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校》里暧昧的两性空间
《夜校》是品特创作于1960年的一个短剧。因为伪造文书,瓦特被捕入狱。9个月后,而当他出狱后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发现原来自己居住的房间被两位姨妈租给了一位名叫莎莉自称是在夜校教书的女人。然而,瓦特并没有安心听从姨妈们的安排,而是想方设法地寻找机会夺回房间。他编造着各种借口进入莎莉的房间,偶然的机会,他在房间里找到了一张陪酒女郎的相片,这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也使他对莎莉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于是他找到了世故富有的索尔托,希望他帮忙查明莎莉的真实身份。原来,莎莉白天是学校里的老师,晚上则是俱乐部里的陪酒女郎。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瓦特还是索尔托都似乎被莎莉所吸引,同时瓦特更是表现得越来越有侵略性。虽然瓦特的行为动机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夺回属于他自己的空间,这个动机指引着他的行为,但是他在这个过程中似乎也发现了更激发自己热情的挑战,他的兴趣已经不仅仅停留在房间上,而是包括了房间里的人——莎莉。最后,莎莉不辞而别,瓦特也如愿以偿夺回了他自己的房间,但是,这个结果并没有令他感到高兴,而是多了些许的惆怅。
和以往品特作品中的女性相比,例如《生日晚会》中梅格,《房间》中老态龙钟的罗斯太太,和同样是《夜校》里面的薇丽和安妮姨妈等,莎莉让人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她没有对她的处境总是显得忧心忡忡,也没有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喋喋不休、畏畏缩缩的样子,相反,她个性独立,富有魅力,而且,她还是她所处房子里唯一自力更生的人。甚至是在最后,她留下一张纸条后远走高飞,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个脱颖而出的胜利者,而不是一个落荒而逃的被打败的女人。在这一点上,不难看出品特对她的偏爱。比灵顿也证实了这种看法。他认为在对莎莉双重身份(老师/陪酒女郎)这一点的处理上,品特没有站在道德或是男人的立场上表现出任何批判的意思。相反,他对此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那就是女人似乎能够很好地在双重身份中获得平衡,而男人却往往做不到这一点。男人更像是平面空间里的人物,例如剧中的索尔托是一个满口谎言的人,而瓦特则是一个臆想狂,只能将女人看成性对象或是一种脱离现实的梦想。和他们相比,莎莉却成功地保持了介于“外在的优雅大方和内在欲望”的平衡。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莎莉在一个男性社会中具有的独立意识和拒绝被男人操控的心理。【1】
有趣的是,在《夜校》中体现了与其他的品特作品不同的特点,人物之间的争斗好像少了许多暴力、紧张和威胁,而是蕴含着暧昧的言语和强烈的性暗示。莎莉与瓦特之间的对话基本上都发生在莎莉的卧室里,使斗争的情境少了火药味,而多了一些暧昧和挑逗。在与莎莉见面之后,瓦特说他有一些东西还放在他的老房间里,在得到莎莉的同意后,顺利进入到莎莉的房间里。期间,他不断地提示莎莉这个房间原来是属于他的。
瓦特:这是我的房间。
莎莉:是吗?
瓦特:你占了我的房间。
莎莉:我有吗?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非常抱歉。你想住回来?
瓦特:我不介意住回来。
莎莉:哦,天哪……这就尴尬了……我必须承认我在这里很舒服……我是说,我还能睡哪儿呢?
瓦特:楼下有张简易床。
莎莉:哦,我不相信那些东西,你呢?我是说这张床很舒服。
瓦特:我知道。这是我的床。
莎莉:你的意思是我正睡在你的床上?
