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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拓梁武事佛碑

记得应该是昭和二、三年( 1927,1928)前后的事情,当时我还住在京都。有天造访河井宽次郎的府邸,他刚好有本拍卖品名录,就借 我翻阅了一下。据说是高岛屋的川胜坚一氏带来给他的。在名录插图里,有一幅极好的卷轴,是拓的两个字“惩忿”。我们时常关注这种 工艺性的文字,自然想亲眼目睹一番。于是就跟川胜氏取得联系,若是这卷轴还未寻得买主,我们想借机看看,同时还想商讨一下看能否 购入。但毕竟是名品,说不定已经名家有主了,一时间让我们很是牵挂。

此后过了不多久,一个卷轴突然寄到了我在神乐丘的家。我心怀激动地打开,见果然是极其精妙,有着迄今为止从未见过的雄大浑厚之风 。于是就更热切地希望拥有了。然而其价格却是预期的数倍以上,着实让我们很是灰心,到底是入手无望了。我并不知道拓本还有如此高 价之物。这只能怪自己当时对拓本全无概念,并未曾做过研究。可拓本上的文字,书体之美又是那么令人着迷。之后两周,我得到允许将 其挂于壁台。三间 [1]大的壁台,已算是少见的宽大了,但这雄浑的书体一挂便显得局促起来。

然而最终还是不得不送还原处,虽然心里实在不舍。无钱的不方便感,前所未有的强烈。此后偶尔也会想起来,可终究是辜负了期待。

就这样岁月匆匆流逝,十年后,我搬家到了东京。可某天竟有一位信使,全然意外地到访。“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一幅拓本曾借 给先生看过。其实,这次不得不转手他人,我们希望能找到一位好顾主,所以想来问问先生至今是否仍然有意于此。”并且还坦言告知, “另外还有一幅,将一同送来先生处,希望先生过目。而且这一幅曾备受主人钟爱,至今为止从未想过卖掉。”于是那段遥远的记忆很快 在脑中复苏,是那卷想要却要不起的宋拓。我即刻回答,简直求之不得,有劳了。

拓本第二天便送了过来。收藏者是笹川洁氏,即笹川临风的胞弟。笹川特意写了一封有关拓本由来的书信,其后还亲切地接待了我。

拓本是装在布囊里的,上面所写明显是汉人的笔迹:

“梁武事佛落水碑宋拓本”。告知我们这是梁武帝事佛时的铭文,如今碑已落入水中不知所踪。而且,这拓本是宋代之物。

这卷轴是笹川氏在大正十年( 1921)左右得到的。当时他在中国,是广东学者陈某转让他的。当时有四幅,“修业”、“窒欲”、“惩 忿”、“进德”,每幅二字,前二者已经转手他人,后二者便是此次送来之物。

我心怀期待地打开包裹,性急地将其悬挂于壁台上。于是猛然间,便被其庄严肃穆所震惊。这次不仅有十年前那幅失而复得的“惩忿”, 还有不曾预料的极为精湛的“进德”。我对六朝书体本就特别倾心,这拓本真可谓上天之赐。而且我们民艺馆至今还没有古拓本,正商量着是否该去寻点儿代表性的 收藏品。这两幅大小、长宽,作为展品无疑是上上之选。再度与此卷重逢,实在是上天的撮合。这次无论如何也不再放弃了。

翌日,芹泽君、栋方君都来了。水谷先生也来了。无论谁都说要买,无论谁都被这浑然之美所打动,因这流动的气势而兴奋。然而,当得 知价格后,我的美梦却又再次惨遭荼毒,终究仍是我所负担不起的,而且远在民艺馆的经济能力范围之外。虽然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眷恋 ,但无计可施,我只能再度断念,将其打包退还给笹川氏。心底里无奈地责备着自己:“你竟然要退! ”

难道就这么无缘,就这么再无任何希望了吗?执念让我再三地考虑筹钱事宜,可结果还是找不到任何出路。我犹犹豫豫无可奈何写下了一 封回绝信,直率地告知对方,虽然极为中意极想购买,可现今却无论如何买不起。我忧郁至极。

第二天,笹川的朋友小堀氏作为信使专程来访,告知了我们笹川的意思:“好东西自然是应当放在最想拥有的人那里。其实就算白送给先 生我也愿意,所以价格请先生自行设定即可。”对笹川先生的好意我自是非常感激,但自行设定价格一事却让我踌躇难断。因为若是出价 差得太远,那将是对先生极为失礼之事。

