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品特的戏剧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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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情人》里的“戏中戏”

《情人》是品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关键作品之一,是“英语语言舞台上对于‘性’的处理最率直,最暴露的戏剧之一”。【1】它的特别之处主要体现在两点。首先,《情人》是品特首部在舞台上赤裸裸地表现关于两性、婚姻、性幻想的剧作,和以往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威胁、暴力区别甚大。如果说《夜校》只是轻描淡写地触碰了一下这一领域的话,那么两年后的《情人》则是借用了《夜校》迸发出来的火花在这个崭新的话题上绚烂地开花结果。其次,《情人》首次将中产阶级搬上舞台,并且将人物的社会背景和关系托出水面。和《生日晚会》《升降梯》《看护人》《房间》等以社会底层作为描写对象相比,《情人》里的主人公理查德每天提着公文包上班的办公室工作人员,住的是温莎附近的一幢房子,显然是属于“白领”阶层的中产阶级的一分子。唯一没有改变的,品特一贯的背景依然是在一个封闭空间的客厅里,而且同样的带有诙谐幽默的品特式风格。

《情人》的故事情节极为简单。理查德和妻子萨拉生活在一所独立的房子里,两人感情稳定,生活舒适。在两人的谈话中,观众得知他们都各自有着自己的情人,并且两人在家里也毫不忌讳地讨论着与自己情人幽会的事情。然而,很快,观众便知道他们口中所谓的情人实际上还是他们自己,只不过是通过角色扮演,理查德时而是麦克斯,时而是公园的看守人,而妻子萨拉时而是桃乐丝,时而是其他女人,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使得自己暂时地处于某种幻想的婚外关系之中。两人的身份在妻子、爱人、情妇、丈夫、情人之间切换,舞台上人物的表现有血有肉,品特在此作品中对人在社会中的多重身份以及深藏的欲望有着深刻的呈现。比灵顿评论说《情人》是“一部带有强烈欺骗性的戏剧。它始于社会喜剧,而后逐步对这种既能维系婚姻又可能引发精神崩溃的性幻想的探索,最后在现实与幻想中找到一种平衡。《情人》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其表现方式与内容的强烈对照。”【2】

和品特的许多戏剧开场一样,《情人》的开场马上勾起了观众强烈的好奇心,完全出乎意料,而且带有浓厚的喜剧色彩。剧中的男主人理查德,拿起公文包,正准备出发到城里上班。他走过来和妻子萨拉吻别,萨拉的脸上带着微笑。两人含情脉脉的告别仪式带着浓浓的温情。然而这个温馨的场面从两人开始谈话时便让观众的惊愕不已。

理查德:(亲切地)你的情人今天过来吗?

萨拉:嗯。

理查德:什么时候?

萨拉:三点。

理查德:你们打算出去……还是待在家里?

萨拉:哦……我想我们会待在家里。

理查德:我还以为你要去看展览。

萨拉:没错……但是,我想我今天更喜欢和他待在家里。

理查德:嗯-嗯。好了,我该走了。【3】

从两人平静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第三者”,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丈夫对于妻子与情人的幽会不仅没有任何不快,反而还显得非常地平静。在观众看起来非常复杂的婚姻状态在舞台上显得异常的平静。这时候,丈夫开门出去。萨拉开始打扫房间。当灯光再次亮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丈夫理查德也下班回到家里。一切和往常一样,只是,萨利脚上却是穿着一双高跟鞋。理查德照样亲了亲妻子,然后两人又开始对话。理查德开始询问妻子下午和情人幽会的情况。

理查德:你情人下午来了?

萨拉:嗯,是的。

理查德:你给他看了蜀葵花没有?

萨拉:蜀葵花?

理查德:是的。

萨拉:没有。

理查德:哦。

萨拉:我应该给他看吗?

