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情(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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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性也

食色性也,是自古以来的名言,其意强调尊重人性,至于这个意思到底是孔子、孟子还是告子先说的,倒不重要了。

食为天,已经成为中国人的共识,最基本的人情。

性,与生俱来,乃是人道,道生性为一,一生二为阴阳。

当然食是阳,中国人见面,不论亲疏都爱大声招呼一下:“吃了吗?”——这很人情味儿的!

于是,色,只能是阴了,那可不能随便和人说的,就算想说也要忍着。

吃的话题可以出很多本书,畅销书,有美食家、厨王大赛、舌尖上的中国,圣人都能高谈阔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色的话题,色的技术……往往以心领神会的荤段子、悄悄话、限制级电影等形式存在,能说那话题的人,可是人情关系不一般的标志。

天阳地阴,所以食天色地。

先说食为天。

对一个感官和心智正常的地球人而言,“吃”,一定可以成为喜爱中国的理由,因为中国的“吃”可以唤起一个不迟钝的人的所有感官系统的冲动,并反馈到心智。

中国人爱吃,会吃,敢吃,学吃,食材种类之多,食物做法之繁,饮食形式之丰,色、香、味、形、器、意、史、养之渊源考究,不但博大精深,而且兼收并蓄、与时俱进。这一切,在一定程度上,也助长了中国人的思维发散能力,吃得多,刺激全面,吸收全面,头脑才能想得多啊!

况且,现代医学也告诉我们:胃是人的第二大脑。所以这个“脑袋”中的活动,当然会影响我们的情绪和思考。

据说一位法国学者在研究了中国文化多年后,对他的中国同行兴奋地说:

我终于明白了中国文化其实就是吃的文化……

工作叫“饭碗”,受人欢迎叫“吃香”,被人嫉妒叫“吃醋”,压力增加叫“吃紧”,负担太重“吃不消”,犹豫不决“吃不准”,自私自利“吃独食”,花费积蓄“吃老本”,非礼女性“吃豆腐”……

态度恶劣是“吃了火药”,态度坚定是“吃了秤砣”,没人理会是“吃闭门羹”,办事不力是“吃干饭的”,有苦难言是“吃哑巴亏”,官场受宠是“吃透精神”……

领导教训部下:干什么吃的?

师傅教训徒弟:一招先,吃遍天!

胆大吓唬胆小:吃不了,兜着走!

食色性也,所以中国男人说秀色可餐,归根到底还是吃。

看着外国人如此全方位研究中国字“吃”,还真的有点儿“吃饱了撑的”!

民以食为天,中国人重视吃,于是能否供人吃,也成为国人衡量事物价值的重要标准之一。

譬如,《新华字典》算是给中国孩子认知世界的启蒙工具,那里面是怎样定义和解释动物的呢?我手边正好有本2005年的《新华字典》第10版,有目的地翻一翻,果然有些惊叹:

357页,牛:肉和奶可吃。

556页,羊:肉和乳供食用。

634页,猪:肉可食。

585页,鱼:大部分可供食用或制造鱼胶。

如此地定义动物,让孩子们又如何从小确立“动物和人和谐共处”的意识呢?

多少有点慰藉的是,鸡、鸭、鹅、兔、狗、蟹、贝等字条,没有“可吃”之类的注释。但虾就很不幸了,注释里也写明可以吃,泥鳅的“鳅”也没逃过。

至于“鲍”“鲈”这两个字,字的定义居然是:肉味鲜美。瞧瞧,这是从小培养吃海鲜的需求,还是吊孩子们的胃口呢?有句成语“好心当成驴肝肺”,其实那可是好吃的菜。老南京人应该知道,民国时期的南京就有一道名菜:五香驴肝肺,很好吃的,还有句广告语:吃了驴肝肺,能活一百岁!


从某种意义上讲,吃什么和怎么吃,会比较多地影响一个民族的体格和性格。

先说点沉重的,中国人是世界上胃癌发病率最高的民族,多少跟咱们的饮食习惯有关,大多数人穷了两三百年,早已有了吃剩饭剩菜的家传“好习惯”,不少伟大的父亲从做丈夫时就开始担任家里的“剩饭桶”角色了,剩的一锅端,倒下得更早点儿。好在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剩下的蔬菜倒掉不过夜了。

中国人吃,求省的穷人或是求味的富人,都喜欢腌腊、酱菜、小菜,诸如咸肉咸蛋、榨菜泡菜、雪菜渍菜、豆豉豆腐乳,还有什么老坛酸菜牛肉面、腌制的鸡鸭鱼,那得有多少亚硝酸盐啊,越吃越爱吃,甚至天天少不了,焉能不害肠胃?排在世界胃癌前三名的国家还有韩国、日本,和中国同类菜肴特色果然相近。

