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是多元话语分析

“多元话语分析”可以拆分成两个词——“多元”和“话语分析”。“多元”即是多元立场、多元视角；“话语分析”则是最近几十年西方学术界首先从语言学、常人方法学、传播学和教育学等领域中形成发展起来并扩散到整个社会科学领域的一种新的社会研究方法、研究模式。多元主义和话语分析都不是新东西，但把这两个东西整合在一起，则是笔者正在尝试去做的工作。

首先要解释一下什么是“话语”。“话语”这个词在英文里是“discourse”，可以说是讨论、推论、辩论、话语。关于“话语”一词的解释，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说法。我觉得一个相对较好的解释就是：话语就是人们实际说出来的东西。这里的“说”是广义的“说”，包括两种形式，即说话和书写。凡是已经用声音说出来的、用符号写出来的话或“文本”就是话语，相当于索绪尔的“言语”。

索绪尔区分了言语与语言。言语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说话行为，语言是以特定的词语为原料、按照一定的语法规则可能被建构出来的所有的句子和文本，比如英文、中文。一套语言系统可以产生出来的话语可能是无限多样的。我们说了几千年的中文，现在还在说，而且会永无止境地说下去。但在一套语言系统下最终能够实际被说出来的句子是相当有限的。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说话的人数和时间有限，更多的是因为人们的说话行为除了受到语法规则约束之外，还受到其他各种规则的约束和限制。对这样一些规则进行探讨，就是话语分析的主要任务。

因此，所谓的“话语分析”就是要对那些实际说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以及按照什么样的规则被说出和被传播的过程加以分析。话语就是指已经被说出来的东西，没有被说出来的不叫话语，也不是话语分析要分析的对象。索绪尔认为我们研究语言的时候并不需要研究这套语言系统下的人实际说了什么，只需要研究一套语言系统有哪些词法、句法就可以了。只要把一个语言系统借以产生的那些语言规则了解清楚了，我们也就可以知道人们将会或应该会怎么说话了。在索绪尔那里，语言学就是要研究词法、语法。我们懂了词法、语法就知道人们将要说什么、应该怎么说以及他们说得标准不标准，没有必要去研究实际的言语行为。话语分析正好相反。话语分析就是要研究已经说出来的东西，要探讨它为什么会被说出来，它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被说出来。语言学研究的是已经说出来的和未被说出来的那些句子，只要在语法的范围内运用这些词和词组可能说出来的话都是语言学要研究的。话语研究正好相反，它要研究的是在一个语言系统里面，尽管有很多话从语法角度来讲应该可以被构造出来，但是为什么到今天为止仍然没有被构造出来，为什么只有某些话能够被构造出来，并且以特定的形式被说出来。一句话，它要研究实际上已经说出来的那些话是如何被说出来，为什么被说出来。按照福柯的说法就是已经被说出来的话是怎么被生产、被流通、被分配的，支配着已经被说出来的话以这种方式被说出来的规则是什么，等等。这就是话语分析要做的工作。

支配着话语生产、流通和分配的那些规则和以往的语法学所研究的那些语言规则之间差别非常之大。一句话可能很符合语法规则，却可能不符合某个特定的环境里面支配着话语生产和流通的那些规则（按照福柯的说法就是那些话语构成的规则）。若是如此，那么这句话就不会被说出来。比如说“打倒皇帝”这句话，它完全符合语法规则，但是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时期这句话是永远不能被说出来的，否则言说者就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不能说这句话，不是因为它是病句，而是因为它不符合当时的话语构成规则，不符合那个时代支配着话语生产、流通和分配的规则。我们今天有我们今天的话语构成规则。我们今天也有一些话是不能说的，尽管它很符合语法规则，但是不能被说出来。有些话可以在私下说，可以在酒桌上说，可以在教室里说，但是不能在报刊上说，不能在电视上说，这些都是由话语规则所决定的。总之，符合语法的东西不一定能够被说出来，所以话语分析与语言分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

多元话语分析是从以往的话语分析而来的，要大量地吸取语言学家、常人方法学家所发展起来的话语分析成果，但多元话语分析与以往的话语分析又是有区别的。以往的话语分析背后往往有这样的理念，即认为进行话语分析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和把握话语的原意或者本意。尤其是传统的语言学家，他们认为之所以要搞话语分析，要超出索绪尔的语言学禁区，是因为如果我们只去研究语法而不去研究实际生活中使用的语言，我们就永远不能理解日常生活中人们实际如何说话。因此话语分析的目的是更好地理解现实生活中人们说话的原意，话语分析只能有一个最符合或最接近原意或者本意的分析结果。可见，以往的话语分析论者基本上是一元论的，他们以为通过他们所倡导的话语分析方法就能得到一个最接近说话者主观意图的结果。他们首先预设话语有一个唯一的本意、原意，通过话语分析的程序和技巧就能够了解这个本意，所以要进行话语分析。这样一种话语分析的理念从某种程度上讲还是现代主义的，即认定有一个最终的真理，这与后现代主义是有一定差别的。多元话语分析就是要把后现代主义里面一些有价值的思想——多元主义——与话语分析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新的话语分析模式。这种新的话语分析模式就是多元话语分析。后现代主义有很多不同流派和解说，对于什么是后现代主义，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理解和阐释。我认为，如果说后现代主义对我们还是有一定的启发和参考价值的话，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所包含的多元主义。这种多元主义不等于虚无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当中确是有大量的虚无主义成分存在，对于这种虚无主义，我们当然是要加以抛弃的。但多元主义是自有其价值的，如果我们能够把这些有价值的东西继承下来，把它和现代主义里面那些被我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结合起来，形成一些新的视角、新的立场，就有可能使我们超越现代主义和消极的后现代主义。多元话语分析是多元主义与话语分析的结合，它的基本理念是试图否认话语存在着某种唯一的原意或者本意，试图否认我们能够准确地了解这种原意或本意；认为即使说话者有原意或者本意，我们作为阐释者也未必能够准确地把握这一个原意或本意。甚至可以更极端地说，即使某人在说某句话的时候他自己觉得有一个本意或原意，但是到了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他自己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想要表达的原意或本意是什么，他自己也未必能够说得清楚，未必有一个永恒不变的回答。多元话语分析认为面对一个话语文本，我们可能得到多种不同的分析结果，对于这些不同的分析结果，我们很难对谁更符合或更接近话语的本意做出绝对的判断。我们可以有一个暂时的判断，觉得其中的某一个更符合“本意”。但这种判断只能是暂时的。因为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可能会获得一些新的线索，使我们觉得之前的理解是不对的，因而产生新的理解。比如《蒙娜丽莎的微笑》这幅画到底要表达的是什么，到现在人们也没有最后的定论。我们是否要在其中选择一个答案而排除其他的答案？按照现代主义的理念，我们只能有一个合理的答案可以选择，其他的都是要被排除的。后现代主义则认为每一种答案都有它的特点和价值，尽管每一种答案也都有它的盲区和偏狭。不能说只有一种答案可以选择，而是每一种答案都有它可取的地方。多元话语分析主张，我们应该允许多种分析结果同时存在，不一定非要排斥其他的答案。不是说我们不可以选择。我们可以选择，可以根据各种不同的理由来选择，但只是在多种选择中暂时选择某一个。我们一定要明白这种选择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同时也一定要对其他的答案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不要以为某个答案就是永恒的。多元话语分析也要做话语分析，但是它尝试使用一种多元的立场来进行话语分析。它并不认为自己通过一套程序、方法得到的结果就是唯一的真理。它与后现代主义会有更多的亲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