理查德:不,不。我只是记得你说过他喜欢园艺。【4】

显然,理查德对于妻子的情人充满着好奇心。他不断地打探着妻子情人的情况,并且开始想象他们相处时候的情形,他甚至注意到下午的时候,妻子把窗帘放了下来。他问妻子在与情人幽会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正在办公桌旁边处理文件,并且说他一直以来都想知道这个。当妻子回答说有时候会想起时,他忽然强调说:“你是说你脑子里确实想到我坐在办公桌旁边翻阅文件?”【5】

萨拉:我有想到。但是并不是很可信。

理查德:哦,为什么?

萨拉:因为我知道你不在那里。我知道你和你的情人在一起。

……

理查德:但是我没有情人。我是和一个妓女很要好,但是我没有情人。这两者天差地别。【6】

至此,理查德的话使得观众对于两人的处境有了一点了解,那就是当妻子在家里与情人会面的时候,丈夫理查德也与他口中的妓女见面。而在理查德的眼中,妓女和情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到底这对夫妻各自的情人是什么人?在还没有解决观众的悬念之前,品特便已经通过理查德的嘴说出了这出戏的一个重要主题,也就是男人对于婚姻和一般的“鬼混”有着明显的区分,而女人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需要在“丈夫”与“情人”之间寻找一种情感的延续。对于理查德来说,妓女就是“忙碌的间隙时一杯速溶可可”,【7】而显然这种态度和萨拉谈起她情人的时候的态度时截然不同的。当萨拉问及理查德这位“情人”是否“有品味,优雅,雅致,聪明”的时候,理查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看待不同女性的观点表露得非常清楚。

理查德:(大笑)这些词语都不合适。你不会真的问一个妓女是否聪明。是或不是都毫不重要。她就是一妓女,唯一的功能就是满足或不满足你。

萨拉:那她满足你了吗?

理查德:今天满足了。明天呢?……就不好说了。

萨拉:我觉得你对女人的态度挺令人担忧。

理查德:为什么?我不是在寻求你的怀疑,是吧?我不是在寻找一位我能尊敬的女性,比如你,我可以爱和尊敬你,是吧?我想要的是……怎么说呢……一位能够表达和产生欲望,也知道欲望的危险的人。其他什么都不要。

萨拉:很遗憾你的恋情如此没有尊严。

理查德:尊严在我的婚姻里。

萨拉:如此没有情感。

理查德:情感也在我的婚姻里。【8】

两人在不断地讨论男人与女人,妓女与妻子之间的差异同时也把吸引着观众的悬念推到了极致。又是一天下午,萨拉依然是梳妆打扮好在等待她情人的到访,而当大门打开的时候,进来的依然是理查德,而这个时候,他却成了萨拉口中的麦克斯。很快,观众便了解双方显然都是彼此口中的情人与妓女,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证明了他们一直是在玩着角色扮演的游戏。在短短的时间里,理查德,也就是萨拉口中的麦克斯,一下子摇身一变成了在公园里调戏,甚至是威胁强暴萨拉的流氓,而当萨拉躲到墙边的时候,理查德又变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救美英雄,而舞台上客厅的场景在他们的口中却一会儿成了公园,一会儿又成了他们避雨的小木屋,萨拉也各自多了两个名字,玛丽和桃乐丝。而后,在一番的相互挑逗后,两人钻进茶桌底下。此后,这个角色扮演的游戏便一直继续着,成了理查德和萨拉婚姻关系里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在后来,理查德企图从这种关系中退出,仅仅作为“丈夫”来维系与萨拉的关系,但是最后还是在善于引导的萨拉面前成了一位被她接待的“客人”,而全剧也以理查德的呢喃:“你这个美丽的娼妓”【9】结束。

