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
当夜,爸爸从梦中惊醒了好几次,我却瞌睡欲死。方欲在另一张空床上将息,一身仔服的黎小玉披星戴月,长发飘飘地从武汉赶了来。我们久别重逢,闲话至佛晓她方散去。
第二天早晨,姑妈也抽身赶了过来,坐在旁边,不住地抹眼泪。于是断断续续地,来了许多人——远亲——近邻,这些人来了,又断断续续地走了。我则一头病倒了,幸而丈夫在我的身边。
那位富贵闲人虹闻讯,拖着女儿专程赶来,在我的床前端茶递水。但她的这番好心,并不能改善我的病情。昏迷之际,嘉儿不懂事地推搡着我的枕头,哭着叫“姑姑,姑姑……”外间里,蒲和与安子谈兴正浓,稠密的话里,不时地掺杂着一两句控制不住的日语……父母的爱,如此残酷地侵蚀着我的灵魂,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三天以后,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蔫的我,方支持着坐起来,天使一般守望着我的父亲。
BJ的叔叔婶婶联名发来了回电,只有八个字:“百忙之中,望自珍重。”
安子一下一下地撕着那张纸条,红着眼睛骂:“你们一个一个的只顾自己!……”
我低着头替父亲掖被角,只装作没听见。
一旁垂手侍立的吉田蒲和喃喃道:“他们忙不过来,就算了。”一语未了,安子断喝道:“你懂什么!我们家的事,不要外人多嘴!”我忍不住,卫护丈夫道:“这是什么话?他是外人吗?他是我堂堂正正的丈夫!”安子登时气得怔住了。
与我并坐床前的虹面露得色,抿嘴一笑道:“妹妹你看,我跟你说得不错罢,他发起脾气来,就像一条疯狗,逢人就咬!”
听到这粉面含春的美人说出如此粗鄙恶毒的话来,我正暗自懊悔以言语弹压安子;转念一想安子可怜,这么一个女人真够他受用的!安子却早一下子跳起来,挥手向她打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她的俏脸便留下几道红红的指痕,像没来得及晕开的胭脂。
虹被打得花枝乱颤,羞愧难当地噙着泪端坐凳子上。
嘉儿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凄厉的声音像路过小站不停时的火车鸣笛,撕破了病房沉闷的空气。
见义勇为的蒲和见状,早横在他们夫妇中间,篮球场上的守门员一样,张开双臂,拦阻着安子。
正闹得不可开交,陷在床上的父亲咳嗽了一声,烦躁不安地扭动着身躯。安子忙扑到他的头前,紧张地轻轻地问:“爸爸,您怎么了?您哪儿不舒服?”连虹也忘了羞痛,俯身自去哄抱女儿。
父亲滞缓地摇摇头,闭了眼,复沉沉睡去。
安子长吁一口气,将妻子横一眼,沉喝道:“还不带了孩子出去!非要等爸爸咽了这口气,你才安心么?”
虹一臂揽着嘉儿,一手替她揩拭着脸上滚滚的泪珠,一声不吭地向门外走去。我忽萌恻隐之心,瞪安子一眼,急急地跟出去。
(二)
本来以为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多多地分几日与我的父亲,但遗憾的是——第二天黄昏,当暮色透过窗隙,渐渐地弥漫了小小的病房,他猝然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婴儿一样本能地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吉田蒲和忙凑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他枯瘦如柴的手。老人极目地看着自己的女婿,缓缓地——摇一下头。
我忽然怕起来,催促在身边拿着手绢频频拭泪的虹,“快去打大哥的bp机,呼叫他回来!”虹哽咽着应了,一路小跑着出去。
在最后的时刻里,父亲只是拼命地抓着安子的手,任凭老泪纵横,嘴巴机械地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忽又舍了命伸出另一只手来,向空中摸索着,我连忙接住,说:“爸爸,我在这里。”
父亲颤巍巍地,将我的手放在安子的手上。——我那只戴着婚戒的手体察到他手的炙热。——他的目光欣喜而散乱,竟然极力挣扎出一丝儿笑容来,哆嗦了半天,只说:“你……你们……”
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刻里,我纵然是块冰冷的石头,也该落泪了:“爸爸,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的一颗泪珠终于溅落在父亲渐渐失却体温的手上。
安子在病榻对面缓缓地抬起头来,满眼是泪,深深地看到我的泪眼里去。
意识到情绪不安的吉田蒲和在我的耳畔鼻息粗重,我一扭身,扑倒在他的怀抱,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起来。
(三)
父亲的后事是早已预备着的,入殓出殡,皆按家乡旧俗办理。停柩在家三天三夜,僧侣超度亡魂之后,便在小屯荒草丛生的公共墓园,安然下葬了。
生活恢复了常态。安子每天跨着摩托车,按时去他的工厂办公;分别打电话去武汉、BJ和日本的名古屋,告诉父亲亡故的消息,尽管有人并不真正在意。连那座古墓也去看过了,并没有更破败,在文物局的努力下,只有比先时保存得完好。
兴味浓厚的蒲和在其中拍了许多照片,我始觉唯有断壁残垣而已,于是暗笑年轻时的肤浅和空虚。徘徊在其中,我觉得这十几年的时光对于我的心灵不过像雨水泻过荷叶,没留下半点痕迹,我能感受到的只是狂风骤雨掠过时的震颤和阵痛,可是这份疼痛终究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漠消失。没有人比我更能面对现实,只有那个可怜而又可笑的日本人还在对往事耿耿于怀。
我们这两对夫妇暂时聚居在一栋房子里已显得局促和尴尬,更难堪的是两个男人之间失去了往日的和谐。吉田蒲和总在对与安子有关的任何事物评头论足。
安子年轻时曾练就一手好字画,我们楼上的卧室里就悬挂着他的几个字:“出人头地。”对面是一幅兰草图。
“中国的字画始终缺乏一种神韵,不管它的作者是多么高明。”一天傍晚他捧着茶杯,望着墙壁突然说。
“这种话你在我的面前说说就罢了,可千万别让其他的中国人听到。”我宽容地微笑着告诫他。
吉田蒲和偏执地撇撇嘴说:“难道我说错了吗?我就没看出这些字画有什么好,还值得挂出来炫耀!”
“可是亲爱的,”每当我对丈夫这样称呼的时候,话语里的冷淡讥讽总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你们日本人的东西再好,有哪一样不是学习我们中国的?在你们的民族文化里,又有多少是你们自己的本土文化?在你们所谓的本土文化里,又有多少是你们自己原始创造的?说白了,你们不过是海盗!……”
这场争论最终以我的缄默而结束,我想他不过是个爱寻衅滋事的孩子吧!不能给他无理取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