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帛文明与古代思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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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与万物存在和活动的根据

《凡物流形》中‘一’的第二个构造是,它被设定为万物存在、活动的基础和根据。如同上述,黄老学生成论中的‘道’、‘一’、‘太一’、‘恒先’,作为万物生成的本原,它们所产生出来的东西是‘多’,即自然界的物理客体——‘万物’。生成者的‘一’与被生成者的‘多’,在黄老学中,常常被看成是无形与有形、无象与有象、无名与有名、不可感与可感等关系。《列子·天瑞》和《庄子·在宥》中还有“生生者”与‘生’、‘形者’与“形形者”、“物物者”与‘物’的说法。有形、有象、有名、可感的东西,作为物或万物,都是以个体和现象而存在的。在《凡物流形》中,跟‘一’相对的‘万物’之‘多’,是具体的形形色色的各种事物。这篇佚文的上半部分,是对自然界中有形的个体和自然现象的许多追问,看上去有点像屈原的《天问》。但从整篇佚文来看,它又不同于《天问》。因为《天问》是一问到底,而《凡物流形》的后一小半部分则不再是提问而变成了以“闻之曰”进行阐述。前后两部分所论及的内容可以概括为能生的‘一’与所生的‘多’的关系,后一部分的阐述是对前半部分所提整个问题的回答。有关能生的‘一’,上面我们已经讨论了,现在我们就来考察《凡物流形》中由‘一’生出的‘物’和‘自然’都是些什么东西,它又是如何用‘一’去解释这些自然及其现象原因的。

《凡物流形》中所说的自然事物的‘多’,是在追问‘自然’的原因(“为什么”)中表现出来的。它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有四十多个,但都没有‘直接’作出回答。追问什么样的‘自然’,这本身说明了《凡物流形》的作者对‘自然’的观察、兴趣和思考。(注:原整理者认为《庄子·天运》篇中有类似于《凡物流形》对自然的追问内容。参阅上博七,第222页。曹峰氏指出,《逸周书·周祝解》中的一段话同《凡物流形》的上半部分的部分内容类似。参阅曹峰氏的《从〈逸周书·周祝解〉看〈凡物流形〉的思想结构》,简帛研究网,2009年3月9日。)《凡物流形》追问的自然事物之多,在抽象概念上表现为‘物’和‘百物’。‘物’作为自然界中所有东西的统称,《凡物流形》称之为‘百物’,古代哲学多称之为‘万物’,又称之为‘品物’、‘庶物’。‘物’一般是以‘形’和‘体’来存在和变化的。在《凡物流形》中,‘形’与‘体’的所指各有侧重,‘形’主要指品物初生的样子;‘体’则主要指品物长成的样子:“凡物流形,奚得而成?流形成体,奚得而不死?”‘流’的原意是水行进。《凡物流形》的‘流形’,是说物的化生和各具形质,同《易·乾·彖》说的“品物流形”和《诗经·大雅·行苇》说的“方苞方体”类似。‘成体’是说各种形质的成熟。在物、形和体之下,《凡物流形》追问的具体自然之物,可分为两方面:一方面是‘天地’自然;另一方面是属于天地之中的其他物的‘自然’。如同上述,古代哲学中的‘天地’,是万物中最显著和最具有影响力的存在,有时它们也被看成是“生成者”而具有某种根源性的意义。《凡物流形》的‘天地’就有这方面的意义:“天地立终立始,天降五度。”天地所确立的“终和始”,应该是指天地间事物的终和始。《凡物流形》又说,‘五度’是上天降临下来的,再加上“顺天之道”的说法,可知在《凡物流形》中,‘天’比‘地’又更有“根本性”。《凡物流形》对‘天地’的追问有两个问题,一是天地为什么高远(“天孰高,地孰远”);二是‘天地’是谁造就的(“孰为天,孰为地”)。《凡物流形》进一步又追问“是什么(谁)造就了天和地”。由此可知,《凡物流形》在认为天地具有‘某种’根本性的同时,又认为还有比天地更根本产生天地的“根源者”。《凡物流形》追问的‘天地’之中的‘自然’,又可分天上的和地上的两类。属于天上的,有日月、雷电、霆、风雨等;属于地上的有水火、草木、禽兽、土、民人、百姓、鬼神等。除了鬼神,这些都是人们意识中的常识性自然。自然事物是变化的事物,是以不同形态和现象来表现的事物。《凡物流形》对于自然事物、现象和变化原因的追问,有的是单纯的追问,如问草木为什么能生、禽兽为什么能鸣、土为什么能平、水为什么能清、人为什么有生死、为什么有风雨、雷电霆等,太阳刚出来为什么大又不炎热,太阳落下为什么变小了(“日之始出,何故大而不炎?其入中,奚故小焉?”),这些自然现象是人们熟悉的,往往被看成是不言自明的。《凡物流形》上半部分对一些自然事物和现象原因的追问,用我们现在的学术分类,也许是属于物理学的问题。但在古代哲学中,哲学与物理学没有严格的界限。

