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入“职场”的王阳明
刚进入体制内的“愤青”生涯
像王阳明这么一个智力超群的人,在科举方面却不十分顺利。
弘治三年(1490年),王阳明的父亲让王阳明多看四书五经的经义和八股文章,以应对即将到来的科举考试。
于是,王阳明白天跟着大伙儿一块上课,晚上搜集诸子百家的经书,广泛浏览,常常看书直到深夜,有时家人都已一觉醒来,却见王阳明仍在秉烛夜读。
学霸是可怕的,一个刻苦用功的学霸就更加可怕了。王阳明勤奋苦学,使他在传统学问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也使别的同窗望尘莫及。
1492年,王阳明二十一岁时,在浙江参加了乡试,中了举人。
随后在第二年,去京师参加了会试。不料,因他在答卷中所做的文章思路太过新颖,与程朱理学格格不入,不能被主考官接受而名落孙山。
王阳明于是继续准备。再过三年,继续进考场。无奈的是,这一次,老天又没有垂青王阳明,落榜的命运又一次降临在王阳明的身上。
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一个未来的大思想家却连科考这一关都不能顺利通过。
但是,思想家就是思想家。在发榜的现场,榜上有名的,自然是欣喜万状、得意忘形,而那些在榜上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嚎啕大哭。而同样落榜的王阳明却无动于衷。大家以为他是伤心过度,于是都来安慰他。他的脸上却掠过了一丝沧桑的笑容。
接下来,王阳明悠悠地说了那句著名的话:“你们都以落第为耻,我却以落第动心为耻!”
王阳明开始反省二十年来的求学生涯,虽然自己读过许多书,虽博却不精,很多知识也是一知半解。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学习方法,循序渐进。
弘治十二年(1499年),今非昔比的王阳明第三次参加会试,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笔试中他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而在接下来的面试中,他被明孝宗钦点为二甲,虽说不及他老子王华的状元头衔来的威风,好歹也算是对家里的亲朋好友、对社会有了个交代。当然,比起那些有志于仕途,奋斗一辈子还是个秀才的同志就幸运多了。
只不过,由于在二甲中排名不够高,王阳明没有混进明代官场上前途无量的储备干部训练营——翰林院,而是被分配到了工部担任观政。尽管这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不过,来日方长嘛。
在任上,王阳明老实做人、踏实工作。在任职期间,他曾担任威宁伯王越坟墓修建工程队的监工,他在不违反朝廷规定的情况下,把威宁伯墓监造得大方端庄,工程十分圆满,使得威宁伯的家人十分满意,纷纷赞扬王阳明处事得体、办事能力强。威宁伯的儿子还把自己已故父亲的配剑赠送给王阳明,以表万分感激与尊重。从此这把寒光凛凛的宝剑就一直跟随着王守仁。
1505年,十五岁的少年天子朱厚照登上大位时,是为明武宗,明朝第十位皇帝。这时,王阳明已做了五六年位低权小的闲官。
这个时候,用八个字的老话来形容王阳明的心境再恰当不过,“生不逢时,怀才不遇”。
臣下不为王者所用,这大概就是汉唐英才曾经无数次地悲叹过的事情了!
