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平房
皮卡非常喜欢到何自达家玩，更喜欢晚上住在何自达家。
皮卡是在平房里长大的。油麻地的房子都是平房。皮卡喜欢平房。平房与大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站在家里，就是站在大地上。一出门，就是满眼的风光。从屋里走到屋外，就是从大地走到大地，这中间没有一点儿阻隔，是完全地连成一片的。
皮卡家住在一幢墩墩实实的大楼里。那幢大楼沉重得好像随时要把大地压陷似的。一幢大楼里住了百十户人家，各自被分割在一个个似乎封闭的格格里，互相之间很少走动。
皮卡家住在十二层，每次乘电梯，皮卡都有点儿焦急：什么时候才能落地呢？他总是眼睁睁地看着电梯上方的显示牌上那红色的数字，在心中默默地数着：十一层、十层、九层、八层……从十二层到一层，好漫长呀！终于回到了大地上，皮卡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嘘一口气，然后赶紧跑出大楼，跑到天空下，张大嘴巴，用力地呼吸。
见到何自达家的平房，皮卡回到了油麻地。
就两间平房，没有院子，门外是竹林，竹林过去是树林，树林过去，还有一片水面。说是湖，但在皮卡看来，也就是奶奶家那边的一个大水塘。水塘边上，还有几户人家，也都是平房。这些平房都很老旧，被高高矮矮的树木包围着。
很少有人走到校园的这一角，仿佛这是一片被人忘掉的地方。
皮卡来到这里后，并不走远，就和何自达在这片地方跑来跑去地玩耍。观看枝头一只鸟，去水塘边看水草与水草之间的几条小小的游鱼，看一条筷子粗细的小蛇游过水面……就这么一片地方，在皮卡和何自达看来，却有无穷的乐趣。渴了，饿了，就跑进屋里喝点儿什么，吃点儿什么。门都不关的，出入很方便。
也有一些时候，他们只待在屋子里。
何自达家里的陈设很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十分干净、整洁，处处一尘不染。皮卡第一次进何自达家时，被这种干净和整洁镇住了，居然傻乎乎地朝屋里望着，不敢进去。这是一种奇怪的力量。
皮卡是一个混乱的、不爱干净的、总是脏兮兮的、乱丢东西的、胡乱吃喝的、睡觉七横八竖的孩子，那一刻，他定定地站在何自达家的门口，竟然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了。
何自达进屋后，立即换上屋里穿的鞋，随即非常自如地把换下的鞋放在门边的鞋架上。他对皮卡说：“进来，进来呀！”皮卡进屋了。皮卡换上了何自达放在他面前的鞋，然后把换下的鞋也放到了鞋架上。这是皮卡第一回把换下的鞋好好放在一处。从那以后，皮卡只要进何自达家，不用提醒，就会换鞋，并且一定会把换下的鞋放好。
当然，他一回自己的家，又顿时变成另一个人了。有一回，他放学回到家，脚穿着鞋就往里屋跑，妈妈大声说：“换鞋！”他一边继续往里屋跑，一边抬起脚来一踢，一只鞋脱离了他的脚，飞到空中，像一只中枪的鸟翻了几个跟头，垂直落下，正好落在刚刚端上桌的一盆汤里，水花四溅，溅了一桌子一地。妈妈实在气愤，把他拖进屋里揍了一顿，要皮卡保证以后再进屋，就立即换鞋，并把换下的鞋摆好。皮卡作出了保证，可是第二天就又忘了，照样把鞋扔得东一只西一只的。
怪不？进了何自达家，皮卡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换鞋，放鞋也很认真，好像是在准备随时接受检查似的。
换完鞋，何自达就去洗手。何自达洗手一定要打肥皂，而且不止一遍地打肥皂。打了肥皂之后，两只手就像两只亲昵的小动物，互相纠缠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最后用清水冲洗，一双手干干净净。接着，他会从晾毛巾的杆上取下一块雪白的毛巾来，把手上的水擦净。把毛巾放回杆上时，他一定会把毛巾展开，杆上的毛巾显得端端正正。
皮卡看着何自达的这一连串动作，会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皮卡如没大人提醒，是绝对想不到洗手的。洗了手，也不会用毛巾擦的，总是顺手在裤子上胡乱地擦两下。如果大人一定要他用毛巾擦，那么，他也只是浮皮潦草地应付几下，擦完之后，是绝对想不起来要把毛巾重新挂到杆上的，不是一团扔在洗面池里，就是一团扔在洗面台上。如果大人指责他，他会说：“我哥也这样！”