瓦特:是的【2】。
与之前罗斯太太和基德先生两人之间加了密的、晦涩难懂的对话相比,瓦特与莎莉两人的将彼此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晰,令人难以置信,尤其是瓦特,在对话开始便使用了典型的“这是我的……”句式,把他的意图表现得一清二楚。而在了解了瓦特的意图之后,莎莉则变现得比瓦特要更加成熟。她没有急着给瓦特浇冷水,而是巧妙地将转换了话题,将“占了房间”转化成为“睡在你的床上”。这个短短的对话表现出了瓦特与莎莉之间由性别差异所带来的对待问题,处理危机的差异,前者单一直接,后者委婉,富有技巧。而后,当瓦特再次敲开莎莉的门时,他的两位姨妈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安妮特意从楼下走到了莎莉的门口,并且把耳朵贴在门上。而观众也从她的角度和她一起偷听屋里的对话,就像喜剧作品里滑稽、无事生非的老太太一样。
瓦特第二次进入到莎莉的房间不再是以寻找东西的借口,而是拿了一瓶白兰地,希望和莎莉有“更进一步的了解”,而且,这次瓦特的态度明显有了改变。他甚至对他昨天粗鲁的行为道歉。
瓦特:我想说,我昨天有点粗鲁。我道歉。
莎莉:你没有粗鲁。
瓦特:只是,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你拥有我房间这件事。
莎莉:嗯,听着,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共享这个房间-以某种方式。
瓦特:共享它【3】?
看到瓦特一脸的不解,莎莉解释说:“我是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使用”,而瓦特回答说:“这个我不知道。”莎莉继续解释说因为她白天都在学校,这个问题应该不大。这时候,瓦特问道:“那晚上呢?”莎莉的提议显然是非常大胆主动的,甚至带了些挑逗的意味。这一点也许是瓦特没有预想到的,这也使得这位原本咄咄逼人的“原房主”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如果说早些时候莎莉还处于某种劣势之中的话,那么在这一次对话中,她显然已经是化被动为主动了。通过她与瓦特之间的一问一答,两人的处境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品特在表现人物控制与被控制,主动与被动身份的时候,通常以问答这种方式来表现的。例如《生日晚会》中的麦肯与哥德堡,《升降梯》中的高斯与本等。发问的一方总是因为对某些信息的“欠缺”而受控于他人,同时,也因为答案掌握在他人的手里,而出于本能的安全感的缺失,问者又无法相信提供给他的“答案”,因此,发问一方总是处在犹豫、迟疑、恐慌的状态,乃至最后被击败、摧毁。
在两人的交锋中,瓦特也不断地改变他的策略,开始编造一些“辉煌”的过去,不断地试探莎莉的反应。他先是告诉莎莉他以前总是和一帮男孩子在他的房间里计划武装抢劫的事。“我是持枪歹徒”,瓦特对莎莉说,“你以前碰到过持枪歹徒吗?”当莎莉回答说没有的时候,瓦特得意地说:“现在你知道我是持枪歹徒了,你害怕我吗?”莎莉回答说:“不怕,我觉得你很有魅力。”【4】莎莉又一次通过暧昧的言语化解了瓦特的挑衅,而瓦特又开始信口开河地聊了起来。
瓦特:你是对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监狱跟别人相处得很好。魅力。你知道我在里面干什么吗?我管理着监狱的图书馆。我是他们最好的图书管理员。我走的那天,监狱长亲自给我送行。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他告诉我自从我管理以来,图书馆的生意和声誉空前得好。
莎莉:这是多好的称赞啊。
瓦特:他告诉我如果我考虑不再从事武装抢劫,他会推荐我到英国博物馆工作。专门看护珍稀的手稿。你知道的,就是,写一些关于它们的个人意见。
莎莉:我觉得这是高技巧的工作。
瓦特:干了。高技巧?嗯,很有趣,我跟珍稀手稿打过交道。我以前认识一个家伙,专门挖掘这些东西。
莎莉:挖掘什么?
瓦特:珍稀手稿。从坟墓里【5】。
瓦特的夸夸其谈符合了喜剧中善于吹牛的人物形象的设定。他谎话连篇,希望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高大辉煌,然而,结果却恰恰相反,越发暴露出其无知与可笑。他说监狱长推荐他到英国博物馆看护珍稀稿件,然而,为了更加可信,他又解释说是去写评论,讲话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到后来,连他自己或许都开始相信他本人的这些谎言,并且从他编造的“权力”中获取了某种力量。他开始变得激进,带有侵略性,他开始靠近莎莉,言辞也开始变得激烈。而莎莉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不妙。
瓦特:你和我在一起看起来有点不舒服,为什么?