我们知道,在秦汉以前,在群雄争霸的春秋战国,中国的士人地位之尊崇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那个时代是“得一士而得天下的时代”,有才能的士人则待价而沽,游走于各个诸侯之间,哪里有施展的机会、能得到主家的重用就去哪里,正像俗语说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诸侯公子们则竞相“养士”以壮大自己的实力和本钱,想尽办法展现自己的德行以笼络士人加入自己的麾下。例如著名的战国四大公子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由于手下有一大批有才干的门客,他们的国家先后称霸。这真有点儿像今天自由流动的人才市场。
但到了秦汉以后,大一统国家的形成,中央集权的治理体系绝不允许力量足以和自己对抗的政治集团存在。由于只有一个高度集权的合法政权存在,造成了天下的人才只能为皇帝一人所用的局面。
士人再也无法任意地游走于不同的政治势力之间,而只能乞位于中央王朝,大大失去了往日身份地位上的荣耀和尊崇,而渐渐成了效命于主上的奴才。
在大一统的国家里,士人得以施展抱负、实现自我的途径大大变窄,基本上就只剩下进入皇权体系内为一个皇帝效命,换句话说,要想实现抱负,只能进入封建官僚体制内。应该说,权力的资源在什么时候都是稀缺的,所谓的士人怀才不遇在接下来的千多年间,也就成了一种极为常见和普遍的现象,这是封建时代的一个体制性问题。
这时的王阳明,也就这般地被怀才不遇的烦恼深深地困扰着。
王阳明刚刚登第做官,还没来得及细品金榜题名的荣耀与甘甜,胸襟里的志向和热血就开始翻滚起来。
是的,对于王阳明这样的人来说,登第做官不是他的终极目的,而只是他实现抱负的手段而已,否则他会认为自己愧对了“抱负”二字。
王阳明经过一番详实的实地调查研究,向当时的皇帝明武宗朱厚照郑重提出了巩固边疆的“便宜八事”,内容大概是:“一曰蓄材以备急;二曰舍短以用长;三曰简师以省费;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曰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揖小以全大;八曰严守以乘弊。”王阳明在建议中并对这八条作了详细说明,所举材料有根有据。
但是,辛苦的劳动换来的却是失望。这时的王阳明,在政治上太不成熟了。不但皇帝没有理睬他的良谏,王阳明反而因为刚刚当官求功心切,常与人冲突,甚至遭到别人的非议。
这时的王阳明,一腔热血化成了涓涓诗雨,他在《登泰山王首王》中写道:
我才不救时,匡扶志空大;
置我有无间,缓急非所赖。
意思是说,自己空有一番报国之志,但却得不到重用,使他无比惆怅。
年青的王阳明便把视线投向了广阔精深的大自然,在人迹稀少的深山中寻找生命的足迹,并写出了大量流露隐逸情怀的优美诗篇,充分展示了文学青年王阳明的才华。例如他的《四绝句》:
人间酷暑避不得,清风都在深山中。
池边一坐即三日,忽见岩头碧树红。
《化城寺六首》之一:
化城高住万山深,楼阁凭空上界侵。
天外清秋度明月,人间微雨结浮阴。
《游牛峰寺四首》之三:
偶寻春寺入层峰,曾到深疑是梦中。
飞鸟天边悬栈道,冯夷宿处有幽官。
溪头晚度千岩雨,海月凉飘万里风。
夜拥苍崖臣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
这一首首优美的诗句连同深山中那流连忘返的景色,仿佛一股清澈的泉水缓缓流过王阳明的心田。
在官场上,冷眼恶语曾劈头盖脸地向他砸过来,令人难以忍受。与此相反,深山中是一个多么安静舒适的场所,这里没有冲突,没有纷忧,没有束缚,一切都是自行自止,自生自灭,一切都保持着最本真的自我。
王阳明不禁深深地陶醉其中,他感叹道:“终年走风尘,何似山中住。”他深深地被大自然的巧夺天工所吸引,被大自然的磅礴气势所征服着。
不过,王阳明并没有准备终身远离尘嚣,过隐居的生活。他建功立业的大志还远远没有磨灭,对国家和生民的牵挂时常萦绕心头。他要在良辰美景中找回自我,等到经验足了,力量够了,他又将走出深山,一展宏图。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的灾难正悄悄降临,差点儿将王阳明致于死地。
王阳明的大“BOSS”——明武宗正德帝
心学大师王阳明的生涯与这位明武宗可谓大有干系,他一生最苦难和最辉煌的事情都是在明武宗期间经历的,既在明武宗的正德朝期间的政治内争中差点被整死,又在此期间为大明朝立下了赫赫的伟绩。
