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饕餮艺术的思想内涵
刚才我们看了8幅老虎吃人的图案。我们不免要去思考它们的含义。一个人坐在老虎的利齿下面,或者一个人头被两只老虎争抢,这象征着什么呢?你们会想到什么呢?很多人想到的是拿人来喂老虎,被喂食的是俘虏,或者奴隶,或者人牲。但有的学者却注意到这些被老虎噬咬之人的态度——他们是“泰然自若”的。这些学者于是推测,这些人“是配享于帝的祖先之灵魂”,“意味着人与神性的龙、虎的合一”。[17]
这种推测是否有道理?有道理!不过,还需要作进一步论证。可以作为旁证的有这样两批资料——都是关于中国中南部少数民族民俗的资料。
第一批资料是著名的廪君神话。大意说:廪君死后,他的精魂化为白虎,所以廪君这一族的人用人来祭祀老虎。《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就记载了这一神话。
第二批资料是《博物志》等古书记载的人和虎相转化的故事。这些故事以“虎皮”为重要母题。比如《搜神记》说:“江汉之域有人,其先廪君之苗裔也,能化为虎。……俗云:虎化为人,好着葛衣,其足无踵。虎有五指者皆是。”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在古代江汉地区有一种“人”,是廪君的后裔。这种人能够化为老虎;同样,他们也是老虎的化身。凡是老虎化成的人,便怕热,喜欢穿用葛布制成的夏衣;而且没有脚后跟。而由这种人化成的老虎也有一个特点:每个爪子都长着五趾。我们知道,通常的老虎是前爪五趾,后爪四趾。所以这段话有一个巧妙的细节,也就是在老虎形象中暗藏了人的生理特征,比如“无踵”和“五指”。至于其中谈到采用血祭虎神仪式的廪君族,则也会使我们联想到:人虎故事是以古代的饕餮观念为渊源的。
由此出发,我们可以对古代的饕餮艺术品再作一些分析。
虎噬人饰件是商代的青铜器,现藏于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全件高11厘米,由上下两个人形组成,一个人踞坐在另一个人的头上,两手抱着一只鸟;他的背上趴着一只老虎,老虎作张口咬人首的模样。虎噬人带钩则是战国时期的青铜器,现藏于美国赛克勒博物馆。带钩通长11.8厘米,宽3.7厘米,呈人虎合一的形态,老虎尾部也是一个鸟首。
图3-17
图3-18
这两件器物也有一些共同的特点:首先,它们包含多种动物崇拜的成分——除掉虎崇拜以外,鸟崇拜的迹象也很明显;其次,它们体现了人虎之间的平等关系——前面一件人体长过老虎,人首深入虎口,像是戴了一顶虎皮帽;后面一件人脸与虎面相合,看上去像是人首虎身。它们的造型证明:第一,所谓老虎吃人,应该理解为人虎合一,也就是通过老虎的吞噬而获得老虎的神力;第二,人兽同化观念不仅流行在崇奉老虎的民族当中,而且流行在崇奉鸟或其他动物的民族当中;第三,由于以上两点,饕餮成为若干族群共同信奉的神灵,因而具有比较稳定的身份。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在古代的遗存物中,看到这样多的虎噬人器物和虎噬人形象。
这是一件西周中期的骨雕,现藏于美国明尼阿波里斯美术馆(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s)。骨雕正面是一个带有“几”字形角的人形神,背面则是一只老虎。老虎张开大口咬住人形神的头,其四肢则紧紧抱住人形神。在人形神的腹部还有一只密密麻麻地排着两列鳞纹的蛇形动物。
这件人兽合体骨雕和图3-17虎噬人饰件有一点相近,即背后的伏虎紧贴在人身上,仿佛是一张虎皮。这不由得使人联想起后来的虎皮故事。《高僧传》《集异记》等书记载了这种故事,说人穿上虎皮就变成老虎,老虎脱掉虎皮就变成人——虎皮是人虎相转变的媒介,或者是人虎相转化的重要道具。以上两件器物事实上提示了这些故事的来源,说明人兽合体骨雕和虎噬人饰件器物所表达的正是人向虎的转化以及虎向人的转化。
图3-19
