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看上去像两条鱼
过一天，皮达把皮卡叫进自己的房间，对他说：“我现在来回答你为什么要光身子睡觉。”
皮达让皮卡在椅子上坐好。皮卡很听话，调整了一下坐姿。
皮达手里拿了四五本杂志，还有几十张从网上下载下来有关裸睡的文章：“科学研究已经清楚地表明：裸睡——其实我并不是真正的裸睡，我穿着裤衩呢！知道什么叫‘裸’吗？”
皮卡摇摇头。
“裸，就是一丝不挂的意思。”
“不光光身子，还光屁股。”
“可以这么说。就说我裸睡吧！我是随便就裸睡的吗？我是看了大量杂志之后，才裸睡的。爸爸他不相信科学！爸爸这种人就是不相信科学的。我们不要听他的，我们要听科学的。你们老师没有对你们这样说过吗？好，你现在坐好，我读给你听。这里有一篇文章，是美国权威研究机构发布的。它告诉我们，裸睡有十三大好处：一、有利于血液循环；二、有利于儿童身体自然发育；三、因为不穿衣服，更有利于培养人对大自然的亲近感（我们的祖先就是赤身生活在森林和草地上的）；四、它会使一个孩子获得一种自由的心态……”皮达的阅读最终变成了极有蛊惑力的演讲。他把裸睡与个人的权利、对压迫的反抗、个性的自由、回归自然等巨大的话题联系起来。这些话题大半是从那些杂志里的文章中照搬而来的，也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理解和发挥。对于这些道理，他既能领会，又不能全部领会。对于皮卡而言，则显得更加高深了。但因为皮达尽量用一些能够让皮卡听得懂的话去说，皮卡也能听懂一部分。
听懂了一部分的皮卡，觉得皮达很了不起，并且很激动。
中学生皮达，已经是一个特别能说会道的孩子。他的班主任老师告诉爸爸，有一次，为教室里有一只苍蝇到底是否要打死它，皮达在班上一口气发表了四十五分钟演说，其间掌声不断。最后的结论是：不要打死它，将它赶出去！班主任老师说：“这家伙，很善辩。”
在家时，皮达通常不理会爸爸。他觉得爸爸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一点爸爸承认。但爸爸说：“你的这一套都是歪理！”
妈妈说：“辩不过人家，就不要说人家是歪理。”
“不是歪理是什么？”爸爸嘟囔着回他的屋里写他的小说或文章去了。
皮卡坐在椅子上，皮达就一直说，一直说。
皮卡完全被皮达的话迷住了。
最后，皮达对皮卡说：“你知道吗？世界上很多很多大人物都喜欢裸睡。知道毛泽东吗？毛泽东，你都不知道？毛泽东呀！爸爸妈妈从前整天挂在嘴上的那个人，伟人！是他领导中国人民翻身做主，是他让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就是这个人，他就喜欢裸睡！还有……”皮达一口气说了十几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喜欢裸睡！
皮达说这话时，已是初夏，小屋里已经有点儿热了。他一直光着脊梁。这时，他像一只猩猩一样，用双拳拍打着还未发育好的、显得有点儿单薄的胸脯：“多爽啊！”他望着皮卡：“你不想试试？”
皮卡犹豫着。
皮达说：“你是个女孩吗？”
“我是男孩！”
皮达又拍打了一阵胸脯，直拍得胸脯发红：“这才是男孩呢！”
皮卡扭捏了好一阵，最终也没有光脊梁：一是有点儿害羞，二是不太习惯，还有，光了脊梁，凉。
晚上，皮卡睡觉时，试着脱了一个光身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然后钻进被窝里，只露出脑袋来。好一阵，他都没有睡着，最后，又把衣服穿上了。在油麻地时，不是也经常光身子吗？怎么现在就不能光身子呢？皮卡有点儿纳闷。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按两人的约定，皮卡去皮达的学校看皮达他们与另一伙孩子进行篮球比赛。皮卡赶到皮达学校的篮球场时，皮达他们的比赛已经开始了。北京的夏天，一来，就很凶猛。
