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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善与平庸之善

无论古今中外,何为善是宗教、哲学、伦理学乃至社会学等几乎所有人文学科研究讨论,并要回答的首要问题。从苏格拉底到康德,从佛陀到老庄孔孟,我们能想到的几乎所有的圣贤都对“善”有过十分精彩且独特的论述。那么,首先让我们通过知识考古学的方式,寻找中西文化中关于“何为善”的答案。

苏格拉底认为,本质上每个人都趋向于善,而恶是因为人们的无知。“苏格拉底首开先河,在本然方面提出了‘人性本善’论。”[217]柏拉图继承并发展了苏格拉底关于性善的论断,指出灵魂本身与至善相统一,只是在堕入世间时才染上了恶,而人就要弃恶从善,追求灵魂的洁净,这是人的本能。柏拉图的哲学是一种“善”优先于“是”、“是”支撑着“善”的哲学。在他看来,真正的“善”一定真正地“是”,而真正“是”的东西也一定真正“善”;不“好(善)”的东西肯定不是真正的“是”,不“是”的东西也不可能真正地“好(善)”。[218]因此在柏拉图哲学中,善是极致的一,真正的“善”等同于真理、知识与智慧,至善是一种理念,现实中的善是对“理念善”的模仿,而理念善是一种升腾的无法固化与确定的东西。

亚里士多德对“善”的规定性不同于苏格拉底的“美德即知识”,也不同于柏拉图的“理念善”。[219]在他看来,善是最高的目的,而最高的属人之善便是幸福,因此亚里士多德的善具备伦理上的内涵。他将善的层次划分从两个视角进行,一个是从理性和非理性角度区分,另一个是从理论和实践角度区分。[220]亚里士多德对善的区分视角对我们的现实生活更具启发性。理念层面的“至善”或等同于智慧的善,虽人人可欲却并非人人可得。这种善,与老子在《道德经》中强调的“玄德”相通。实践理性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发挥自己的实践理性来选择善的行为。

所谓善恶,建立在人的自主选择基础上,善与人的自由意志、与人的理性能力密切相关,而人有追求善、选择善的意愿,因为善是最高的目的与动力。在孟子那里,善也是一种目的与动力的存在。有人问“何谓善?”孟子回答,“可欲之谓善”。善是“可欲求的东西”,这表达了一种目的论式的善的定义,这涉及人的心理层面。[221]

东方文化中最重要分支之一的佛教,对“善”的理论阐述独特且自成体系。佛教对善恶的定义,与生命行为紧密结合在一起,是对生命行为进行伦理判断的重要标准。《阿昆县昆婆沙论》引经说:“何故名善?答曰:有爱果、妙果、适意果、可意果,故名善,报果说亦如是。何故名不善?答曰:有不爱果、不妙果、不适意果、不可意果,故名不善,报果说亦如是。与此相违是无记。”从这段经文可以看出,在伦理层面佛教是从果报来判断善恶。更深一层,佛教的善与心紧密相依,《增一阿含经》卷五十一说:“心为法本,心尊心使。心之念恶,即行即施。于彼受苦,轮雜于辙。心为法本,心尊心使。中心念善,即行即为。受其善报,如影随形。”除了从果报、心所定义的善,佛教关于善恶的超越性体现在胜义谛即依据“缘起性空”判断的善恶。因与本文理论关系不大,在此不再赘述。

另外,考察善在汉语中的使用,我们可以知道“善”语词的原义来源于古人对好生活的冀求,出自先人的实践理性。然而,它同时又是一个伦理学的专用术语,有其伦理学的意义。[222]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对人们过上好生活有帮助的都可以称之为善的事物,那些能帮助我们过上好生活的品质,也都可以称之为善。为了帮助人们过上美好生活,善在此还具有“善于”的含义。《道德经》中有:“天道无亲,常予善人”。

作为此次调研对象,不管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公益组织,其最核心的关键词也是“善”。这里的善可以理解为人的目的与人的选择,也可以理解成在帮助自己的同时帮助他人过上好的生活所采取的某种行动,也是践行“众善奉行”理念的实际行动,更是在纷繁复杂中也能灵活做出独立判断的能力。

尼泊尔地震发生之初,中国公益组织绝大部分都是围绕着“善念善行”开展着救援活动,从官方的中国扶贫基金会到民间的自组织蓝天救援队,无不出钱出力,跨越国界帮助尼泊尔灾民走出地震带来的损伤。在救援一线的许多人,见证了太多的善行善念,在那里被“名”束缚的个体被彻底解放了,只剩下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当所有成员都在追求某种共同的善,这种群体就可以称为共同体”[223]。此时此地,灾民、救援者、媒体记者等各色人真正联结成为“命运共同体”,宗教或伦理学意义上的“善”在此场域中随处可以被感知到。

而在地震救援初期被广泛激惹出来的“善”是如何一步一步沦为平庸的善的呢?这一点令调研团许多成员感到困惑与不解。而在探讨该问题之前,笔者首先想从学理的角度对“平庸的善”给予一个初步的定义。

(一)信息闭塞下的恶与互联网时代的善

提到“平庸的善”,不得不提汉娜·阿伦特《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1961年,耶路撒冷地方法院对纳粹战犯阿道夫·艾希曼开展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审判。汉娜·阿伦特就这场审判为《纽约客》写了五篇报告,后集结成书。这部著作,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犹太政策进行了全面总结,提出著名的“平庸的恶”概念,并引发西方思想界长达五十年的争论。

