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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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人与结构:阿尔都塞的解释以及对阿尔都塞的批评

阿尔都塞的直接批评对象是20世纪50年代兴起的马克思主义人本学思潮。与卢卡奇等人强调阶级主体性不同,新的人本学强调个体的主体性,并以此作为马克思思想的核心。比如在萨特看来,传统马克思主义是人学的空场,需要以存在主义补充马克思主义,以具体的人作为研究的中心议题。“这种人是同时由他的需要、由他的生存的物质条件以及由他的劳动的性质——也就是说,由他对物和其他的人的斗争的性质而规定自己的。”[8]如何激发个体的创造性、形成以个体实践为中心的辩证理性,成为萨特的理论目标。实际上,这也是当时所有人本学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的主导哲学理念。虽然这种人本学强调的是个体主体,但阿尔都塞的批评不仅针对这种主体,而且也指向了马克思思想解读中的主体性模式。

阿尔都塞对于这种人本学解读模式的批评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将个体建构为一个主体,这是近代以来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基本策略;第二,马克思思想发展中经历了一个结构性的断裂,即从早期的主体意识形态转向了历史科学,这是一种问题构架的总体转换。

将个体建构为主体,这是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也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要求。文艺复兴运动打破了神学统治,将人从神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这是主体建构的重要前提。但文艺复兴运动本身也给主体的建构提出了深层的问题。根据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地球不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茫茫宇宙中飘浮不定的点,在这个无限的宇宙中,人实际上是微不足道的。这给刚刚从封建神学中解放出来的人以很大的心理打击,帕斯卡尔的怀疑主义感叹就是由此产生的。在他看来,在浩瀚的宇宙中,人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凡是这样在思考着自己的人,都会对自己感到恐惧,并且当他思考到自己是维系在大自然所赋给他在无限与虚无这两个无底洞之间的一块质量之内时,他将会对这奇迹的景象感到战栗的”。[9]蒙田的怀疑在帕斯卡尔这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展现。

主体的建构就需要解决上述的难题。布鲁诺一改上述对无限的悲观无望心理,认为这种无限是由人发现的,这恰好表明人的智力与理解力是无限的。伽利略进一步指出,只要遵循下面两个原则,我们就可以认识无限的宇宙:第一,进行观察,从而提出有关自然的命题与假设;第二,根据数学的原则来加以表述,就可以认识这个无限的宇宙。伽利略的这一理念,在牛顿的力学中得到了确证,这也表明:人是有能力去认识无限宏观宇宙的。到笛卡尔的“我思”时,以数学、几何学为根据的理性成为人的认识能力的本质规定,理性主体的存在与意义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与此相一致,资本主义的现实发展过程,似乎确证了理性的主体在现实历史中的地位和作用,这意味着将个人建构为主体合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要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尔都塞指出:“没有不借助于主体并为了这些主体而存在的意识形态。这意味着,没有不为了这些具体的主体而存在的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的这个目标又只有借助于主体——即借助于主体的范畴和它所发挥的功能——才能达到。”[10]如果主体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一种表述,那么以主体性作为马克思思想重新建构的内在逻辑,岂不是陷入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之中?

在法语与英语的语境中,“主体”还具有“臣服”的含义,这是阿尔都塞在讨论将个体建构为主体时着力的内容。在这种臣服中,大写的主体将另一个人呼唤为主体,是为了让这个个体臣服于自己,而这个个体在应答中,一方面将自己看作主体,另一方面将大写的主体看作自己应该臣服的对象。阿尔都塞在讨论上帝对摩西讲话时揭示了这一主题。“上帝是主体,而摩西和无数是上帝百姓的主体则是主体的传唤对象,是他的镜子、他的反映。……上帝需要人,这个伟大的主体需要主体……”[11]这是一种镜像关系,在这种镜像结构中,存在着双重反射,即每个主体都围绕着绝对主体而使自身臣服于这个绝对主体,绝对主体又通过个体主体认出自己。这种镜像结构中存在着四重组合:“1.把‘个人’传唤为主体;2.他们对主体的臣服;3.主体与主体的相互承认,主体间的相互承认,以及主体最终的自我承认;4.绝对保证一切都确实是这样,只要主体承认自己的身份并做出相应的行为,一切都会顺利:阿门——‘就这样吧’。”[12]主体就这样成为意识形态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按照这一逻辑思路,以主体为核心的历史辩证法彻底成为意识形态的逻辑。

从主体与意识形态的内在关系出发,阿尔都塞认为:青年马克思的人本学是从意识形态的主体出发的,这表明马克思还处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之中。在1845年左右,马克思的思想发生了一次认识论的断裂,即从意识形态转向了科学,并在《资本论》中完成了历史科学的建构。阿尔都塞认为,这是马克思思想问题构架的全面转变。在这一全新的视域中,历史体现为一种总体的结构,这是一种无主体的多元决定结构。在这一全新的结构中:第一,经济构成了最终决定因素;第二,在经济决定作用的基础上,政治、经济、文化等各自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整体,它们处于有机的联系之中,但又保持着一定的差异;第三,正是这种差异决定了历史发展的不平衡特征。虽然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阿尔都塞在一定意义上放弃了这种解释,但从他对马克思思想研究的影响来说,从意识形态与历史科学的区分出发,并对马克思的历史理论进行新的描述,是他理论的制高点。