但进了何自达家，皮卡就不这样了，他会学着何自达的样子去做。他不能不这样做，因为何自达家实在是太干净了！
何自达好像还特别喜欢白色：白墙、白台布、白被子、白床单、白枕巾、白毛巾、白抹布……
何自达的爸爸任何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
他瘦高个，皮肤很白，像婴儿的皮肤，鼻梁高高的，头发乌黑，架着一副亮晶晶的眼镜。一副很和善、很文雅的样子。
何自达的妈妈早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去美国留学了。这期间回来过一两次，近几年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原因是她在那边拿了博士学位后，找到一份大公司的工作，很忙，根本没有时间回来，也没有时间把何自达接到那边去上学。
这两间平房里，就只有何自达和爸爸两个人。
他们两个人一起守着这两间平房已经五个年头了。
在何自达学习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那上面有他，还有爸爸和妈妈。何自达的妈妈长得很漂亮。何自达会用手指着照片上的妈妈，对皮卡说：“这是我妈妈！她在美国。等我念完小学，妈妈就会接我到美国去读中学。”那时，何自达的眼睛在发亮，像夏天夜空里的星星。
何自达的爸爸一回到家中，就会很快换下身上穿的那套规规矩矩的衣服，换上一套只在家中穿的衣服。那衣服松松垮垮的，但十分干净。然后就是收拾屋子，擦呀，洗呀，每一处都擦到，该洗的必须洗了。何自达家门前两棵树之间的一根绳子上，几乎每天都有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晾在上面晒。
何自达家居然没有洗衣机，所有的衣服、床单、被罩，都是何自达的爸爸用手搓洗出来的。何自达的爸爸说：“洗衣机洗不干净。”
除了洗东西，就是洗自己的身体、洗何自达的身体。
何自达已经习惯了爸爸对他的清洗。洗头、洗手、洗脚、洗整个的身子。何自达的爸爸很喜欢帮何自达清洗。爸爸在为他清洗时，从来不嫌麻烦，而显出一副专注、认真、一丝不苟的样子。给儿子清洗，好像很幸福。当终于把何自达清洗得像从清水里生长出来时，爸爸会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是那种很惬意、很愉悦的叹息。
何自达在接受爸爸的清洗时，自始至终，都非常乖巧，非常安静。
一年四季，何自达浑身上下，总是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一次，班上进行个人卫生检查，老师让皮卡他们排成队，一个个地走过来。老师先让他们伸出双手，再露出牙齿，然后再让他们低下头来，老师低头一嗅，总是皱起鼻子，说一声：“臭头！”结果是：除了几个女生，男生只有何自达一人通过了检查。至于皮卡，老师还特别强调了一下：“皮卡呀，你可得回去洗三遍澡呀！你都有几天不洗澡了？”皮卡不服气：“我天天洗澡！”老师说：“这不可能！”皮卡确实是天天洗澡的，但总是还没有等爸爸妈妈反应过来，他已经水淋淋地从淋浴房里跑出来了。说没有洗吧，头发上、身上，确实在滚水珠；说洗了吧，好像身上还有一些地方都没有潮湿，水珠挂在发梢上，头皮都没有湿。爸爸说：“皮卡是这个世界上最知道节约用水的人！联合国环境计划署应该颁一个大奖给他！”皮卡在心里说：“给你们洗，已经不错了！”
自从何自达来到皮卡家，爸爸妈妈总是对皮卡说：“你应当学学人家何自达！”
皮卡怎么也学不来。
可说来也奇怪，一个不怎么爱干净的孩子和一个特别爱干净的孩子，就是好得不得了，好得想每时每刻都待在一起。
无论是何自达待在皮卡家，还是皮卡待在何自达家，通常情况都是：直到对方的大人打电话过来询问了，催促了，自己的孩子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在后来的好几年时间里，皮卡总是到这安静的平房里来与何自达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