皮卡看到了这样一个情景：所有的孩子，都只穿一条小短裤，光着上身。
他们在篮球场上一忽东一忽西地跑动着，很像一群鱼。皮卡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奶奶家门前的鱼塘：一群鱼，一条条都是细长的身子，在水面游动着，风吹动柳枝，柳枝的梢头点到了水面，这群鱼忽地游走了，而那边，又有一根柳枝的梢头点到了水面上，这群鱼又忽地游了过来。
皮达看到了皮卡，跑了过来，摸了摸皮卡的头：“那边是我的衣服，还有书包，帮我看着！”说完，又上场去了。
裁判是一个年轻的男教师，他也光着脊梁。他像一条大鱼。
这群光身子的孩子就这样在篮球场上跑动着，跳跃着，追逐着，喊叫着。跌倒了，咧咧嘴，爬起来。因为光着身子，一个个滑溜溜的，对方抓不住。有时，这个孩子的指甲在那个孩子的身上留了几道印子，那个孩子哎哟一声，看看自己的身体，见伤痕不太厉害，就又赶紧抢球去。
皮卡看得特别带劲。他也很想上场抢球去。但他知道，这是哥哥他们的游戏，他只能在一旁看着。
上半场结束后，皮达他们一个个坐在树荫下喝水、喘息、擦汗，互相指责对方：“你该把球传给我！”“手真臭！篮下一个人没有，都没有把球投进去！”……都不生气。
皮达走到皮卡身边，见他额头上被太阳晒出许多汗珠来，说：“脱了上衣吧！多热呀！”
皮卡确实感到有点儿热，但绝没有皮达感觉到的那么热。他摇了摇头。
皮达自己热得穿不住衣服，就以为皮卡也热得不行，不由分说，一下子扯下了皮卡的T恤衫，扔到了他的衣服上：“光身子多舒服呀，你这个笨蛋！”
皮卡连忙缩起身子。
皮达只顾咕嘟咕嘟地喝水。
皮卡想去捡起自己的T恤重新套到身上，皮达见了，顺手一拿一抛，不想T恤像一只大鸟落到了高高的树枝上。皮达说：“这好，想穿也穿不成了。”
皮卡向四周看了看，可是没有一个孩子注意到他现在也是光身子，慢慢地也就把身体放松了。
比赛又开始了。
皮卡渐渐适应了光身子。太阳直接晒在肌肤上，辣辣的，风直接吹在肌肤上，又凉凉的。他觉得光身子真的很舒服。后来，他就很坦然地光着身子坐在了那儿，并用双臂支撑起后仰的身体，把两条腿伸直，叉开，松松垮垮地摊放在地上。当皮达跃起，从空中把球抢到手，或是把球投进篮筐时，他会身体一挺，蹦跳起来，并大声地喊道：“嗷——”他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光着上身。
皮卡坐下后，想着皮达刚才跃起的样子。他觉得哥哥真的像一条鱼，一条跃到空中的鱼。在奶奶家时，他从河里、沟里、塘里，许多次看到过这种情景。这时，他会从地上起来，在场边也那样往空中跳一次。
傍晚，皮达和皮卡是一起光着身子回到家的。
一高一矮两个男孩，都光着上身，这一情景很让爸爸妈妈感到突然和惊讶。他们一时说不出话，好像走进两个小怪物来。
皮卡还把胸脯挺了挺，脖子梗了梗，带有一点儿满不在乎和挑衅的意味。
爸爸不管皮达，只问皮卡：“这是谁的主意？”
皮卡看一眼皮达，但随即对爸爸说：“我自己！”
爸爸疑惑地：“我看不是。”他特地看了一眼皮达。
皮达笑了一下。
那时，奶奶还没有回油麻地。她从厨房里走出来，见两个孙子都光着上身，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喜欢，但嘴里却说：“找死呢！快穿衣服！”
兄弟俩赶紧洗了澡，但洗完澡之后依然还光着脊梁。天气确实有点儿热。
皮达累了，躺到了床上，随手拿起《汤姆·索亚历险记》来看。这两天，他正在给皮卡读这本小说。
皮卡见了，就在皮达身边躺下：“哥，继续念吧。”
皮达往里面挪了挪，就给皮卡念起来。
奶奶朝床上望了一眼，对爸爸妈妈说：“光溜溜的，活像两条鱼！”
爸爸说：“这是皮达干的事，他就是要把皮卡也拉下水！”
皮达说：“爸爸，你说话可要负责任！再说了，这有什么不好的呢？我们又没有偷人家东西！”
皮卡说：“这是我们的自由！”
晚上，皮卡开始了第一次裸睡，而且睡得确实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