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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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资本逻辑与结构化的总体

通过对上述两种主导研究模式的反思,结合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双重逻辑,可以看出:主体—客体模式主要反映了生产逻辑的内在主题,但这一模式并不能真正地面对资本逻辑。而对马克思来说,其思想的根本主题是对资本的内在结构与运行过程的分析与批判,揭示资本逻辑的统摄性作用。正是在资本逻辑的统摄下,资本主义社会才越来越成为一个总体,将一切都吸纳于资本的逻辑中,推动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这决定了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不断结构化的总体,而不是一个已经完成了的总体。在这个结构化的总体中,人与物都成为其内在的组成部分。发现这一结构化总体的内在矛盾并不断地超越这个结构化总体,成为马克思当时的思想目标。在过去的研究中,我们关于生产逻辑讨论得较多,而对于马克思思想的核心即资本逻辑,尚缺乏深入的研究。鉴于这方面的研究还有待于展开,在这里,我想通过对资本逻辑的结构化的简要讨论,反思卢卡奇与阿尔都塞的研究,从而为重新理解《资本论》提供不同的方案。

在我看来,马克思思想变革的根本意义在于:他打破了思想与主体自律的哲学神话,将思想与形而上学的主体置于社会存在的境域中加以讨论。这就需要对社会存在进行探讨,这正是传统哲学没能深入的问题。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指出:社会存在的根基是物质生产。这里的物质生产并不简单地指获得生活资料的行为,而是社会存在结构化的根本力量。这种结构化不仅指经济生活层面的总体化,而且指这一社会化的行为对意识、思想与社会心理的建构作用。虽然在具体历史阶段的社会存在结构中,传统的东西还具有现实的影响,但在特定社会发展阶段中,总是存在着一种主导性的物质生产模式,这种主导性的物质生产模式对社会生活发生着全面的影响。在这一问题上,阿尔都塞的解释是有道理的。

但如果以为这就是马克思思想的核心,那就有问题了。前面已经讨论过,从人类学意义上的生产逻辑出发并不能解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特征,更无法揭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问题。而要理解后者,就需要进入资本逻辑中。要看清资本主义社会,我们不能从人类学意义上的物质生产出发来理解资本,而是要从资本逻辑出发来理解物质生产行为,这正是马克思所说的“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一把钥匙”的意义。对于资本逻辑,我们不仅要从经济层面来理解,把它看作一种经济学意义上的资本运行过程,而且要从哲学上将之理解为现代社会结构化的一种方式以及人类自我认同的社会存在模式。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对资本逻辑的前一层面内容分析得较多,对后一层面的内容虽然曾有过规划,但并没有真正的展开。如果看不到资本逻辑的社会结构化层面,只是停留于经济层面的资本逻辑,就容易陷入经济决定论的框架。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论一方面建立在一般物质生产的基础上,另一方面在论述经济的决定作用时,又将资本主义的资本逻辑看作一般的经济生产过程,而且还没有进入到资本逻辑的内在结构之中。这才是阿尔都塞的根本问题所在。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说,主体—客体的历史辩证法的解读思路同样停留于一般物质生产的层面,并以此作为讨论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逻辑,这同样是一种理论上的混同。“生产”就其根本的含义来说,就是“呈现”,在赫斯那里,“生产”体现了人的本质存在,这正是主体性的历史根据。这种主体性思路是无法进入资本逻辑中的,因为资本逻辑体现为一种结构化的存在。

按照我的理解,马克思对资本逻辑的分析是从两个层面展开的:一是资本的现象学,二是资本的逻辑学。从研究的过程来说,马克思是从资本现象学进入资本的逻辑学的,但在表述时则相反,即从资本的逻辑学到现象学,《资本论》三卷本就是按照这样的顺序展开的。这也合乎马克思在论述自己的研究方法时所说的原则:“在形式上,叙述方法必须与研究方法不同。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观念上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14]当然这样的区分是为了更好地揭示马克思思想的内在运行方式,在实际的文本中,这两个方面是整合在一起的。但这两个层面的区分更能反映出资本逻辑的总体化构成,而且在这一总体化构成中本质与现象层面可能是以倒置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这正是马克思在资本现象学层面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传统思路及其概念体系时展示出来的内容。

资本逻辑的结构化正是资本的逻辑学所要揭示的内容。马克思从三个方面来描述资本逻辑,即资本的生产过程、资本的流通过程、资本作为整体在运动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形式或者说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这三个部分构成了《资本论》三卷的主体内容。在讨论资本生产的过程中,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劳动生产的总体化特征。虽然商品很早以前就存在,但是只有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的普遍化才能成为现实,这时的劳动生产越来越抽象化、同质化,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能产生现代意义上的劳动价值论。这种同质化的劳动生产过程,使资本主义越来越成为一个同一的整体,一切不能以资本主义劳动生产来衡量的事物都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整个社会也越来越被卷入到资本的生产过程之中。因此,资本的劳动生产过程体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规定性。

在资本的逻辑学基础上,马克思以资本现象学的方式批判了一些古典经济学家和社会主义者从交换出发的错误。交换只是资本存在方式的表象,生产才是其本质规定。但由于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接触到的是交换过程,并且这一过程支配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一切活动,这使得一部分古典经济学家与社会主义者认为,只要能在交换过程中解决资本家的利己主义心理,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这一方面反映了这些人只看到表象而无法深入事物本质的错误,另一方面也表明,随着资本交换的普遍化,不仅人们的日常生活体现为交换的过程,而且人们的思想观念也被交换所统治了。“在资本主义生产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状态内,非资本主义的生产者也受资本主义观念的支配。”[15]