在咱中国,食材最杂,最能在吃上考究又什么都敢吃的,要数广东人。广东菜里荤的很多,爱吃各种动物的肉,所以他们的胆子够大,近代以来,关键时刻总是“为天下先”,所以钱锺书先生说的“三个半中国人”里,第一个冲出来的就是广东人。

广东菜相比起精软素雅的江浙菜,使人不禁联想到广东人和江浙人的性格之异,很可以作些发挥的。于是,做文人的、做官比较成功的,当然是江浙人了。

四川人、湖南人爱辣,性格自然弱不了。一位吃麻辣的四川人,大胆地选择广东作为改革试验区,摸着石头过河,不争论,让其他广大区域的中国人发现了,原来还有那么多可吃的、可做的。南风北渐,连粤语都成了财富的感官标志。想想,当年若是把经济特区首先设置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山东,譬如青岛和烟台,呵呵会这么快、这么强吗?


据说会吃的人更聪明,还是聪明的人更爱吃,其因果关系大概也和“鸡与蛋”一样。但随便翻些书,就随处可见名人与吃的典故轶事,当然中国人最多这方面的记载,古书和现代传媒都对此津津乐道。

史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知道是谁,无名,可第一个品尝鲎、蚝、蒲鱼等潮州海味的韩愈,可是大大的千古名人,要说鲎的样子可比螃蟹可怕多了!这位“唐宋八大家”之首的河南人真够胆大,吃完了还写下《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我来御魑魅,自宜味南烹。……卖尔非我罪,不屠岂非情?

原来韩老师说的是,吃下这些怪物才合乎人情啊!所以我提醒自己:今后再吃一些模样可怕的荤菜时,一定会多默读两遍《师说》。

甭管什么吃的,只要据说有个名人爱吃,那故事传起来就大大提高了身价。火爆的电视连续剧《步步惊心》,历史学家们吐槽,茶叶商们关注的则是四阿哥喜欢太平猴魁,八阿哥喜欢日铸雪芽,九阿哥喜欢明前龙井,对他们的产品促销很有用。

我嘛,竟有幸和四阿哥同好,惶恐惶恐!

民国四大权臣,也是四大书法家,也是四大美食家:吴稚晖的古篆,重情趣苏菜;胡汉民的汉隶,喜粤菜;谭延闿的行楷,好鱼翅;于右任的草书,偏好民间特色菜肴。看来,吃的艺术,书法的艺术,为官的艺术,乃是相通的。

当然其中最长寿的要数吴稚晖,享年88岁,最喜欢“鲫鱼烧苋菜”“红烧萝卜”,看来简朴而重情趣的苏菜,最养人心啊!

八十年前,国民党元老陈果夫创造了“天下第一菜”,混合番茄、锅巴、虾仁和神仙鸡,以鸡虾之鲜、番茄之色、锅巴之香,实现上口、色美、闻香、音和四德俱全,还当场挥毫,写下七言十四句的《天下第一菜颂》:……勇能赴敌屈能伸,因物尤可长志气,我今郑重作宣传,每饭不忘愿同嗜。

虽然这菜后来还有“平地一声雷”“轰炸东京”之类的响名号,可这菜的耗费,实在是让当时的平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直到今天,物质极其丰富,普通的南京人经常可以吃到这道所谓“民国公馆菜”了,然而心情已大不同。


吃不同,当然显现人的差别,首先是人情的差别,情深吃肚子,情浅吃面子。非要请你吃昂贵菜的,不如非要请你喝好酒的;非要请你吃豪华酒店的,不如请你吃特味小馆的。

吃,还有学问的差别,外国人只吃胸脯肉大腿肉,不吃鸡爪鸭脖子之类,恰恰这些部位是运动最多的部位,是活肉。

类似的是美国人吃西洋参,是不要根须的,殊不知根须部位的人参皂甙的含量反而高。很多中国人能做出非常正宗的西餐西菜,对中餐厨师们更不在话下,可很少有外国人、外国厨师能把中国菜做好的,譬如红烧肉、炖菜核……

过分于“吃”的人,也一定是性情过分的人,是行事过分的人。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书中回忆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有75人专为皇帝做饭,难怪皇帝们都不大正常。现代社会也常常爆出几十万的奢侈宴席,那都不是常人常事,不值一提。但时常考究点饮食,时常体验点美味,时常感受点美好,确实是作为中国人性格健全的标志之一,当然还有对于人的智慧的启发,治大国若烹小鲜嘛。

考究吃的人,感官格外敏感,观察力强,善于发现细节美,艺术当然发达,譬如西餐之都法国、意大利,工业设计也非常的棒。传说,第一个意大利比萨饼,是公元13世纪,马可·波罗在中国住了17年后回到意大利,因日夜思念咱们的“葱油饼”美味,而强迫那不勒斯的一位厨师凑合做出来的。至于法国人的奢侈吃,能细节到用贝壳、黄金和象牙制成的小勺,舀“里海珍珠”Beluga(鲟鱼鱼子酱)。德国人嘛,呵呵,就不说啦。