明武宗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呢?从历史的记载来看,好像明代是比较盛产“奇葩”皇帝的一个朝代,而其中最“奇葩”的一位,被认为就是这位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
明武宗朱厚照,明孝宗朱佑堂之嫡长子,1491年生,这真是一位500年前的“90后”啊。而这个90后在新世纪之初的1506年,也就是他16岁的时候即大位,年号正德,是一个典型的少年天子。他在痛痛快快地做了16年皇帝后,于1521年驾崩,享年仅31岁。
从史书的记载和所谓的民间传说来看,明武宗这个人确实是没有个正经皇帝的样子。人们所见的记载,核心内容大抵都是在大肆地渲染和细致地描绘这位皇帝的寻欢生活以及他的太监们和左右几个玩乐随臣,而对他的处理朝政和军务方面,却往往是隐约含糊、轻轻带过。
在明武宗正德朝的国事治理中,先有“八虎”太监之首的刘谨曾一度深得武宗信任,乃至于在两三年间权倾天下,威势加于外廷众大臣。但这位在史上大名鼎鼎的强势太监刘谨,终于被“八虎”之一的张永扳倒,并被处死。之后又先后有钱宁、江彬等武人受到明武宗恩宠,但却没有谁能够再如刘谨那样一手操控朝政。
明武宗在位期间,众所周知的出格事还有这么几起:一是长年住在“豹房”,二是曾以边防重镇宣府为“家”长驻,三是曾违背祖制数度找理由出京巡游。
照理,这有幸投胎在帝王家的朱厚照也绝对算得上是天生金贵了,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却毫不留恋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即位不久,他就在紫禁城的西北角,也就是今天的北海公园西侧一带,营建了自己无拘无束的独立小天地——豹房(豹房并非是武宗的创建,原本是当时的达官贵族豢养虎豹等猛兽以供玩乐的地方,在元朝时期就已经有此风气),并于正德二年(1507年)入住,直到正德十五年(1521年)辞世,一直安居在那里。这固然可以看作是明武宗对自身所处物理空间的第一次突围,也是他对自己人生的第一次突围。明武宗很不习惯紫禁城里的种种规矩、礼制及条条框框,这对性情潇洒、喜欢自由、阳光帅气的他来说似乎是一种必然。
对明武宗来说,豹房固然是他自由自在的安逸享乐之家,在这里可以荒淫无度,这里却也是他处理军政大事、接见大臣与贵宾的办公场所。
不过,正德朝一系列的事实证明,明武宗的决策,大多都是果断而正确的。明武宗虽罕入大内,但却时常上朝听政,批答奏章,就重大问题拍板决策。即使有时候不想上朝,明武宗也会传达自己的圣旨指令内阁执行。
有一句著名的话,叫“历史往往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有学者认为,《明史》由于是清代所修撰,出于巩固满族统治的目的,为了让广大不明真相的群众觉得汉族皇帝很差劲、很糟糕,《明史》修撰者在满清统治者的指示下,处心积虑地在文字上进行了种种歪曲和丑化明朝历史的操作。除了隐去明代许多文治武功方面的闪光点外,除在明代的酷刑、太监、锦衣卫等问题上大肆渲染、大做文章之外,更刻意把明朝的多数皇帝使劲往残暴、荒淫、昏庸、弱智等几个方面写。而有关明武宗的历史记载,很可能是被削删篡改得最为严重的案例之一,也就使他成了荒淫无道的昏君典型。
和大太监刘瑾的对抗
明武宗即位后不久,出现了宦官刘瑾专权的局面。
宦官问题是中国几千年封建政权的毒瘤。各朝各代将这个问题处理得好的并不多见。中国历史上曾经历了三次最黑暗的宦官时代:第一次是在东汉后期;第二次是在唐朝后期的九世纪;第三次则是从公元1435年王振当权一直到明王朝覆灭为止。
明代的宦官虽然没有东汉之末和晚唐时期那些宦官的气焰凶,势力大,也不像汉唐的宦官那样,把皇帝的立、废、生、死都操于自己手中,但是,明代的宦官用事最久,握有的权力极大,在中国宦官史上力拔头筹。自永乐朝起,宦官逐渐得势,从此一直到明思宗缢死煤山。
二百多年间,宦官们熙熙攘攘,你去我来,活跃在朝堂之上,上演了一幕幕荒诞剧,甚至出现“九千九百岁”的魏忠贤这样颇为奇特的历史现象。奸佞之生不偶然,半由人事半由天。让我们从魏忠贤的前辈们谈起。
本来,草根出身的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雄才大略,戎马一生,为后代的江山计,不惜将功臣、大将们兔死狗烹,权力禁脔,又岂容宦官染指?他亲眼目睹过元末宦官的危害,下决心从根本上铲除宦官干政的一切可能性。
洪武十年(1377年),有一名老太监,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指出公文中有明显的错讹。朱元璋明知太监说得对,仍然立刻下旨将这名太监逐出皇宫,遣送回原籍,原因是这名太监“干政”。
