃进驻泾州耳。
办回之法,已尽于前年分别剿抚告示中。大抵回民入居中土,自三代以来即有之,传记中“疆以戎索”及“骊戎、陆浑之戎”、“徐戎”皆是也。欲举其种而灭之,无此理,亦无此事。前年四字告示中“帝曰汉回,皆吾民也”两句,回逆读之亦为感泣,可见人心之同。且令中外回民均晓然于官司并无专剿回民之意,亦知覆载甚宏,必不协以谋我。将来锄其桀黠,策其善良,便可百年无事。若专逞兵威,则迫逐陕回而之甘,迫逐甘回而之口外,迫逐口外而之土耳基等祖国,究竟止戈何时?无论平、庆、泾、凉一带纵横数千里,黄沙白骨,路绝人踪,无可裹之粮,无可因之粮,万难偏师直入也。而剿之一法,徒主用奇,足以取威,不足以示信。武乡之讨孟获,深纳攻心之策,七擒而七纵之,非不知一刀两断之为爽快也。故吾于诸回求抚之禀,直揭其诈,而明告以用兵之不容已,并未略涉含糊。于是回民知前之抚本出至诚,后之剿乃其自取,而其终仍归于抚局现又有来求抚者,仍不可信,我乃察其诚伪而分别抚之可耳。
军兴既久,哥老会匪东南各省遍地皆然。吾于金盆岭练军时即严定立斩之条,盖虑其必有今日。自闽浙转战而来,旧勇物故,假归者多,时须换补,而匪徒即伏匿其间。比上年转战直东各省,游勇麕聚连镇、吴桥之间,潜相勾煽,而此风转炽。凯旋后,驻军西关,察亲兵一营即有数百入会者。密谕巡捕稽察,得其姓名,忽一日,传齐勒令首悔,斩阻挠者一人。两日半缴出匪凭二百馀起,其先自私毁者无数。吾于次日祭旗誓师,令首悔者均饮血酒,未入会者亦同饮。事毕各归原伍,许以不死。帐之前后侍守者如故,守更者如故,夜间被酒酣卧若无事者,众心大安。今且助拿哥会,不复有所顾忌。简绍雍到时,吾与之午饭,笑言此来哥匪不少,属其察出训诫,以吾法治之。其夜拿一大头目同简来,未入伍吴三友广东补用参将,湖广指拿之匪首,讯毕斩枭,人皆惊服。后又获数犯,斩者、释者各如其情。渐有假归复来弁勇自请改悔者,仍取保结收伍。看来吾军无虞,各军仿行,皆能如法。惟果臣于哥匪头目丁玉龙、邬宏胜有欲杀之意,而犹豫不决,遂罹其害,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也。上年初返陕西时,察出丁太洋短勇丁一百四十馀名,即奏请正法,其时尚未接尔信,简少绍雍云云也。
军情日久懈生,非振作不可。然必能得其平,人心帖服,适然不惊,否则必激成异变。斩一卒而一营无代诉具冤者,斩一营官而各营弁勇无代称其冤者,则杀不为滥,否则必有隐患,亦干阴谴。吾平生不肯作快心之事,以人命为儿戏。因尔信来屡问及军事,故略示一二,俾尔有所知。
魏铭老实无用,既好作语言,则尤不可容。接到尔二弟所录寄艾生信稿,下札催其速归。伊到鄂必又造谣,已致若农勿理会矣伊已托病告假出居乾州,又赴省城就医。我已于其长支二百馀两外,属局借给医药之资,属其治好回营,盖不料其托病等艾生回信也。用间至此,亦殊奇特。古云“小人难防”正以其愚而诈,良然。曾柟生为人,艾生信中颇详,才尚可用,尚须历练,克庵竟入人言,当司道大加申斥,则过矣。手此谕知,可送与二伯看,忙中不多寄家信也。
四月廿四日乾州营次
智破哥老会
上封信左宗棠还在说初入陕西“内忧外苦”,官场矛盾随时可能让自己倾覆,让孝威看得胆战心惊。这封信又不动声色地说出了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楚军内部出了“黑社会”!