说到西方饮食,我最喜欢的是甜点,一来糖的甜味能让人的情绪好、乐观(好像爱吃咸的人相对内向、悲观),二来喜欢大杏仁,那可是对身体健康很好的。世界上好吃的蛋糕等甜点,英国的甜蛋糕,法兰西的奶油蛋糕,德国的沙哈蛋糕,意大利的脆饼,都会有大杏仁的身影。

与时俱进,吃洋餐很正常,也很方便,但我比较难以理解有些人竟那样的陶醉和赞美,即使他们的车轮是米其林轮胎。

米其林星级餐厅,菜单也不过二三十道而已,这和中国餐馆动辄百来道菜肴没法比,人家讲究稳定,原料、方法、形式、预订程式都一致,是“能吃什么”;而中国的大厨哪个不会即兴发挥?是“想吃什么”。

人是活的,干吗菜肴要那么死?

饮食习惯可能是人最难改变的行为习惯,经常出差在宾馆吃自助早餐,丰盛得琳琅满目,发现真正洋人的餐盘里,食材品种比较少,端一盘子品类丰富的食物的,常常是中国人。而哪怕是那些满口吐洋文的华人面孔们,盘子里也是单调的面包和培根,黄油三明治之类,那是他们在国外养成的习惯。

外国人对吃食的科学化刻板,使得不少东南亚餐厅即使高档到米其林星级也常亏损,毕竟这里有大片的中餐地盘。2012年6月开始,央视二套的《厨王争霸中法顶级厨艺大赛》节目里,我们看到了外国大厨们比创意、比应变、比智慧,是要明显弱于中国厨师的。而各国美食的那些烹饪方法,模仿嫁接后早已成了中餐的新款新味,市井之间的中国百姓家里,蒸煎出的西菜、烘焙出的西点超越洋正牌的,多了去了。


食,如此重要,色,自然轻怠不得。

既然同为“性也”,当然食色相连,中外相通,虽然外国餐饮业美女少些,那是因为都表现在别的方面了。马卡龙是法国人爱吃的甜点,它的另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少女的酥胸”;茭白是中国江南最受喜爱的食材之一,在台湾,它更著名的名字叫“美人腿”,还专门有个美人腿节,主题就是美食。至于菜名,就更加无所顾忌了,诸如“鸳鸯鸡”“夫妻肺片”“红男绿女”等,我还在街头小铺吃过一道“少妇泼辣鸡”,还没吃到嘴,就见到邻桌一长发女狠劲捶男友后背,原来他点的也是这道菜,暗喻吗?

色,还是先说孔子,《论语》中,孔子两次说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一次是在子罕第九篇,一次在卫灵公第十五篇,德色如此相提并论,可见好色于人之重要。

就说咱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和《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相比,喜欢《红楼梦》的人,自然要多些,可能多多了。还有更多的人,是偷读私藏《金瓶梅》,尽管很多有头衔的学者纷纷说这两部书是多么地反映社会与历史,但没有哪个读者能回避其中的“色”。

因为这个字一般不明说,所以更能吊起人们好奇的欲望,譬如“某男某女发生关系”——是指有了性行为,偏偏减掉了这个“性”字。也可以说成是“他们俩那个了”。所以,某种程度上“色”话题当然是比“食”高级的话题。

于是越不明说,越是大家都懂,懂到现在的孩子已经不会在晚饭时间电视里卫生巾广告说“量多的日子”时候问妈妈什么意思了,懂到现在的孩子已经一看到电视里或现实中的女人干呕要吐就知道她怀孕了。

想当年我上大学的时候,读了那么多的书报杂志,也只看过一个稍微荤点儿的段子。

如今,一桌10个人2瓶52度白酒的饭局,露骨的荤段子似乎就能有104个,比酒味儿还浓。

谁若在众人前含蓄些庄重些,会被千夫指为伪君子闷骚。文化再低的中国老百姓,也能够侃侃而谈“食色性也”的道理,也能够常常唠叨两句英语的Kiss、Sex。


写此文时正赶上H7N9禽流感在江浙沪肆虐,波及京豫,夺人性命,闻者色变,可怜我很喜欢吃的那些鸭子啊,纷纷惨遭扑杀。我爱吃鸭子,但北京烤鸭例外,因鸭性凉滋阴宜炖煮,最喜好的还是南京盐水鸭。其实鸡才适合烧烤。

鸭子是最好的荤食食材,不但给我们营养,还启发着我们如何做人。吃鸭时,会联想到它们浮在水上很端庄悠闲的样子,可两只脚蹼却必须在水面下拼命划水,哈哈,多么像好多的成功人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