洪武十七年(1384年),朱元璋又特意铸一铁牌悬挂在宫门上,铁牌上写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这时候,宦官的权力跌入了历史的低谷,不仅不允许干预朝政,更不能与官吏串通一气,甚至连给自己置产业的权力也没有。
但是,到了明成祖朱棣时代,这一铁的纲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皇帝不但开始不再警惕宦官,而且开始把宦官视为心腹,当作控制外廷大臣的一股重要力量。“内臣不得干预政事”被悄悄地改为不得擅自作主。
朱棣之所以任用宦官,是因为在夺取皇位的“靖难之役”中,多次得到了皇宫内外的宦官们的重要襄助,他自己手下的宦官还在战场上立下了战功。于是,明代的宦官悄悄地走上了问鼎权力巅峰的第一步。
朱棣先后派李兴使暹罗(今泰国),郑和下西洋,侯显使西域,王安等督军营,马靖巡视甘肃。永乐十八年(1420年),又增设东厂,委任宦官主持,专门侦察刺探臣子民众情形。这样,宦官可以出使、专征、监军、分镇以及刺探臣民隐情,大权在握,为后来的宦官专权提供了条件。
到了明英宗朱祁镇时代,宦官权力进一步扩张,大太监王振利用朱祁镇的信任假传圣旨,总揽朝政,没有人能控制他,不但成为太上宰相,而且成为太上皇帝,以至酿成了“土木堡之变”,明英宗在与北方蒙古瓦剌部落的战争中全军覆没而被俘获,禁卫军官樊忠悲愤交加,用铁锤把王振击杀,随后战死。“土木堡之变”是大明王朝从兴盛走向衰败的转折点。
明代宦官权力全面扩张是在宪宗朱见深统治时期,他赋予亲信宦官汪直以军政大权。
到了明武宗朱厚照这里,他十五岁即位,从小就跟他在一起的玩伴宦官刘瑾关系亲密,犹如朱祁镇的玩伴王振一样,刘瑾便利用皇帝的信任渐渐掌握大权。
刘瑾本姓谈,六岁时被太监刘顺收养,后净身入宫当了太监,从此改姓刘。其后得以在东宫侍奉明武宗朱厚照,博得宠爱,数次升迁,官拜司礼监掌印太监。
刘瑾的性情狡诈阴险,曾仰慕王振的为人,每天向皇帝进献鹰犬、歌舞、摔跤等游戏,引导皇帝微服出行。皇帝玩得开心,就愈加重用刘瑾。正德元年(1506年),他执掌钟鼓司,与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一起以旧恩获得明武宗宠幸,人称“八虎”。时人称他为“立皇帝”,武宗为“坐皇帝”。
有了权势之后的刘瑾和很多贪官一样也开始敛财。他的手法也没有什么创新,索贿、受贿、贪污,都是一般的手法。只不过他的胆子比一般的贪官大了很多,因为他的上边仅有一个皇帝。
作为一个太监,刘瑾的性格和一般的贪官还不一样,如果他向你伸手要钱,你就必须给他,否则报复起来比一般的贪官更心狠手毒。有人刚获升迁,刘瑾便向他要“贺印钱”,其实就是索贿,言外之意是:没有我同意,你根本就做不上这个官。那个人不肯给,刘瑾马上就下令让他退休回老家。
刘瑾受起贿来也是来者不拒,刘宇刚上任巡抚时,用万金向刘瑾行贿,使刘瑾喜不自胜。后来刘宇又先后给了刘瑾几万两银子,结果一直升迁到兵部尚书的位子上。其他的官员多数是害怕刘瑾对自己打击报复,于是各地官员进京朝拜述职时总是要向刘瑾行贿,叫做“拜见礼”。少的要上千两,多的则五千两,有一年,考察地方官时,竟有贿赂两万两银子的。
刘瑾等人还处处干预朝政,由此引起了领孝宗之命辅助朝政的内阁大臣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人的不满,一场残酷的政治斗争就这样开始了。
当时,刘健、谢迁等内阁大臣与掌管司礼监的太监王岳联手,以图一举杀掉刘瑾等人,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刘瑾利用和武宗亲近的便利关系,同时收买了另一些高级官员,如吏部尚书焦芳,又加之最后时刻内阁大臣李东阳的退缩和明哲保身,反倒使刘健、谢迁等被赶出了朝廷。
与此同时,刘瑾等“八虎”掌握了东厂和西厂,大肆缉拿曾经反对他们的官员,一时间朝廷上下一片恐怖气氛。
在这里有一点值得一说,就是刘健、谢迁等人的失败,和他们很不注意斗争的策略有关,一开始他们就采取非常极端的手段,并且很不给皇帝留余地,处处逼迫明武宗诛杀刘瑾等人。反观刘瑾这边,并不与刘健等人发生正面冲突,而是先在皇帝面前示弱、哀求以博得同情,后巧妙地将斗争的矛盾转移到了他们和司礼监的王岳身上。
用刘瑾等人的话说就是,我们和内阁大臣们本来没有什么矛盾,而是王岳和我们有仇,说什么我们给皇上您进献狗马鹰犬是祸国殃民,是他怂恿大臣们来弹劾的。
在一番看似入情入理的攻势之下,明武宗听了果然大怒,撤去了王岳司礼监的职务,改由刘瑾执掌司礼监。
廷杖和贬官