莎莉:我没有不舒服。
瓦特:为什么会那样呢?你看起来有点紧张。
莎莉:我没有。
瓦特:我帮你加点酒。我是说你跟昨天不一样。你昨天显得状态很好。
莎莉:你才是不一样的那个。你今天变得不一样。
瓦特:你不用因为我是持枪歹徒而担心。他们都管我叫温柔的持枪歹徒。【6】
显然,瓦特从莎莉的紧张情绪中觉察到了控制权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这时候他显然又开始放松下来,并且开玩笑地说他的两位姨妈觉得莎莉很适合和他结婚。但是,他很快又让莎莉不用担心,因为他已经结婚了。“我同时和三个女人结婚。我是三重重婚罪犯。你相信我吗?”【7】这时候莎莉与瓦特的对话开始变得越来越暧昧,充满了性挑逗。
瓦特:你喜欢做什么?
莎莉:躺在这里……一个人……
瓦特:在我的床上。
莎莉:是的。
瓦特:干什么?
莎莉:想东西。
瓦特:昨晚想我了?
莎莉:你?
瓦特:和你共享房间的事,我会考虑。我打赌你现在正在想我。
莎莉:为什么我要想你?
瓦特:我正想着你。(停顿)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房间上小题大做。这就是普通的房间,它什么也不是。我是说,如果你不在这里的话。如果你不在里面,里面就什么都没有。(停顿)你何不就呆在里面呢?我刚才说我结婚了,其实不是真的。我只是说说而已。我还无牵无挂。实话告诉你……实话告诉你,我还在寻找我的“白雪公主。”【8】
瓦特的表白既幼稚又可笑。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如果他喜欢莎莉的话,那么莎莉就应该喜欢他。而他试探的方式是通过撒谎,编造出各种各样的关于自己的“事迹”,无非也是想引起莎莉对他个人经历的兴趣。而显然,他的这种方式并没有奏效,莎莉在听完瓦特的表白之后说:“我想我应该离开这里了。”【9】在《夜校》中,人物或多或少都处于某种怪诞的情境之中。瓦特从监狱里出来后发现自己的房间里住着一位美丽的教师,而且这位教师还同时是俱乐部里陪酒女郎的身份;而莎莉在租了房间之后,发现自己房间里还附带着一个男人强烈的占有欲,而且,这种占有欲不仅仅停留在房间上,而她自身也被看成了房间的一部分;瓦特的两位姨妈,薇丽与安妮,更是喜剧性的人物,两人从一开始便打算撮合瓦特和莎莉,而在经过了一阵“皆大欢喜”的场面后发现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两头空”,不仅没有获得额外的收入,而且努力撮合的好事也以失败收场。最后,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夜校》是品特首次尝试在作品中探讨两性关系。但是,该剧并没有引起热烈的反应。毕竟,《夜校》里的真正主题还是对房间的占有。瓦特与莎莉之间的互动还是围绕着对房间的所有权争夺的基础上的。对于瓦特来说,夺回房间是其初衷也是最后的目标。而莎莉则是房间的惊喜附属品,是他顺手牵羊,一举两得的事情。对于莎莉来说,与其说是争夺房间的所有权,倒不如说是在维护自己的独立权。与瓦特不同的是,她并不是真正地依赖于房间本身,这也是她拒绝瓦特的邀请,拒绝待在房间里,为瓦特所拥有,而是选择退出房间。对于瓦特与莎莉之间的暧昧关系,品特并没有用过多的篇幅来描写,品特并没有真正地去给观众展现莎莉的内心世界,而仅仅停留在“好奇”的层面上。但是,《夜校》表现出了品特对于女性的两重性的兴趣。品特真正对两性关系的深入探讨是在创作《夜校》的两年后,也是让品特收获巨大成功的作品《情人》。
注释:
【1】Michael Billington,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London:Faber,1996,136
【2】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Two,New York:Grove Press,1977,209
【3】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Two,New York:Grove Press,1977,218
【4】同上,219
【5】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Two,New York:Grove Press,1977,220
【6】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Two,New York:Grove Press,1977,221
【7】同上
【8】Harold Pinter,Complete Works:Two,New York:Grove Press,1977,223
【9】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