那么,中国古代人为什么那样看重人和虎的相互转化呢?为了认识这一问题,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图3-20中的四件文物:右起第一件是商代玉饰,表现为虎吃人的形象,虎和人都有瓶形的或菱形的角;右起第二件是苏门答腊巴塔克人的雕刻,原来刻在短剑象牙柄上,人脸、虎脸同一方向;左起第一件、第二件是美国西北岸夸秋托印第安人的雕刻。有位美国学者解释后两件雕刻的意义说:“第一件表现熊正从首部开始,吞食一人;在第二件上,熊坐于人后,将前爪放在面向前的人顶上。……作为新手的这个人被熊吞食了,但通过这一过程便取得该动物的保护。”[18]这句话说到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在信奉图腾的人群当中,人们喜欢用艺术品来表达人与图腾物的相互同化。但这其实是一个比较常见的现象。
图3-20
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一书中说到一个类似的情况。他说:在很多奉行图腾制的氏族当中,有一种特殊的成年礼,也就是假装杀死已经到了青春期的孩子又使他复活。这可以说是人与其图腾交换生命的仪礼。因为这些氏族的人相信一个故事,说当猎人被熊咬死的时候,熊的灵魂会进入猎人体内,猎人变成那熊。所以成年礼是一个表演:孩子作为人而死去,作为一个动物又复生;该动物的灵魂进入孩子体内,孩子的灵魂则进入动物身上。
弗雷泽还说:在新几内亚北部一些部落的成年礼中,要举行一个类似于戏剧的仪式。这就是在偏僻的树林里搭起一座一百米左右长的棚子,好像怪物的形状,一头略高,表示怪物的脑袋,另一头则逐渐矮小,表示怪物的身体。人们还把一株槟榔树连根挖起,当作怪物的背脊;把树的蓬松须根当作怪物的头发;而且在长棚高大的一头装饰两只圆睁的眼睛和一只大张着的嘴巴,使整个棚子活像一只怪兽。他们把怪物称作“祖父”,然后让受礼者通过怪物。“仪式的本质似乎就是杀死受礼者的人身,待他回生时则换成为动物的生命。”[19]
弗雷泽的描写指出了死亡-复活仪式同图腾制的关系。它说明,人们是用神兽食人的方式来表现死亡-复活这一过程的。实行仪式的基本观念是认为人与作为图腾的神兽可以交换彼此的灵魂。人们把神兽称作亡灵或“祖父”,表明仪式的目的就是向神兽回归。上述虎噬人器物,既然可以和苏门答腊巴塔克人、美国印第安人的雕刻相比证,那么,它们就必定包含死亡-复活的含义。
让我把以上这些话再解释一下:
第一,虎噬人器物上的种种装饰,包括龙、扉棱和饕餮纹,都是对老虎的神化。这正如商代玉饰中的虎角一样:它借自龙角,实际上隐喻了老虎的神性。这样的老虎,其性质是和《金枝》中的神兽相同的。
第二,神兽食人仪式反映了一个生命更新的过程,旧人和新人分别处在仪式过程的两端。因此,如果采用印第安人的理解,那么龙虎尊上的人(图3-11)和商代玉饰上的人(图3-21)便具有相同的身份。它们都是背向虎的,代表经吞食以后更新之人。B组鸟兽纹觥和后母戊鼎上的面朝器表的人像也具有这一含义,即代表新生之人。而A组虎食人卣所展示的则是被呑噬之人,因为卣上的人身是面向器腹和老虎的。
图3-21
第三,以上观念是在虎图腾习俗之上建立起来的。因此,要了解各种青铜器神兽食人主题的含义,我们还应当考察藏缅语各族关于人死化虎的信仰以及用虎皮裹尸火葬等等习俗。不过,我们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地说,这些神兽食人图像,都是人与图腾交换生命的仪礼的象征。
为说明这一点,我们打算再讨论几件饕餮器物:
这件车饰是西周中期的器物,1974年至1975年出土于陕西宝鸡茹家庄。同形制而大小稍有区别的器物一共有三件,都是车辕首的饰件。全器作圆管状,顶端封实。它的正面是一个兽首,兽首束冠,冠上饰云气纹。神兽鼻梁隆起,裂口,两腮下垂,没有下巴。兽首之后有一个人抱着它。这人阔嘴巴,大耳朵,宽鼻子,长头发,文身,穿短裤,束宽腰带,肩背部饰有两只相背回首的小鹿(图3-22B)。它的造型很特殊,不见于其他墓葬。那么,它意味着什么呢?