愤青的出现,是由于对自己的现状、对社会的现状不满。这时的王阳明进入了“体制内”,从此往少了说可保衣食无忧,进而还有大量的机会升官进爵、光宗耀祖,从而会使王阳明打心底里感恩赐予了他这一切的皇朝。
但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并不仅仅是草根中出愤青,这时已身为杰出青年的王阳明并没有改掉他的愤青本色。大概,真的愤青,是那种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也不敢初衷的,才配得上这样的称号。
就在内阁大臣刘健和谢迁在与宦官刘瑾的政治对抗中失利并被驱逐之后,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监察御史薄彦徽等人仍然坚持上书,要求除掉刘瑾等人,将刘健、谢迁等人请回来。其结果是,这两人也立即被逮捕并投进了锦衣卫的大牢。
就在这个时候,王阳明出场了。
王阳明当时正在兵部主事的任上,位居六品官,官不大,但年轻气盛、正义感不小。他的政治立场显然在刘健和谢迁这些内阁大臣一边。一听说戴、薄两位忠直之士遭受到这样的冤屈,就准备替他们出头。
刘瑾的威势和能量谁人不知?家里人苦苦相劝,要王阳明不要做傻事,以免保不住自己的职务,以及住房、工资、五险一金,等等,而最重要的是别把项上的这颗脑袋一不小心弄掉,吃不上第二天的早餐。
可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王阳明什么劝阻也没听进去,凛然正气已经充斥着他的胸膛乃至全身。他恳切地向皇帝写了一份奏章,要为二人讨回公道。
王阳明写下了一篇《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为死去的蒋钦、戴铣鸣冤: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使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稍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功公,做臣子敢言之气。”
不过总体来说,王阳明还是讲策略的,他并不想触怒刘瑾太过,不想做无谓的牺牲。这个奏疏写得也算是点到为止,既不批评刘瑾的专权,又不讽刺武宗的胡闹,而是相当委婉地提出了一点建议。按说对于这样一个职位低微的小吏,他的奏疏完全没必要看,他的意见也可以根本就当不存在。你越认真对待,就显得对他越重视。你越是要惩罚他,就越显得他不平凡。
90后非主流的武宗小朋友当然不可能看到这份奏疏,看到它的是刘瑾。刘大总管不知道哪根筋出现了问题,憋足劲要和一个六品小官死磕到底。他自行拟了一道圣旨,以武宗的名义,廷杖王阳明四十,关入锦衣卫大牢。
廷杖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种对朝中官吏实行的惩罚古已有之,而到了明代为最盛。朱国桢《涌幢小品》卷十二载:“成化以前,凡廷杖者不去衣,用厚棉底衣,重毡迭帕,示辱而已。正德初年,逆瑾(刘瑾)用事,恶廷臣,始去衣,遂有杖死者。”
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但明代偏偏一改“刑不上大夫”的古训,将这种既带有惩罚、又带有羞辱的刑罚施之于朝官。行刑的时候,如果监刑官脚尖张开,那么就是“着实打”,可能会导致残废,而如果监刑官脚尖闭合,那么就是“用心打”,则受刑的人必死无疑。大宦官刘瑾曾先后毫不留情地在午门杖死过23个胆敢反对他的大臣。
廷杖最高的数目是一百,但这已无实际意义,往往打到七八十下,被打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极少有存活的记录。照这样算来,王阳明的命至少也丢了半条。
廷杖就是这样的残酷。可是,为了替公义发声、为了践行自己的职守、尽人臣之份,谏臣们争相赴死。当然,又像历史学家黄仁宇指出的那样,由于大臣们被杖之后,往往会以敢于廷争面折而名闻天下。虽说人人都怕死,但用屁股上挨板可以换来名垂千古。故而,有的时候不管朝廷讨论的事情是对是错,纯为反对而反对,而冒险骗取廷杖倒也不乏其人。当然,王阳明挨廷杖的绝不是为了后者的原因。
好,王阳明被打完屁股还不算,又被一脚踹进了锦衣卫的大牢。屁股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冬天来了,他的肺病又发作了,在阴暗潮湿的锦衣卫大牢里,真的生不如死。
