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生成者的‘一’与不同的宇宙生成模式
在《凡物流形》中,‘一’的第一个构造是,它被设定为宇宙生成的本原和万物的创生者。它是如何做的呢?一般来说,黄老学的这类设定都是在宇宙生成模式中表现出来的。如,在传世文献《老子》、《庄子》、《文子》、《列子》和《淮南子》中,在新出土简帛文献郭店楚简《太一生水》、上博简《恒先》中,我们都看到了‘一’是如何在宇宙生成模式中被设定的情形,《凡物流形》是一个新的例子。只是,黄老学的宇宙生成模式各不相同,分别设定的‘一’自然也有差别。《凡物流形》的宇宙生成模式,集中体现在文本中的这段话上:“闻之曰:一生两,两生叁,叁生母,母成结。”《凡物流形》中的‘一’,首先就是在“一生两,两生叁,叁生母,母成结”这一生成模式中被设定的。从“一生两”来说,这一生成模式中的‘一’,是处在整个生成过程的起点和始初,因此,它是被设定为宇宙的生成者和万物的创生者。从这种意义上说,《凡物流形》中的‘一’,同《老子》第四十二章中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中的‘一’是不同的。在《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模式中,‘道’被设定为生成的本原,而‘一’则是被道生出的次一级之物。也就是说,《老子》中的‘道’与‘一’不在一个层面上。通行本《老子》第十章“载营魄抱一”和第二十二章“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这两个‘抱一’的‘一’、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中“混而为一”的‘一’、第三十九章的“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中‘得一’的‘一’,是《老子》中除了“道生一”的‘一’之外‘一’的其他所有用例。古代和现代的一些注释者,认为‘得一’和第二十二章的‘抱一’的‘一’,是指‘道’;“混而为一”的‘一’,是指混合‘一体’;第十章的‘抱一’的‘一’,是指魂和魄合而为一。(注:参阅陈鼓应氏的《老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21、161、127、109页。)许抗生氏指出,《老子》中的‘一’有三种意义:一是指道;二是指道所产生的最原初的统一物;三是指身。(注:许抗生:《帛书老子注译与研究》,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页。蒋锡昌认为“混而为一”的‘一’即指‘道’。参阅蒋锡昌氏的《老子校诂》,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8年版,第78页。)但老子的‘一’也许可以概括为两种意义,‘一’是指‘道’,亦即‘道’的代名词;二是指‘道’产生的最初统一体,即“道生一”的‘一’。这种意义上的‘一’,在《庄子·天地》篇中我们也能看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在《庄子》的这一生成模式中,生成的根源是‘泰初’,它的性质是‘无’,既没有‘有’,也没有‘名’。‘一’处在‘道’和‘泰初’之下的层次上,而不是同‘道’和‘泰初’异名同谓,这是《老子》和《庄子》中这两个生成模式中的‘一’。
与此有所不同,《凡物流形》中的‘一’也是‘道’,道也是‘一’,没有其他不同的用法。在黄老学中,‘道’与‘一’一般是可以互换、互用的形而上学最高概念。在它们被笼统地使用的时候,可以说‘一’即‘道’,‘道’即‘一’。在有的情况下,‘一’被看成是解释‘道’的最高谓词,如《黄帝四经·十大经·成法》说:“一者,道其本也。”又如,《韩非子·扬榷》以‘一’来表示‘道’的“独一无二”之意:“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衡不同于轻重,绳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湿,君不同于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无双,故曰一。”但更多的情况是,黄老学是以‘一’为‘道’,或者以‘一’为‘道’的‘称号’、‘名字’,或者把‘一’视为‘道’本身。前者如《黄帝四经·道原》说的“一者其号也,虚其舍也,无为其素也,和其用也”。又如,《文子·精诚》说:“道无形无声,故圣人强为之形,以一字为名。”这两个例子是以‘一’为‘道’的‘号’和‘名’。后者如《太一生水》的‘太一’。又如《黄帝四经·道原》中说的‘一’:“恒先之初,迥同太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吕氏春秋·大乐》和《淮南子·诠言训》中所描述的‘太一’与此类似:“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为‘一’加上修饰性的词‘太’,意在强调它的“至高无上性”。《凡物流形》同《太一生水》、《黄帝四经》、《文子》中的‘一’和‘太一’是一致的。由于‘一’更容易表现宇宙开始的原初“未分化”的“统一状态”,又由于‘一’以‘惟一’更容易同‘万物’之多的数量性对应起来,因此,‘一’本身不仅成了‘道’的名称,而且又成了‘道’本身。在《凡物流形》中,‘一’也就是‘道’,虽然它主要是用‘一’来建立形而上学。把《凡物流形》中‘一’和‘道’的关系放在生成模式中来看,《凡物流形》直接是以‘一’为生成的始点,其他如《文子·九守》说的“浑而为一”、《吕氏春秋·大乐》说的“太一出两仪”、《太一生水》说的“太一生水”、《黄帝四经·道原》说的“虚同为一”等,都是以‘一’、‘太一’为创生的起点。