从前面的讨论看,饕餮形车饰实际上是虎噬人造型的变体。兽首没有身体,没有下巴,这也就是《吕氏春秋》所说的“有首无身”。抱兽首的人两肩饰鹿纹,这代表他所属的族群。这人面向兽,但位置不在兽口,而在兽背,按照上文的理论,这表示他是新生之人。也就是说,这件车饰的含义应当是:饰鹿纹的人物虽然不是虎民族的人,虽然没有进入虎腹,但他却已经接受神的洗礼而获得了再生。这种人,正像那些披虎皮之人——例如图3-19人兽合体骨雕、图3-17虎噬人饰件、图3-21商代玉饰中的人物——一样,是由神虎化成之人。
图3-22A
图3-22B
图3-23
图3-24
这两件青铜辖都是西周中后期的器物,装饰在马车车轴的辖上。图3-23藏品现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图3-24采自林巳奈夫的《神与兽的纹样学》。这两件器物都描写了人和猫科动物的合体关系,但含义有所不同。图3-24的内容接近G组饕餮形车饰。它的正面是一个兽首,圆耳朵,上面有涡纹。兽面向前拱起,鼻梁上隆,鼻、眼之下有一张巨口,口中有利齿,但无下巴。兽首之后有一人抱持。这人大耳朵,宽鼻梁,裸身,脑后挽了一个发髻。
值得注意的正是这个发髻,因为它透露了人兽合体辖的民族文化信息。云南民族学家冯汉骥、汪宁生说过,这是湘、滇等地的古民族的髻式(图3-25、图3-26、图3-27)。[20]具体说来,这种髻式叫作“结髻”,是云南壮傣语各族的先民(百越部落)所特有的髻式。
图3-25 长沙楚墓帛画
图3-26 李家山铜俑
图3-27 石寨山铜俑
因此,这件器物所表现的同样是一个接受虎神洗礼而新生之人,他应该属于《括地图》所说的“越俚之民”。图3-23一件的内容有所不同。图中之人与虎首合为一体:人的臀部是虎鼻,人的侧腹部则化为虎眼和虎脸颊。这人身体正对虎身;但人脸却转向身后,和虎脸方向一致。这也是一个束髻、裸体之人,和云南石寨山束髻铜俑像是同族;但从他身首相背这一特殊姿势看来,他代表一个正在与虎同化的人群——身向虎身,表示受虎吞食;脸向虎脸,则表示经同化而后获得新生。
总而言之,我认为,饕餮神话和艺术是关于人和兽相互转化的神话和艺术。前面说到段勇的一个观点:饕餮是仪式活动的道具,因而对仪式活动作了反映。这个观点很对,因为经过具体分析可以知道,饕餮是和以下三种仪式相联系的:
实际上,饕餮神话和艺术正是对这些仪式的反映。正因为这样,它们往往以某个仪式段落为内涵:首先有神兽吞噬人的段落,表现人向神兽的回归,它的图像特点是人面向兽身,“食而未咽”(图3-08);其次有人兽合为一体的段落,表现旧生和新生的交接,它的图像特点是人的身首相背(图3-23);另外还有死人复活的段落,表现神兽向神人的转化,它的图像特点是神人背向兽身,蜕皮而出(图3-17)。把这三个段落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从死亡到复活的过程。商周青铜器用多样的方式记录了这三个段落,贯穿于其中的主线就是所谓“饕餮”。也就是说,饕餮的本质,就是借助兽神而完成的死亡-复活过程以及关于这一信仰的种种表现。我认为,这是“饕餮”一词的最重要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