也好在王阳明的少年时代爱好广泛、德智体全面发展,不光是死读书,文的武的都涉猎过,并非全然一个文弱书生,否则,这一番残酷的折磨之后,搞不好一代心学大师早早地就送命了。
但是,王阳明活了下来。
每天晚上,他都难以入眠,感觉黑夜没有尽头,并渐渐地已感觉不到白昼。在这样的严酷条件下,他很难做到当初落榜时的“不动心”。要是到这个时候都还不动心,那就是行尸走肉了。期间的心境,可见当时的诗作,如《狱中诗十四首》中的《不寐》:
天寒岁云暮,冷雪关河过;
幽室魍魉生,不寐知夜就。
惊风起林木,䯅若波浪汹;
我心良匪不,讵为戚欣动。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
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出贤达,归哉何耕垄!
涓涓细笔流露出诗人的真情:悬崖再高也可以跋涉,水再深也可以游泳,可把我关在这寒风凛冽、漆黑孤独的牢房里什么时候有个尽头?真不如早些回家去种田呀!
牢坐够了,刑满释放。好歹王阳明是体制内的,那就继续用体制内的办法收拾他。朝廷把王阳明的职务降到了什么程度呢?降到了低的不能再低,和庶民老百姓就隔一张草纸的程度——王阳明被命令前去距京城千里之外的贵州当龙场驿驿丞。
龙场驿驿丞是个什么官?龙场驿丞,是龙场驿站的主管,龙场是个地名,在今天的贵州修文县,位于贵阳西北部七十多里地的万山丛中,那里大概已经接近了大明西南疆域的边陲。
这对于王阳明来说无异于流放。用现代的话说,王阳明的政治生命算是完结了。
在被廷杖后又被贬官,可以说王阳明进入了他一生中的最低谷,而另一段惊心动魂、斗转曲折的人生旅途也便就此开始。
贬官途中的步步惊心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冬,王阳明因反对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谪贬至贵州龙场当驿丞。到第二年的夏天,王阳明养好了伤,擦干了眼泪,收拾好行李开始经钱塘赶赴谪所,向贵州龙场开始挺进。
料峭春风吹人冷。王阳明的好友汪抑之、湛若水、崔子钟等人前来送行,免不了又是一番赋诗壮行。湛若水写道:
皇天常无私,日月常盈亏。
圣人常无为,万物常往来。
何名为无为?自然无安排。
勿忘与勿助,此中有天机。
另一首是:
天地我一体,宇宙本同家。
与君心已通,别离何怨嗟?
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转赊。
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
值得一提的是,送行的人里似乎还有一位女子,其姓名已不可考,这是从王阳明的一首回赠诗中看出来的:
忆与美人别,惠我云锦裳。
锦裳不足贵,遗我冰雪肠。
寸肠亦何遗,誓言终不渝。
珍重美人意,深秋以为期。
或许皇帝都忘了王阳明这个人,但有一个人没忘,就是刘瑾。这注定不是一次平安、惬意的旅程。
有一天,王阳明和随行监管他的小吏行至杭州地界,一行走得已是人困马乏,便落脚在一个小客栈里歇息。监吏知道王阳明是得罪了上头的大老虎而遭廷杖发配的倒霉蛋,不把王阳明放在眼里,只给他很少的干粮充饥。王阳明也是累得筋疲力尽,草草果腹之后倒头便睡。
夜半时分,睡梦之中,王阳明隐隐约约听见监吏正在同一个陌生人低声说话。他断断续续听到这样的话,“……刘丞相让你明天在谪所找机会把他干掉……”随后,又看到陌生人递给监吏一些银两。
王阳明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冒起一丝汗意。他暗想,刘瑾的狠毒果然不是盖的,这就是要斩草除根、要自己的命啊,怎么办?他不禁在心里把以前读书时学过的三十六计从头到尾复习了一遍,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起床后的王阳明失魂落魄、如痴似颠,一扫昨日慷慨赴义、打死不服的英雄气势,嘴里不停喃喃自语着“世道如此黑暗……生不如死……”之类的糊话。还找来一杆秃笔,在墙上进行了一番涂鸦,他涂的是一首诗: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死不忘亲恨不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意思是说,时间飞逝,现在我却在道学上一无所成,老天啊,到了这个地步该怎么办呢?生前想报效祖国,现在深感惭愧无法补救。现在要死了,想起双亲,感到无比的愤恨。曾经自信满满一片忠心可比日月,现在却要葬身鱼腹。这对于臣子来说是多么悲惨的事情,这日夜起落的潮声,像是为那春秋时蒙冤自尽的伍子胥般的自我而哭泣吧?