按照阿尔都塞的解释,如果主体只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幻象,那么以主体为核心的主体—客体的历史辩证法也就随之可归于主体意识形态的副产品。如果历史是一个多元决定的过程,那么历史就是超越于主体与客体之外的结构。阿尔都塞关于主体的这一批评,在霍克海默与阿多诺的后期观点中得到了回应。在一定意义上,早年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虽然没有明确提出主体在马克思思想研究中的主导作用问题,但理性主体是批判理论的隐性前提。但在法兰克福学派转到美国之后,发生了研究主题的重大转变,即在《启蒙辩证法》之后,霍克海默尤其是阿多诺对主体模式提出了深刻的批评,这种批评与阿尔都塞的观点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特别是在《否定的辩证法》中,阿多诺将主体模式看作内在性哲学的一种表现形式,而这种以同一性为特征的内在性哲学,从总体上来说体现了商品交换的内在理念。在《主体与客体》一文中,阿多诺在讨论近代哲学以来的主体理念时指出,虽然主体可区分为先验主体与经验意义上的心理主体,在日常生活层面,似乎经验主体才是真实的,但实际上,先验主体的学说更为真实,这两种主体观念都体现了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的意识形态要求。

在一定意义上(虽然唯心主义最终会接受这一点),从心理主体中抽象出来的先验主体比心理主体更为真实,因为它对人的行为以及这种行动所造成的社会来说更具决定作用。……活着的个体不得不扮演社会内在决定的角色而成为经济人的化身,相比于他不得不充当活着的个体来说更接近于先验主体。[13]

从商品经济与思想建构的内在关系出发,阿多诺在批判主体同一性的哲学时,强调客体并不完全能够被主体所吞没,从而要求重新确立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阿多诺要重新回到近代的经验主义,在他看来,这种经验主义同样受制于商品交换的内在逻辑,因为在这种经验主义的思维中,客体变成了抽离主体后的剩余物,这犹如抽取资本的成本后所剩余的是利润一样。正是针对这种主体统一性的思路,阿多诺重新强调客体优先、主体与客体相互中介的新思路。按照我的理解,后期的阿多诺提出了一个他自己还没有清晰意识到的问题:这里的客体实际上是不能以传统的“客体”概念来描述的、带有“他者”特性的一种新的东西,这是超越于传统主体—客体关系之外的新“客体”。对于这种新的客体,实际上并不能简单地用主体中介客体、客体中介主体这一主体—客体关系模式来描述。如果用后现代式的思维来说,阿多诺描述的“客体”是一种大写的客体,思想史上的主体—客体关系只是大写客体模式的一种解释模型。由于没有找到更好的语言来描述这一新客体,阿多诺还只能在现有的哲学思维与语言构架下来描述。在阿多诺的这一思考中,与阿尔都塞有相似的地方,也有非常不同的地方。相似的地方在于:他们都超越了主体哲学的解释模式。不同的地方在于:阿尔都塞的解释还局限于当时的社会历史结构,而阿多诺的哲学指向的是当时社会结构之外的地方。这个地方在一定的意义上也是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所描绘的地方。

回到本论题,我认为:以主体为核心的主体—客体解释模式,重新阐述了马克思的“哲学”理念,特别是其中所蕴含的哲学批判精神,这也是马克思思想中始终存在的东西。但这一模式的问题在于:如果从《资本论》出发,我们可以看出,当马克思说资本家只是资本的人格化时,这里并不存在主体—客体的辩证法。同样在讨论资本的运行逻辑时,我们也看不到主体—客体的辩证法,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资本的结构性运转。在这个意义上,阿尔都塞强调结构的优先性(虽然阿尔都塞否认自己是结构主义者),强调马克思历史科学的结构总体性特征,我倒认为是非常深刻的。在思维的形式意义上,阿尔都塞倒是理解了马克思。为什么说是在思维的形式意义上呢?因为在阿尔都塞那里,并没有真正地进入马克思《资本论》的思想语境中,这决定了他没有进入资本逻辑的语境中。按照我的理解,如果说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具有结构性的特征,那么这种结构性的特征并不是由生产力、生产关系、基础与上层建筑等概念体系体现出来的,而是由资本逻辑体现出来的。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时,虽然看到了马克思在思维形式上的结构性特点,并从中提出了否定意识形态意义上的主体与人的思路,但他没有看出:只有在讨论资本逻辑的过程中,这种思维形式才具有实质性的内容,而这一恰恰是阿尔都塞的《读〈资本论〉》没能揭示出来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读〈资本论〉》的意义在其方法论上,而不在于其对马克思思想的具体解释上。

如果进入资本逻辑中,我们又可以看出,阿尔都塞否定自己是一个结构主义者是有道理的。在马克思的思想中,虽然资本逻辑在直接层面体现为一种统摄人与物的结构,但这并不是一个已经完成了的结构,这是一个不断处于结构化中的结构。对于结构化中的结构来说,任何先验的结构主义都不能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