此事困惑我良久,但我也不想再度与之失之交臂,于是终于报了一个数,是我能筹到的最大限度的钱。对小堀氏来说,那也无疑是一个意 外之数,他告知我“一定把话传到,之后笹川先生将电话回函”。我觉得做了一件相当失礼之事,心中很是歉然。

当天傍晚很快就来了电话。我忐忑地拾起话筒,却是出乎意料的爽快的答允。当时的我是多么心怀感激多么欣喜若狂啊。想到与拓本的这段奇缘,全靠笹川先生的成全,于是心底里充满了感 念。我加急筹备好资金,第二天夜里去拜访了笹川氏,对先生再三言谢,同时还听先生讲了有关拓本更多的往事。

所以,这次与其说是购买的,不如说是先生宅心仁厚赠与的。先生说“写一张收据给你吧”,其实先生的好意才是最好的收据,我已收到 。

民艺馆又多了一对宝物,实在值得庆贺。我即刻将此事写了书信寄给河井与浜田,寻到宝贝的第一件事便是跟他们二人分享。对我们而言 ,共同的欢愉才是至高的幸福。

我从未曾想过能得到宋拓,更何况是六朝书体。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雄浑的书体,而且够大够出彩,简直是为民艺馆的大壁台定做的一款。 若是放在寻常家居里,不免显得过于突兀。而且正好我们恰巧在为《工艺》杂志编纂文字第一期,真的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插图了。

这或许是偶然,却也是必然。总之,走运的幸福感极为强烈。只要到了我们手里就好了,因为它将通过民艺馆为大家所拥有。至今为止它 所有收藏者的情与志,也将不再被辜负。我不得不感念自己的执着终于有了善果。

拓本书体同时兼有汉隶与楷书之风,也就是所谓八分体,挑捺明显,且装饰意味较强。与普通碑文上所用的字体不同,更近似于匾额的风 格。除这四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并不清楚,而且该以怎样的顺序去读也不甚清楚,但据称这是梁武帝的座右铭,是修行用语。而梁武帝最 有名的便是与达摩大师的问答,确是一位潜心修佛的帝王。

梁代距今已经有一千四百多年。看文字可知,那是六朝之物。无论从大小幅度还是美观上来看,均是六朝以外绝难寻觅得到的。拓本则有 着充分的宋朝之味。据称,其罗纹之宽便是明证,而纸与墨的成色更是佐证了宋拓的事实。中国人称这种笔触为“苍润”,而真实的墨色 也的确是暗含了苍翠之色。

这拓本有三个大特色。一是文字极大。泰山上的金刚经素以大字著称,但最大的也不过一尺五六左右,跟梁武碑的二尺四寸没法儿比。这 般庞大的六朝书体,据我所知便再没别的了。

二是拓本为阳文。汉代及六朝的碑几乎全是阴刻白文,龙门“始平公造像碑”那样的是仅有的例外。而阳文之美是绝难匹敌的,要美得多 。就这点来说,这拓本也无疑是极为珍贵的存在。

三是这碑拓迄今为止,无论哪个书谱都不曾记载,应是仅存于日本的孤本。即便还有其他拓本,也一定还未为人所识。在六朝碑的书里也 从没出现过,或许是因为落水碑的缘故,数百年间都无人知晓,最终湮没于尘世。而且除宋拓之外,明代以后再无拓本,因为若是有,早 该进了书谱。这次因笹川氏的介绍才广为世人所知,再次向先生表示由衷的感谢。

喜爱六朝书体的同仁不妨亲眼一睹此拓的风采,一定会铭感于心、无以忘怀。这两轴拓本都经过重新装帧,现已成为今天民艺馆不可或缺 的存在。

追记。

经年以后,我有次因别的词句查了一下汉和词典,却偶然发现拓本的词句出于《易经》。“惩忿”、“进德”、“修业”、“窒欲”这些 词句有一些儒风,却并非佛教语,所以所谓“事佛”并不恰当,但毕竟是熟知周易的中国学者所记,或许是有其他依据的。而梁武帝的座 右铭这点大抵可信,毕竟是一位诚实的求道者。


[1]间:日本的长度单位, 1间约等于 1.81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