涂完一首之后,王阳明意犹未尽,又继续挥笔写道: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意思是说,我王阳明敢于担当世间的重任,即使个人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虽然这满腹的文章没有什么用,但我做臣子自问于心无愧。江河和大海现在依旧在,雪花却只能停留在人的交谈中。从古至今谁是人中的极品?就是我王阳明,这个出身状元之家里的好男儿。
写完诗,王阳明步出房间。
苏杭一带本是水乡,他信步来到了不远处的钱塘江边,对着深不可测的江水凝望了几分钟,拉出了要进行高台跳水的架势。这让随行的监吏大为意外。不过,监吏紧张了五秒钟,就放松了下来,干脆装着什么也没看见掉头而去。
监吏想,反正上头交待要王阳明死,他要自寻短见正好免得自己动手,刘瑾那边也有了交待,这事就算圆满了。
王阳明用余光看到监吏离开,接下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飞快地脱下自己的衣冠和朝靴,整齐摆放在湖岸边,这大概是投湖自尽前的标准告白,意即本人已死,有事请烧纸。
王阳明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拔腿飞跑。直跑得气喘嘘嘘、汗流浃背,料定监吏即使发现他逃跑也已无法追上他,才坐在道旁的石头上歇息。过了一会儿,定了定神之后,王阳明从容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他下一步的打算是:绕过武夷山,经鄱阳湖去南京。他的父亲这时正在南京为官。他准备先去探望一下自己的父亲。
拿定了主意的王阳明这时迈开大步,向南京进发。
一日,赶了一天路的王阳明眼看天色将晚,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尽是荒山僻野。无奈王阳明拖着疲惫的步履继续赶路。
又不知走了多久,借着朦胧的夜色,王阳明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座破庙,不禁心中一喜。
因为王阳明是明朝人,没有机会看到清代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丝毫没有考虑到晚上在这里投宿,可能会发生倩女幽魂之类惊悚的事,在这方面的心理阴影面积几乎为零。他想也没想就准备在这里落脚了。
到了破庙前一看,只见尽是废墙颓壁,庙门也不知哪去了。疲惫已极的王阳明管不了许多,进到庙里,放下随身包裹,一倒头就沉沉地睡去。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慈祥的父亲,以及考中科举入仕、按在冰冷的地上挨廷杖、刘瑾那阴沉的脸,一幕幕的图景在梦里轮番上演着。
不知过了多久,王阳明梦得正深,忽然听到几声低沉的嘶吼。
王阳明努力睁开朦胧的眼睛扫视了一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一只体型庞大的黑影正逡巡来去,向自己一步步逼进。
他定睛一看,啊,是一只斑斓大虎!
这真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面对近在咫尺的猛兽,赶了几天路、浑身酸痛无力、这时计无可施的王阳明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没有死在廷杖之下,也没有被刺客在杭州暗害而死,却想不到今天要丧命于此,这真是天要灭我吗?罢了,既然是天意,就听天由命吧!
这时的王阳明干脆什么也不想了,闭上眼睛横下一条心,一动不动,等待自己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王阳明试着掐了掐自己。痛,我还活着。他睁眼一看,却见那只大老虎叨起了自己行李,悠哉游哉地扬长而去。
又一次死里逃生,王阳明再也不敢睡了,睁着眼睛,好不容易等到天边露出第一丝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