一、楚军哥老会从何而来
从信中可以看出,到1860年左宗棠创办楚军时,哥老会在湖南已经十分猖獗。左氏在长沙金盆岭练军,为了防备混进哥老会会员,立下“一经发现,当即斩首”的军纪。由此可以推断,左宗棠离任闽浙总督前,第一批楚军里并没有哥老会会员。
楚军大规模出现哥老会,是在第二拨大规模招募新兵时。左宗棠接任陕甘总督西征,楚军原班人马只带了三千人,其余全由刘典等人从湖南新募,这一下让哥老会钻到空子,乘虚而入。
哥老会的鼎盛时期,出现在1864年湘勇解散之时。原因是,湘勇属团练,不享有退伍人员、复员兵享有的国家福利。这些人多年征战,一朝退伍,无法安心生产,于是重新啸聚,与太平军解散人员伙同起来,以哥老会为旗帜,组建秘密会党,以打家劫舍为生。
鲍超像
湘勇中产生的哥老会,之前以曾国荃的“吉字营”居多,而以鲍超的“霆军”为最。曾、鲍平定太平天国时放纵士兵在取胜后烧杀抢掠,为哥老会的壮大埋下伏笔。
“霆军”本是湘勇的一支王牌部队,1864年湘勇解散后,将士自发回到哥老会大本营,办会开山堂,俨然地下军营。
哥老会打起楚军军营的主意,通过招募新兵混入营中,到军营里发展新会员。短短两年,楚军质变,俨然“一套人马,两块牌子”。
左宗棠此信所述交锋,是第一次与哥老会过招吗?应该不是。
二、三招智破哥老会
眼下楚军中的哥老会已经公开暴露,不正面交锋不行。但正如水豆腐掺进细渣子,处理起来相当棘手。左宗棠琢磨对策,他想到凭智慧拿下哥老会,方法依靠三个字:明、宽、信。
“明”就是公开。哥老会是地下党,在暗处。如果暗地捉拿,不说难以分辨,也容易滋生谣言,清白的军人一旦受诬陷牵连,则人人自危,军心震动,极有可能激起哗变。左宗棠先下手为强,以突然宣布紧急集合的方式,当众拿出哥老会的名单宣读,将阻挠者一人当场杀了,以示警诫。这就穿了哥老会的帮,将会员从暗处被拉到明处,让地下活动无法继续。
“宽”就是宽容。左宗棠只让龙头老大一人站到台上做检讨,当众宣布解散哥老会。不分其他人是否入会,都一起喝血酒宣誓。他们只要宣誓脱离旧党,从此一心入楚军,这事就算了结。这看似和稀泥,其实高明。亲兵都成了会员,如果追查过细,会员人数有可能超过非会员,即使不酿成哗变,开除他们也会大伤元气。
读者也许还会有疑问:左宗棠初出山那会儿,每到战前就开除人,打完仗还要继续开除人,凡是能力平庸、品行不端者,全部清除出队伍;如今又如此大度宽容,岂不自相矛盾?
另一个原因是,事实上,以“义”相聚的哥老会员,多是有血性、有忠心的战斗人才,他们本事往往都过硬,之所以沦落成“黑社会”,是因为朝廷的军人退伍保障制度缺失,并不是他们天生就想做坏人。黄兴后来组建华兴会,也是依赖湘潭哥老会会长马福益,就是证明。
巧妙处理存有二心的将士,前例有曹操。官渡之战胜利后,曹操将部下私通袁绍的书信当众一把火烧了。曹操给出的说法是,官渡之战以弱胜强,打得十分艰难,普通人都有脚踏两只船的心理,看谁赢就倒向谁。连我曹操本人都中途动摇过,何况将士?为个人安危生出二心,这是人性普遍的弱点,不是某个人具体的缺点。统帅只能利用人性的弱点,而不能拿人性当作拦路石,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信”就是信任。左宗棠此次“智破哥老会”,其中最高明的一步就是凭虎居狼窝的勇气,不但没动亲兵营,连帐前帐后侍守者、守更者都没换。到了晚上,像白天什么也没发生过,照旧与这些刚脱离哥老会组织的士兵喝酒谈天,尽兴后躺在他们中间酣睡。这是极度信任,但也极为冒险。只要其中有一人心生嫌隙,左宗棠必遭血光之灾。以左宗棠“惕厉”的性格,敢于如此大度信任,感化作用是显然的,于是“众心大安”。
处理此类棘手的事情,一般统帅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开始以背后暗地动作对付暗动作;及其酿成哗变,又严厉追查,严格政治审查。如此一番,人人自危,渣子固然是剔除了,但水豆腐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