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英雄与母亲
《英雄与母亲》是荣格的早期著作,选自《荣格全集》第5卷第二部分。《荣格全集》第5卷原名为《力比多的变化与象征》(Wandlungen und Symbole der Libido),1912年出版。正是该著作引发了荣格与弗洛伊德之间的分裂。从此,荣格陷入低谷,近于抑郁,开始了其面对与深入无意识的孤独旅程。
后来,荣格用《无意识心理学》来修订《力比多的变化与象征》;最后,在我们目前所看到的《荣格全集》中,该卷书名为《转化的象征》(Symbols of Transformation);其变化也正反映了荣格分析心理学的发展脉络。
在《英雄与母亲》中,荣格仍然是从“力比多的变形”开始的,然后述及“英雄的起源”,接着呈现“母亲和重生之象征”,以及“从母亲那里解脱的战争”、“二分的母亲”和“牺牲”(或者“献祭”);冥冥之中,他似乎已预知其著作出版后必然的转变,包括与弗洛伊德的分裂;撰写这部著作的同时,他也为自己深入无意识,接触“深度精神”(spirit of the depths)做了准备。
弗洛伊德在其《性学三论》中提出“力比多”概念——一种基于性力,性的本能欲望和能量的表达,并用其来解释神经症的形成及其背后的原因,几乎成为精神分析的信条。然而,在1911年,荣格撰写《力比多的变化与象征》时,他便从文化的视野来扩展对力比多的理解,尤其是象征性的表达和意象的寓意。实际上,更早的时候,荣格在其《早发性痴呆病心理学》(1906)中,便尝试使用“心理能量”(psychic energy)作为近似于力比多的表达。荣格在其《回忆·梦·思考》中说:“我真正的科学研究开始于1903年所进行的联想测验的实验。我认为这是我在从事自然科学方面的第一次科学研究。《词语联想研究》写出后,我又写了两篇精神病学方面的论文:《早发性痴呆心理》和《精神病的内容》。1912年,我的著作《转变的象征》出版了,而我与弗洛伊德的友谊也至此告终了,从那时候起,我便得单独去打天下了。”
阅读《英雄与母亲》,以及《转化的象征》,我们有机会感受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基础上的分析心理学发展。荣格的导论,便是从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开始,以“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的象征与意义作为切入点,包括其中无意识深处的乱伦幻想和意象,力比多的变形及其影响。荣格坦言,弗洛伊德著述中所呈现的俄狄浦斯传奇是伟大的心理学创作,于是我们必然要面对精神分析的“恋母情结”,尽管这是需要我们每个人鼓起勇气才能面对和理解的心理学事实。在荣格看来,这当然不仅仅是神话传说,正如弗洛伊德对于莱昂纳多·达·芬奇的个案研究与分析,这也正是当代人的心结所在,不管是英雄还是母亲。
与弗洛伊德有所不同,荣格不仅注重神话传说的文本及其象征,更注重象征背后的原型意象及其表达。于是,在《英雄与母亲》中,荣格深入解析俄狄浦斯的神话及其寓意。在荣格看来,俄狄浦斯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就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大母神派来的挑战者,殊不知此时的他已然成为母系乱伦的牺牲品;他由此将要娶自己的母亲伊娥卡斯特为妻并与其生育子女。
于是,作为恋母情结原型的俄狄浦斯神话固然十分重要,几乎是精神分析的核心神话,然而,神话形成的过程,心灵制造神话的事实则更为重要。这是荣格的基本观点。斯芬克斯的母亲厄喀德那本是大地母神盖亚的女儿。在斯芬克斯之外,海怪斯库拉、蛇发女怪戈耳工三姐妹(包括美杜莎),还有地狱犬刻耳柏洛斯,以及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那只秃鹰,都与厄喀德那有所关联。于是,在荣格看来,俄狄浦斯所代表的恋母情结其实非常复杂,世人不能满足于俄狄浦斯猜出斯芬克斯小儿般的谜语,而应该鼓起勇气,继续探寻谜语背后的隐秘。在《英雄与母亲》中,荣格给出这样一种解读:所谓的斯芬克斯谜语,实际上是斯芬克斯为俄狄浦斯设下的陷阱;陷入陷阱的俄狄浦斯,就此犯下乱伦之罪。这千古谜语由斯芬克斯来传递,真正解谜的线索,正在于其自身,其作为厄喀德那的女儿,以及厄喀德那背后的大地母神盖亚。
于是,在荣格的《英雄与母亲》中,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或者无意识中的内容,也总是与远古的神话遥相呼应。荣格在书中借用诸多神话传说与考古资料,以及原始文化的图画,来确认这种特殊的心理联结,同时也是在为其集体无意识与原型理论做论证。
《英雄与母亲》的最后部分,是作为附录的“米勒的幻想”。米勒小姐(Frank Miller)的幻想与创作,她在幻想与梦中创作的颂歌与诗篇,以及荣格的分析与阐释,其中的原型意象与象征意义,构成《转化的象征》第一部分。荣格是通过西奥多·弗卢努瓦(Théodore Flournoy)了解到有关米勒小姐的个案的,深受其幻想与梦中创作的吸引,投入精力进行研究,完成其《力比多的变化与象征》或《无意识心理学》的探索。早期的荣格,充满激情和诗意,对米勒小姐的无意识创作多有共鸣,也常引用诗人的意象,比如荷尔德林。荣格说:“在力比多的所有象征中,最精妙的象征莫过于被构思为魔鬼或英雄的人物形象。在此构思中,象征离开了具体的客体,离开了浩瀚星空中的物质领域以及气象中的风云闪电的意象,呈现出了人的形式,并进而把他转化成为一个历经欢乐到悲伤、悲伤到欢乐的人。而且,其生命轨迹犹如一轮红日,历经高悬天顶、暗入地线,旋即又身披金色光芒再次跃上天际。人的生命亦如天上的太阳,凭着自身的旋转,依照自身内在的法则,自清晨开始上升,直到正午落在天穹之顶,随即转而向下直到黄昏,留下它的光辉,毅然投身到无边无际的黑夜;人的生命何曾不是如此?”这便是《英雄与母亲》中的荣格,富有诗意的心理分析师。犹如荷尔德林《在柔媚的湛蓝中》中的表达:“人生充满劳作,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荣格的早期著作,如《英雄与母亲》和《转化的象征》,以及《心理类型》(1921)等,都是如此充满诗意。荣格也为自己的这种风格做过特殊说明,就他所面对的无意识表达,幻想和意象,其背后的本质而言,诗人可作为导师,心理学家可以从诗中获得启示和指引。
《转化的象征》由范红霞、张敏和高彬翻译,《英雄与母亲》主要是范红霞完成。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著作可以作为荣格分析心理学的专业入门书,我们不仅可以从阅读中获得荣格对精神分析经典问题的观点与发展,而且可以感受年轻荣格的情怀与志向。正如荣格1950年为《转化的象征》第四版撰写的序言中的表达,他1911年写作《力比多的变化与象征》时三十六岁,遭遇一生极为关键的转折,面临与弗洛伊德分裂,以及几乎近于蜕变的心灵体验。从那以后,荣格开始创作《红书》,寻找灵魂,上穷碧落下黄泉,最终感悟自性,获得自在。此著作虽三易其名,从《力比多的变化与象征》到《无意识心理学》到《转化的象征》,似乎已是包含荣格整体思想发展的轨迹,均具有重要的原型意象与启示,尤其是其中英雄与母亲的主题。
申荷永
2019年3月于洗心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