《情人》刚开始上演的时候,有评论家认为品特企图给“个性分裂”披上一层外衣。然而,这样来评论品特未免过于偏激。实际上,在品特的其他作品中有许多人物也同样拥有的多个名字,扮演着多重的身份,只不过,这一次是发生在夫妻之间。在剧中,茶桌为主要的情景道具,同时它也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中产阶级生活的标志性符号。品特频繁地借助这个符号“巧妙地揭示了社会中某一特定阶级的一种心理需求,那就是将女人划分为典雅的伴侣与为金钱所驱使的妓女”。【10】结合品特在创作《情人》时候的个人生活来看,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品特企图去阐明人压制在深处的无穷尽的欲望。品特在剧中为人物所设置的情境也明显地带有喜剧色彩。在演出《情人》的时候还有一个关于品特与他的妻子的小插曲。剧中萨拉的扮演者维维安正是品特的第一任妻子,她与品特之间的分歧在于如何把剧中的“喜剧性”部分在舞台上呈现出来。对于维维安来说,过度强调人物之间的内心会直接影响演出的剧场效果,而品特则坚持用真实的手法去呈现。在品特给剧中的演员解释完理查德与萨拉之间微妙又复杂的关系和力量的变化的时候,维维安非常不耐烦地打断品特说:“所有这些讨论都让我觉得陷入泥潭。毫无疑问,剧中有大量的喜剧元素,对吧?然而所有这些分析都暗示着我们不能把它当作一个喜剧来演。”而品特随后谨慎地回答说:“如果演得足够真实,喜剧元素自然就表现出来。没有必要去过多演绎台词。”【11】对于品特来说,喜剧效果并不是通过刻意强调剧中喜剧性的元素而“演”出来的,在他看来,真实的现实本身就带着浓厚的喜剧色彩。

《情人》在情境设置里其实包含了一个观众能够感知但是却又显得很虚幻的“戏中戏”,角色在舞台上本身就是一种表演,而角色演的确又是自己内心的另一个幻想。演员就像是站在魔幻镜子面前,观众看到的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完全在于每个人潜意识里选择接受和认同的角色。从这一点上来看,品特在《情人》里面所表现出来的舞台魅力确实是非常奇特的。也因为如此,观众能够在观赏的过程中获得愉悦感。

《情人》可以说是品特在世界舞台上被演出版本最多的戏剧之一。道格拉斯·霍奇曾经参与《情人》的演出,他感慨自己在准备演出的过程中,才发现原来在世界各地有这么多不同的《情人》版本,其中有很多是带有实验性质的,例如该剧在日本演出的时候,演员赤裸着身体将演出从头到尾进行到底,而在法国,夫妻双方都由两个男演员扮演,可见,品特的《情人》在主题上的丰富性。品特用喜剧性的手法表现了婚姻关系中的某种“无奈”之处,也多多少少表达了人们内心深层的欲望,或许,每一个家庭都有一个诸如《情人》的故事。

《情人》创作与1962年,而60年代由于经历了战争,冷战,越战,大规模的社会动荡与不安,人们开始在毒品、性方面寻求精神上的满足和刺激。品特的《情人》除了表现婚姻中,面临着危机的两性关系外,更多的是解释了人在某种生活状态下精神上的困惑和空虚。而品特个人的婚姻在此时也开始出现危机,他与妻子维维安之间的关系不断地恶化。事实上,也就是在1962年,品特与当时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主持人和评论员琼·贝克威尔开始了长达7年的婚外情,而这段婚外情促成了品特的另一部戏剧《背叛》,可见在这部戏里所描述的经历是带有品特自传色彩的。

总而言之,品特在所有时期所创作的作品,虽然在主题上有所变化和不同的侧重点,但是品特的表现手法中有一点是没变的,那便是通过设置各种各样滑稽和幽默的情境,并将人物放置其中,通过把握人物的言行举动和其周围环境的互动,既表现了深刻的主题,又带着冷冷的微笑和零星的黑色幽默和讽刺。在充满紧张、暴力、威胁的情境中,用讽刺和幽默来支撑,形成了“品特式”一词所包含的戏剧特点。

注释:

【1】Michael Billington,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London:Faber,1996,143

【2】Michael Billington,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London:Faber,1996,143

【3】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Two,New York:Grove Press,1977,161

【4】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Two,New York:Grove Press,1977,163

【5】同上,165

【6】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Two,New York:Grove Press,1977,166-167

【7】同上,167

【8】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Two,New York:Grove Press,1977,168-169

【9】同上,196

【10】Michael Billington,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London:Faber,1996,144-145

【11】同上,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