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总生产过程中,资本越来越像一架永动机,形成了一个不断扩大的旋涡,将一切都吸纳到自身中。如果我们将资本的生产过程与流通过程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我们更能看到资本主义社会是一种运动着的存在,它将一切要素都纳入运动的过程中,这正是黑格尔辩证法得以产生的社会历史基础,也是黑格尔总体性思想得以产生的基础。资本主义生产的总体过程就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正如黑格尔的逻辑学是一个螺旋形展开的过程一样。在黑格尔那里,资本的总体性是一种理性的存在,这也意味着资本是一种可控性的存在,这决定了黑格尔的逻辑学最后是以一种理性的总体性作为理论的结局的。但黑格尔没有想到的是,如果资本主义社会最终成为一个理性的总体,那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社会已经终结,自由主义将统摄一切。这正是福山从黑格尔出发得到的逻辑结论。与之相比,在马克思看来,资本的这种结构化的总体,是一种矛盾着的总体,这种矛盾着的总体在不断地结构化自身的同时,也在经历着总体自身的解构,这种解构来自于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内在本质规定,即生产的社会总体化与个人私有的内在矛盾。对资本主义社会总体的不同判断,是马克思与黑格尔思想差异的重要根源。

如果说马克思的资本逻辑学揭示了资本是一个不断结构化但又可能被解构的总体,那么资本的现象学则要批判两种具有代表性的错误观念。一种观念认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人是独立而自由的主体。另一种认为资本体现为一种物,这种物在任何社会都是存在的。如果抛开资本的结构化存在方式,那么进入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中的个人与物的确是以上述的方式来体现自己的。但正如马克思所说的:

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是社会生产过程一般的一个历史地规定的形式。而社会生产过程既是人类生活的物质生存条件的生产过程,又是一个在特殊的、历史的和经济的生产关系中进行的过程,是生产和再生产着这些生产关系本身,因而生产和再生产着这个过程的承担者、他们的物质生存条件和他们的互相关系即他们的一定的经济的社会形式的过程。[16]

对于这种关系的总体,马克思以“社会经济结构”来描述。在这种总体化的结构中,资本家只是资本的人格化,工人只是生产剩余价值的工具。虽然表面看来,资本家能够控制自己的生产过程,但从资本主义社会这个不断结构化的总体来看,资本家同样只是剩余价值的实现者。从资本作为结构化的总体来看,即使是后来者哈贝马斯的主体际理论,同样只是理性主体的另一种变形,因为离开资本的总体结构来讨论主体与主体之间的语言或伦理关系,或者其他的什么关系,并不具有对当下历史的批判超越性。资本虽然以物的方式来表象自己,但资本不是物,不是物质的和生产出来的生产资料的总和,“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后者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独特的社会性质”。[17]将资本看作物是一种拜物教意识的体现。马克思的这些分析意味着,近代以来的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都只是拜物教意识的不同表现形式,它们分享着资本逻辑这一共同的“思想母体”,是同一个“认知型”的不同表现。实际上,这也是马克思批判分析剩余价值学说史的基础。

从上面的讨论中可以看出,资本逻辑的结构化构成了马克思批判理论的核心。在资本逻辑的结构化、总体化过程中,并不存在一个先验的理性主体,也不存在一个永恒不变的结构,资本的运行过程是一个有着内在裂变关系的总体化过程,即是一个有危机、有涨落的过程。卢森堡后来的一个概括较为准确地揭示了这一特征:“如果引用西斯蒙第的名言,可以用一连串的螺旋圈来代表。每一个螺旋圈从小环开始,重复上次形象,直至达到阻断点为止。这种周期性的从再生产最大规模到它的缩减至于部分停顿之间的波动,这种所谓萧条、高涨和危机的循环,是资本主义再生产的最显著的特点。”[18]这是一个不愿凝固化的总体,因为一旦成为既定的总体,资本主义社会也就灭亡了,这正是本书以“结构化的总体”来描述资本逻辑存在方式的原因。在这个结构化总体中,主体、物以及结构,都成为资本逻辑不断建构与创造新秩序的内在构成部分,在这个意义上,揭示这个结构化总体的哲学意蕴是今天马克思思想研究的根本问题。研究这一问题,就需要进入对《资本论》的具体研究中,通过对其具体章节的讨论,来揭示资本逻辑的结构化特征,从而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方式。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就需要对《资本论》进行一种经济学—哲学的研究,以展现马克思建立在对商品、资本分析基础上的哲学理念。这是一种不同于传统理解的新的哲学思考,也正是在这一思考中,马克思才能深入资本主义社会存在之中,展现其哲学的批判性特点。


[1]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1页。

[2]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5页。

[3] [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179页。

[4] [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222页。

[5] [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223—224页。

[6] 参见仰海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逻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一章第三节。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一版序言”,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8] [法]萨特:《辩证理性批判》第一分册,徐懋庸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12—13页。

[9] [法]帕斯卡尔:《思想录》,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30页。

[10] [法]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陈越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61页。

[11] [法]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陈越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69页。

[12] [法]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陈越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71页。

[13] Adorno,“Subject and Objcet”,in The Essential Frankfurt School Reader,ed. By Andrew Aroto and Eike Gcbhardt,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78,pp.500—501.

[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二版跋”,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1—22页。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

[1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26—927页。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22页。

[18] [德]卢森堡:《资本积累论》,彭尘舜、吴纪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