从“根本的恶”到“平庸的恶”,汉娜·阿伦特的思想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汉娜·阿伦特在给格哈德姆·舎勒姆的回信中这样写道:“现在我的看法是,恶绝不是根本的东西,只是种单纯的、极端的东西,并不具有恶魔那种很深的维度,这就是我的观点。恶正犹如覆盖在毒菇表面的霉菌那样繁衍,常会使整个世界毁灭。如前所述,恶是不曾思考过的东西。”[224]从这段论述可以看出,平庸的恶关联的是无思,这一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有明确的论述。“他并不愚蠢,却完全没有思想,这绝不等同于愚蠢,却又是他成为那个时代最大犯罪者之一的因素。这就是平庸,就这一点滑稽,如果还去做任何努力尝试,希望能知道艾希曼有恶魔一般的原因,那是不可能成功的。”[225]

在集权时代,信息不流通导致人们无法从全局把握自己的位置与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在整体流程中发挥何种作用。正如艾希曼一样,许多人有“如果我不做,别人也会做”的观念。另外在信息极度不流通的年代,人们判断自己的行为时也缺乏必要的参照系,更缺乏一种内生的动力与勇气直面问题本身,放弃思考成为普罗大众普遍的选择,自我觉照更是无从谈起,因此平庸的恶也变得随处可见,并成为那个时代的主要特征。

不同于“平庸的恶”产生的集权社会,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广泛普及,信息流通的深度与速度发生了质的改变,信息传播的各个环节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个体比起过往更加容易判断自己的角色与所处的位置,这也使得不管是个体还是组织需要通过被人认可的方式进入到话语场,寻求存在感与存在的资本。而“真善美”这些毫无争议的美德成为人们可资利用的标签,成为人们建构组织与个人形象最重要的资源。

在信息广泛传播的今天,并不是说“平庸的恶”消失了,而是隐没在更深层的地方。而善的凸显也并不是指原初意义上的“善”真正出显,而是作为利益市场的需要,善被公开地凸显。在这种背景下“善”令人怀疑。正如阿伦特在《人的条件》中所写:“一旦善行为被人所知或公之于众,它就失去了善的特征,变成了仅仅为了行善而行善。当善公开出现时,善就不再是善了。”如果这种标榜善的行为不是善,那又是什么呢?笔者以为这样的善就是“平庸的善”。

在互联网时代,不管是组织还是个人,由于“技术赋权”使得以往集中于媒体的传播权被分配到了每一个个体,不管是信息传播权还是渠道都很难是垄断资源。在信息过分爆炸的时代,如何争夺人们有限的注意力从而获得关注与实质的利益却又成为新问题。作为公益组织及从事公益的人,也同样面对这一信息时代的“甜蜜苦恼”。因此以“善”“慈悲”等标榜的公益组织,将“善”当成最为重要的宣传资本,以期获取社会资本与组织及个人的名望。这样的善是固定不变的、是被精心设计的善,是过分计算的善,是有预谋的善。这种“平庸的善”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与亚里士多德与孟子所论述的善有本质上的区别。我们很难将此种行为归类为恶,但也绝不是善,“平庸的善”使得善与恶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

(二)互联网时代的“善”——一种无思的行动

“平庸的善”除了是作为手段和不变的善,也与行动者的“无思”相关,这种无思不是对动机缺乏判断,而是怀着某种良善的动机去行动,但对行动的过程与结果却不加思考,缺乏灵活的应变能力。因此在这样的善行中“平庸”才是关键。正如贝雷尔·朗指出的那样,“平庸是指一个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不自知,行动者未曾充分地考量他自己所做的事情是什么、后果会怎样。”[226]

行文至此,笔者试图对“平庸的善”给出一个初步的定义。“平庸的善”一方面指互联网时代,人们为了获取利益从而将善作为手段用来凸显与标榜自我;另一方面指行动者出于善的动机行事,却对行事的过程和结果未曾充分地考量及不加变通致使以“善”为动机的行动未能得到善的结果,而过程中也未能与相关行动者之间结下善缘,反而心生嫌隙不知不觉中疏离了善的初衷。“这种对现实的隔膜、这种无思想性,远比人类与生俱来的所有罪恶本能加在一起,更能引发灾难和浩劫——事实上,这才是我们真正应该从耶路撒冷获得的教训。”不管是作为手段的善还是无思的善,虽不至于引发灾难和浩劫,但此种“平庸的善”带来的社会危害却也不容忽视,这也是我们从阿伦特关于“平庸的恶”理论中得到的启示。

第一次大规模走出国门的公益组织从地震之初就投入到紧急救援之中,随后持续开展灾后重建任务,参与其中的组织及其成员的初衷的确是善,我们先不论这种善是否是作为某种手段出现。但在实地调研过程中,我们发现以善为出发点的行动并未始终体现善缘善果,反而出现了诸多问题。这些问题的缘起主要是由两国宗教、文化、社会习俗等方面的互相不理解所导致的。

在信息时代,随着技术的发展,个体活力在社会结构中得以释放,不仅仅使个体获得自由与解放,更多的是个体拥有学习、记忆、交流、思考的能力以及对自我责任的承担。作为最重要的沟通媒介——个体生命的活力与可能在“平庸的善”中无所踪影,在活动中每一个问题单独看起来琐碎细微,但正像韩非所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个个小问题直接导致了整个公益项目的开展结果不尽如人意。“平庸的善”可以恰如其分地概括解释出现的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