人类的好奇心之一是根源意识,这种根源意识表现社会的起源上,就是设想人类的原始状态(或“自然状态”),表现在宇宙的起源上,就是设想宇宙的原始状态。在黄老学中,我们都能看到这两种根源意识。这里我们关心的是黄老学特别是《凡物流形》中说的‘一’的状态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在黄老学中,这种状态在不同文献中有不同的描述。《老子》描述的‘道’的原初状态是:“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第四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第二十一章)《恒先》描述的‘原初’的状态是:“恒先无有,朴、静、虚。朴,大朴;静,大静;虚,大虚。”在《凡物流形》的生成模式中,‘一’作为生成起点,自然是原初状态。但《凡物流形》对其“原初状态”的‘一’没有任何描述。
在黄老学中,由‘一’展开的生成过程,整体上是“由混到分”、“由简到繁”、“由少到多”的过程,这容易使我们联想到斯宾塞(Spencer)的宇宙进化论。(注:在关这一问题,参阅鲍勒(P.Bowler)氏的《进化思想史》,田洺译,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02页。)就《凡物流形》以‘一’为初始状态和生成起点而设定的创生过程来说,它是非常特别的,但这一生成模式中的宇宙也是一个由‘一’到‘多’的过程。我们先看一个这个模式本身的特别性。整理者虽然对“闻之曰:一生两,两生叁,叁生母,母成结”这几句话的释文有问题,但他也联想到《凡物流形》中的这几句话同通行本《老子》第四十二章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几句话有类似之处,如都是三字一句;另外,主要都是一层生出另一层(X生Y)。确实,在已有的生成模式中,还没有一个模式同《老子》的这一模式如此类似,这是大家从直观上可以看出的。
但《凡物流形》的模式跟《老子》的模式又有很大的差别,除了两者所设定的生成起点和生成者不同外,其他区别主要是,在《老子》中,生成模式的末端,是“三生万物”,而《凡物流形》则是“叁生母,母成结”。在其中间阶段,《老子》的“一生二”的‘二’和“二生三”的‘三’,同《凡物流形》的‘两’和‘叁’所指是否一样,还不好论定。一般把《老子》生成模式中的‘二’和‘三’分别解释为分化之后的“阴阳二气”和阴阳相结合而形成的‘和气’。这种‘和气’最后产生了万物。按《淮南子·天文训》说的“道(曰规)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二’是指“阴阳二气”、‘三’是指‘和气’。(注:《文子·九守》虽然也有解释,但并没有具体的对应关系。)在《列子·天瑞》篇中的“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四阶段生成模式中,‘一’则是“形变之始”:“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在《凡物流形》中,‘气’这个术语只出现一次,即“五气并至”的‘气’。问题是‘五气’指的是什么。《左传·昭公元年》记载有医和的“六气说”。‘六气’即“阴、阳、风、雨、晦、明”。《释名》说:“五行者,五气也”。曹锦炎氏认为《凡物流形》的‘五气’即“五行之气”。如果真是这样,“五行之气”与一般所说的“阴阳之气”不同。《凡物流形》也有‘阴阳’的概念,说“阴阳之序,奚得而固?”不管是‘气’,还是‘阴阳’,《凡物流形》都没有将它们同万物的生成直接联系起来,因此,它说的‘两’和‘叁’究竟是不是“阴阳二气”和‘和气’,还是一个问题。从道家生成论的大传统来说,也许仍可以用不同的‘气’来加以解释,即‘两’是‘一’生出的“阴阳二气”,‘叁’是‘两’生出的‘和气’。
接下来的问题是,‘叁’产生出来的‘母’和‘母’成就的‘结’又是什么。‘母’是道家宇宙生成论中的一个比喻性用语,它从人类生育之母亲设想宇宙和万物的生育也有其母,即根源。《凡物流形》的‘母’处在生成的第三层次上,不是老子所说的‘道’为“天地母”的‘母’和《太一生水》以‘太一’“[为]万物母”的‘母’,而是产生万物的中间环节,也许可以理解为‘天地’。在道家生成模式中,‘天地’是生成万物过程中的‘有形’之大者,两者有时也被认为是“万物之母”,如《庄子·达生》就有“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的说法。《凡物流形》没有直接说‘天地’是万物之母,但也强调了‘天地’的特殊地位。‘母’成就的是最后的‘结’。在黄老学中,‘一’创生过程最后阶段设定的多是产生出‘万物’。如《老子》设定的由道开始的创生的最后阶段是“三生万物”;又如,《吕氏春秋·大乐》模式中说的“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淮南子》生成模式的最后一个阶段也是产生出‘万物’,只是开始阶段不是‘一’而是‘道’:“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天文训》)“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原道训》)《凡物流形》没有说‘一’最后生出的是‘万物’,而是说成‘结’。‘结’的本义是‘缔结’。秦桦林氏引《鹖冠子·泰录》所说的“故神明锢结其纮,类类生成,用一不穷”,认为‘结’有凝聚、聚合的意思。(注:参阅秦桦林氏的《〈凡物流形〉第二十一简试解》,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2009年1月9日。)如果是‘凝聚’的意思,那就同“散为多”相反。《凡物流形》生成论第四个阶段的“母成结”的‘结’,当是万物的生成,即所说的“品物流形”。‘结’有‘成’、‘完成’的意思。《左传·襄公十二年》说:“使阴里结之”。由“天地之母”成就的‘结’,可以解释为万物的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