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上古艺术的符号意义
一、饕餮纹和兽面纹的关系
在前面一讲,我们着重讨论了“饕餮是什么”的问题,通过讨论,提出了一批典型的饕餮图像。现在,我们来讨论另外两个问题:(1)什么是饕餮纹?(2)饕餮纹和兽面纹关系如何?为了便于讨论,现在且依照年代先后,对前面说到的那批典型的饕餮图像列表(表4-01)作个总结:
表4-01
这份表格说明:从现存资料看,典型的饕餮艺术最多见于商代后期。在这一时期的饕餮图像中,神人由被吞噬到重新诞生出来,各个段落都得到了表现。饕餮器物主要出土在长江流域,也就是现在的湖南、安徽、四川等地;除此以外,在当时的都城安阳也出现了饕餮器物。安阳出土的后母戊鼎是王室的祭祀重器,代表了饕餮艺术同国家仪式的结合。这意味着,饕餮信仰在商代进入了主流社会的信仰世界。西周以后,饕餮图像呈现出世俗化的趋势。首先一个表现是:在那些同国家典礼相联系的祭祀重器中,不再看到饕餮的图像;相反,它总是出现在车辖和各种小型饰件当中。其次一个表现是:它不再强调神兽的威猛,而是表现龙噬徽识、人兽相抱等主题。另外,一些表现与神灵平等交通的图像也在这时涌现出来,比如人披虎皮式的饕餮图像(图3-17)、人兽合体式的饕餮图像(图3-18)。《礼记·表记》有一段话说到殷周文化的差别:
意思是说:商代的统治者尊崇鬼神,带领民众一起侍奉鬼神,重视鬼神祭祀而轻视礼仪,重视刑罚而轻视奖赏;这样的统治有威严,但使人不易亲近。周代的统治者尊崇礼制,喜欢施放恩惠;他们祭鬼敬神,但只把祭祀当作政治和教化的附属品,讲究人情而待人忠厚。这些话的含义和饕餮艺术的表现是一致的。因此可以说,饕餮神和人神的关系,在商代是“尊而不亲”(图4-01),到周代却亲切起来了,形成“近人而忠”的关系。
以上说的是商周两代政治与文化的区别;不过,商周两代的饕餮艺术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始终表现了一定的民族属性。比如图4-01鸟兽纹觥,它有三个核心纹饰:第一是盖前端的羊角兽首,第二是盖后端的露齿兽首,第三是觥腹后端的鸮。这和所谓“鹰隼所鸷,须窥之国”的记载是相对应的。也就是说,它表现了鸷鸟族(鹰鸮族)的文化属性。又比如这件鸟兽纹觥之上的被噬之人,身上有蛇纹;F组骨雕上的被虎抱持之人,腹部饰有蛇纹。这些人物属于蛇族,蛇纹就是他们的身份标志。
图4-01 商代鸟兽纹觥
前面已经介绍过这件容酒器。它铸于商代后期,有复杂的纹饰:盖前端是一个羊角怪兽,兽背上伏一条长颈鹿角形的龙。盖后端是一个兽面,有双角双耳。器前腹装饰鸱鸮纹,鸮爪和觥足相合。器后部装饰兽面纹,兽面的口部咬住觥的后足,足上装饰人首蛇身纹。器鋬是一个兽首衔立鸟。器盖上还有虎纹、象纹、龙纹、鱼纹等。器物的通体纹饰以雷纹为地纹。它属于人神之间“尊而不亲”的时代。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羊族。除刚才说到的商代鸟兽纹觥觥盖后端的羊角兽首外,属于羊族的有两件西周饕餮纹车辖(图4-02、图4-03)。这两件车辖分别出土于河南平顶山和陕西扶风,有明显的亲缘关系。首先,它们在结构上相同,都是兽口含人的形状。其次,两兽的前齿都是整齐排列的,表达了相同的人兽关系。再次,人与兽眉目相近,都表示人和兽同族。第四,两只神兽都是绵羊角。所以我们判断,它们在文化上都属羊族,很可能代表了羊族的两个分支。《能改斋漫录》卷七有“饕餮”条,说古书《神异经》记载:“饕餮,兽名。身如羊,人面,目在腋下,食人。”可见羊族自古以来就是很有名的饕餮民族。
图4-02 西周青铜车辖表面纹饰
出土于河南平顶山北滍村一号墓,采自《河南商周青铜器纹饰与艺术》,河南美术出版社,1995年,第85页。
图4-03 西周青铜车辖表面纹饰
出土于陕西扶风县黄堆乡齐家村,采自《文博》1993年第6期《周原出土的人物形象文物》一文。
以上情况说明什么呢?说明当我们使用“饕餮艺术”这个词的时候,我们指的不是一般的兽面纹或兽的造型,而是特定的兽面纹或兽的造型;这兽面很可能是老虎,但不一定是老虎。其中关键在于:是否表达了通过吞食而再生这一观念,是否为此而采用了“有首无身,食人未咽”等表现形式。
