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
姑父挺着肥硕的将军肚皮,将我们迎进静谧的病房。通常的吃饭时间早过了,安子方才到外面另外弄小炒去了——医院的公共食堂,想来不怎么样。
父亲盖着雪白的被褥,已经瘦的不成人样,两眼深深地陷了进去,头上的银丝却一根根地直立着,看上去精神很好。
我义不容辞地走上前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尚未解冻的鱼翅一样,冷淡而僵硬地说:“爸爸,我回来了。”
他那古藤一样枯瘦的手,忽沐春霖复活地绞缠住了我的手,两眼睁到不能更大,慌乱地将我五官平淡的脸看了又看,道:“小米——我总算看到你了!”
蒲和也蹭上来,握住他抖着的手,我推他至前道:“爸爸,这是您的女婿。”
两个男人几乎同时眼睫潮湿了。——两个不同国籍的男人,一个年迈垂死的和一个中年男人,为着同一个女人,涕泣相向。
一个卷发,生得楚楚可怜的洋娃娃,娇声叫嚷着冲进来,扑撞在姑父热气球似的大肚子上。——我立刻就爱上了这不知名的小女孩——姑父伸出他那胡萝卜一样粗短的手指,抚弄着她头上胡乱翻卷着的秀发。
孩子的母亲,一位窈窕身姿,裹着一条藏青羊毛鱼尾裙的少妇,手里甩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跟着进来,轻柔地唤了声:“姑父。”——颇具尊严的姑父正眼不瞧她,只拿鼻子应一声。——她便背了小手,在小小的一间斗室里来回地踱着,不时地瞟一眼我们这两个陌生人。——既不招呼,也不探视病人。
这女人面如敷粉,唇若施脂,十分耐人寻味。秀气的一张瓜子脸,直直的鼻梁下面,富有现代感的嘴唇倔强地闭着。两条精心修饰的眉毛,恰到好处地弯在那转盼流光的秋水之上,淡淡的眼线,似描非描……我正赏鉴着她头上那精美绝伦的,孔雀开屏式的发髻,安子捧着几只饭盒,兴兴头头地进来。
与我目光交接的一瞬,他皱了皱眉头。审视地掠过傍我坐着的吉田蒲和,将饭盒一一搁在床头柜上,轻轻地抱怨说:“哦,你们还知道回来呀!”
蒲和轻拽我的衣角,悄问我——来者系何人。我低声告诉他。他便义无反顾地站起身来,几步跨到安子的面前,直直地伸出手去:“久违了!原来您就是李石安先生,我叫吉田蒲和,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有些惊愕地握握他的手,安子冷淡地说:“对不起,我不习惯被人叫做先生。我想,你应该叫我大哥才对。”转向婷婷玉立的少妇,厉声道:“怎么,你今天又上美容院了?”——少妇手中的那串钥匙不自觉地停止了晃悠——“嘉儿的头发怎么了?怎么变成了这个鬼样!”——嘉儿见她父亲怒形于色,不禁向姑父的臂弯里畏怯地一缩。——“她还是个没上学的孩子!虹,你就不能稍微用用你的脑子?你自己去胡乱修理不算,还要整孩子!我劝你真是闲的无聊了,就来这里帮着照顾爸爸,或者干脆回家待着去!”
虹撇撇嘴,分辩道:“我本来是要到这里来照顾爸爸的,可是头发乱糟糟的,怎么见人?况且嘉儿的头发,并不是我非要给她烫的,那美容院的小姐拉着问她,她就笑嘻嘻地点头儿,好玩一样的,上了两三支发杠,才焐了十分钟呢。有什么要紧的?过几天自然直了。”
姑父说话最有威望,大手一挥道:“你们都别说了,吵得爸爸不能休息。虹,你过来,你来了这半天,还没见过这两位远客哩——安子,你怎么也不给他们介绍一下?我看你还是这样没规矩!——这是你妹妹,这是你妹夫,他们今天刚从日本赶回来。嘉儿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快跑去叫姑姑,姑姑可喜欢你呢!”
虹这才款款走到我的面前,陪笑叫“妹妹”时,将我从头到脚溜一眼。——我自知容颜惨淡,不免微微窘迫——又对蒲和点一点头。蒲和不敢正眼看她,便信手在床头柜上的水果堆里,拈了一根香蕉,剥了皮递给嘉儿。
嘉儿却似乎并不乐意去接受它,只管抱着他的膝,在他的双腿之间,穿来绕去地和自己捉着迷藏。
(二)
父亲已经数日粒米不进,一瓶接一瓶地打着滴流。姑父明早必须上班,傍晚乘最后一趟公交车回厂里了。安子这里吩咐他妻子说:“把嘉儿抱回家去吧!妹妹他们的行李也得带回去,搁在这里不妥当——你,提得动吗?要不然,我到外面叫一辆的士进来,送你们回去?”
体贴的蒲和不时替换我守在父亲的床畔,让我去上洗手间或是出去散步。
穿过住院部与门诊部之间的大院子时,我意外地发现安子孤身一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似乎待了很久。他伫立在大树下那些色彩斑斓,吐蕊怒放的菊花丛中,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勇气,促使我径直地向他走过去。到了他的背后,我轻轻地问道:“她们娘俩都搭车走了吗?”
安子好似吃了一惊,扭头看我一眼,仍旧心不在焉地赏花。
尴尬的我只得开门见山徐徐说道:“我这次带了一点钱回来——”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有钱!”他傲慢的口气,仿佛世界银行就是他随身的一个荷包。
我困惑道:“几年前我回来,你的脾气还好着点;怎么现在就像一棵仙人掌,浑身上下长满了芒刺,扎得人的手这么生疼呢。”
安子冷冷地说:“我就是仙人掌,请你别碰仙人掌。”说完这句,拔腿欲走。
我惆怅地立在那里,不觉情痴了过去,说:“想当初,你我一桌吃,一床睡,两小无猜,竹马青梅。谁知道长大了,见面竟然不能好好地说句话!”
安子蓦然转身,对道:“想当初,你对我说,你会让我幸福!现在我幸福吗?”
我诘问他:“现在你拥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女儿,你也有了自己的一番事业,为什么还不能心满意足?——安子,我知道,是我辜负了你。”
他陡然恨恨地打断道:“过去的事,还提它作什么!”
我呆了呆,痛苦无奈地说:“那就让我们把往事深埋在心底吧!”
安子不说话。
我走到他的面前,真诚地郑重地说:“谢谢你替我赡养父母,代我尽为人子女的孝道,让我这些年在海外毫无后顾之忧。这也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
安子冷笑道:“这么多年了,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你今天的一个谢字?”
我噙着热泪,磕磕巴巴地说:“对,你为我付出了全部,我可以想象你这些年的生活有多么不易,我也知道你的事业发展需要资金的支持,所以我——我……”
安子惊异而失望地定定地看住我,“小米,我给予你的,你这一生都无法偿还,不要说用金钱——我想,你是为了补偿你自己吧!”
我无言以对,唯有怜惜地注视他那张熟悉的头发苍劲的面孔,夕照彤彤,为它频添了几许沧桑。一阵晚风习习吹来,几片枯黄的树叶轻轻掉落到我的头上,我这多愁多病之身也不禁哆嗦了一下,一时里旧爱新仇,齐涌心头……
安子忽软语柔声道:“天冷了,进去添件衣服吧!一会爸爸醒来,又该乱叫你的名字了。”自己却在前先摇摇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