一般来说,我们对很多自然现象往往只知道它们是什么,而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是那样,对于古人更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凡物流形》对各种自然事物和现象充满了好奇和追问它们的原因。道家哲学对宇宙和自然的解释都是整体性的,它不仅解释了万物的起源,而且解释了万物为什么是那样。《淮南子·诠言训》对万物同出于‘太一’并表现为鸟、鱼、兽等不同的自然有一个具体的说明:“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分物。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淮南子·诠言训》对自然事物存在和活动根据的解释是整体性的。实际上,这是黄老学形而上学的一个基本向度。黄老学一般是从‘道’和‘一’为万物的存在和活动寻找根据。如《老子》第三十九章用‘一’解释天、地、神、谷和侯王何以是清、宁、灵、生和正:“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生盈,侯王一以为天下正。”在黄老学文献中,我们看到不少‘得’、‘得之’的用语,这是黄老学用来揭示‘万物’之所以如此存在和活动的一个基本方式。(注:王弼注释《老子》第三十九章的‘得一’说:“一,数之始而物之极也。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物皆各得此一以成”。)《黄帝四经·道原》看起来是描述道的,但同时又是为万物之多何以如此寻找根据:“一度不变,能适蚑蛲。鸟得而飞,鱼得而游,兽得而走,万物得之以生,百事得之以成。人皆以之,莫知其名。人皆用之,莫见其形。”《庄子·渔夫》以事物分别‘得之’解释‘道’的根本作用:“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韩非子·解老》也以‘得之’来揭示‘道’的普遍作用:“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维斗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时得之以御其变气,轩辕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与天地统,圣人得之以成文章。……万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万事得之以败,得之以成。道譬诸若水,溺者多饮之即死,渴者适饮之即生;譬之若剑戟,愚人以行忿则祸生,圣人以诛暴则福成。故得之以死,得之以生,得之以败,得之以成。”比较起来,《凡物流形》把‘一’作为‘万物’的根据有两种方式,一是总体上认为有‘一’,就会有天下的一切;没有‘一’就没有天下的一切:“是故有一,天下无不有;无一,天下亦无一有。”二是具体上认为草木之生命和禽兽之鸣叫都是从‘一’得到的作用:“草木得之以生,禽兽得之以鸣。”这一解释,正好同《凡物流形》上半部分中追问的“草木奚得而生?禽兽奚得而鸣”相对应。由此来说,《凡物流形》对自然现象其它原因的一些追问,都可以用‘一’解释,如人的生死循环追问:“流形成体,奚失而死?又得而成,未知左右之情”。“左右之情”的‘左右’,原整理者曹锦炎氏认为‘左右’是指方位,即左面和右面。(注:参阅上博七,第228页。)廖名春氏等解释为‘主导’、‘控制’,(注:廖名春:《〈凡物流形〉校读零札(一)》,孔子2000网,2008年12月31日。)曹峰认为是指“两种情况”。(注:曹峰:《〈凡物流形〉中的“左右之情”》,简帛研究网,2009年1月4日。)由于问的是成体的东西失去了什么而死,为什么“又得以成”,所以解释为‘主导’、‘造就’也许更为恰当。‘情’的意思是‘实’。《庄子·秋水》“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马王堆帛书《十问》说的“(尔)察天地之情”,其中的‘情’字皆是这种用法。

‘一’(或‘道’)为什么能够成为万物存在、活动的基础和根据,简单说是它的超越本性和无限力量。黄老学常常用无形、无象、无声、无味,不可感、不可触等词汇去描述它,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如《老子》第十四章说的“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管子·内业》说的“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文子·道原》说的“无形者,一之谓也。一者,无心合于天下也。布德不溉,用之不勤,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等等。《凡物流形》中的‘一’,同以上黄老学对‘道’和‘一’的描述有一个很大的不同,这就是它虽被设定为超越和绝对的存在,但又被看成是人能够直接体验和接触的东西:“是故一,咀之有味,嗅[之有臭],鼓之有声,近之可见,操之可操,握之则失,败之则槁,贼之则灭。”《凡物流形》对于‘一’的这种描述非常独特,黄老学大传统一般不这样描述。《庄子·知北游》记载东郭子请教庄子‘道’在什么地方的问题,庄子回答说“无所不在”。在庄子看来,‘道’存在于‘蝼蚁’、‘稊稗’之中,连‘瓦甓’、‘屎溺’中也有道。东郭子想象的‘道’是像具体的‘物’那样存在,但庄子所说的‘道’不是具体的物而是构成‘物’的‘本质’。‘本质’存在于一切物中而又不是任何“一具体的物”:“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因此,庄子说“道无所不在”,意思是‘道’在具体事物之中,具体事物都有道的本质。从这种意义上说,认识道就是认识具体的物,但道本身仍然不是直接可感知的。《凡物流形》以‘一’为万物的创生者和万物的本质,而又说它可感知,这也许是以形象的比喻来表示‘一’和‘道’虽然玄妙但又非常可亲、可近,有点类似于《韩非子·解老》的说法:“道者……以为近乎,游于四极;以为远乎,常在吾侧;以为暗乎,其光昭昭;以为明乎,其物冥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内之物,恃之以成。”但从理论上说,《凡物流形》的描述方式同黄老学的整体倾向有所不同。黄老学的整体倾向是通过对“可感知”的一系列‘否定’来说明‘一’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