以上这些话,实际上回答了饕餮纹和兽面纹的关系问题。它的结论是:饕餮的本质就是借助兽神而完成的“死亡-复活”过程,以及关于这一信仰的表现。
让我们把这句话再说一遍:各种资料表明,饕餮信仰具有鲜明的民族文化属性,因而必定来源于某种图腾。正是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判断饕餮是指通过图腾祭祀而表现的死亡-复活过程,以及关于它的信仰。因此,对于通常说的“兽面纹”,可以作两种分类。首先是把典型的饕餮图像分成两类:一类是以老虎为原型的饕餮图像,另一类是以其他动物为原型的饕餮图像。它们说明,饕餮艺术是通过不同民族之间的图腾转移、图腾借用而形成的一种文化现象。其次是把所有的兽面图像分成两类:一类包含了吞食而再生这一观念,因而采用了“有首无身,食人未咽”等表现形式;另一类则不采用上述观念和形式。这又说明,饕餮纹、兽面纹是两个内涵不完全相同的概念。饕餮纹其实是一种特殊的兽面纹,也就是作为图腾复活符号的兽面纹。这种分类可以图解如下(图4-04):
图4-04
图4-02表明:“兽面纹”是一个比较大的概念,“饕餮纹”则是一个比较小的概念。饕餮艺术是表达吞食而再生这一观念的艺术品。“有首无身,食人未咽”便是关于这一观念的符号。兽面纹没有这一限制。饕餮纹加上“其他兽面纹”才构成“兽面纹”这个概念。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商代以前,饕餮图像就已经走上了抽象化的道路。主要有两种抽象方式,第一是淡化原型,形成综合多种动物之特点的纹饰。比如图4-05所展示的商代青铜图像,就是没有明确原型的——或者说,它们都具有“原型模糊”的倾向。第二是强调共同神性,因而以龙为基础,设计出富于幻想色彩的神兽纹。比如青铜器上有一种装饰纹样,表现传说中的近似龙的动物,称作“夔纹”。夔纹的特点是有一角,有一足,口张开,尾上卷。请看图4-06:上面是虎头龙身有蛇舌的夔纹,下面是兽面蟠龙纹。夔和蟠龙,其实都是饕餮。所以,图中两种纹饰,都可以归入“以其他动物为原型”的饕餮纹类型。
图4-05 殷墟青铜器上的饕餮纹
这三幅图都是河南安阳殷墟五号墓青铜器上的纹饰,1976年出土。上图是偶方彝的腹部纹饰。它的形状像虎面,但有“臣”字形目,有向外平折的角,又有桃形耳。中图是铜瓿的腹部纹饰。它的形状也像虎面,有“臣”字形目,有向下卷的大角,两侧又有夔纹。下图是连体甗的颈部纹饰,方形目,巨眉大耳,以云雷纹构成身、尾,面容同样是各种动物的概括。采自《河南商周青铜器纹饰与艺术》,第30页。
图4-06 殷墟夔纹和龙纹
两件纹饰都出自殷墟五号墓。上图是769号三联甗的甑颈部纹饰。其形制为两夔相对,夔有“臣”字形目、尖状角,作张口吐舌状。下图是853号盘底的纹饰。居中龙首也有“臣”字形目、尖耳、鹿角形角,身饰菱形纹、三角形纹,头部饰雷纹,作张口噬人状。
图4-05、4-06的图案是很有代表性的。首先,从中可以看到饕餮纹和夔纹的关系——在商周青铜器中,夔纹一般用为饕餮纹的陪衬,反映了龙纹和兽纹的结合。其次,从中可以看到饕餮纹对龙纹的影响——由于它的影响,龙纹具有兽头蛇身的特征,也就是说,实现了饕餮信仰和爬行动物崇拜的结合。
以上图像的共同点在于:不管哪一种抽象,都是以比较具象的饕餮图像为基础的。因此,即使经过了抽象,饕餮纹仍然保留了兽面、“有首无身”的特征——也就是说,省略下巴,成了饕餮纹的标志。古人是不是为了表达饕餮观念(吞食而再生的观念)而故意省略了下巴呢?我们打算在下面再作讨论。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条件来对兽面纹加以分别:凡是具备“有首无身”(省略下巴)特征的兽面纹,便是饕餮纹;如果不具备这种特征,那么就是一般的兽面纹。比如商代兽面大钺(图4-07)和后世的铺首(图4-08),就是一般兽面纹:这种有下巴的兽面表示威吓,未必具有图腾和复活的含义。
图4-07
图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