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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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贫民区来的雏儿

“我们可以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和青草,”父亲告诉我,“你能想象那种泥土在脚趾间挤压的感觉吗?”

“不能,”我说,“我从来没有挤压过什么东西。”我没有见过“奥林匹亚”号和“泰坦尼亚”号内部的居住区,但我父母却对它们非常渴望。那时我五岁,父亲谈到居住区的语气,就像其他父母在谈论童话故事中的绝妙仙境。

“那里生长着各种鲜花、水果和蔬菜,”他说,“还有谷物、坚果和香草。空气中弥漫着绿色植物的气息。抬头远望,云层飘浮,雨水时而从中倾泻而下。”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看过雨水的图像,还有雪花、闪电和龙卷风,尽管这些都从未在代际飞船上出现过。飞船的内部足够大,可以制造出微微细雨,但也仅此而已;雨水灌溉作物,然后被回收利用。父亲年轻时,曾在居住区的花园里工作;现如今,机器人承担了大部分工作。他不再被准许进入居住区,身为科学家,他仅能进入科技区。

“想想《魔法湖》。”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在脑海中将音乐具象化。你所看到的景象会向你揭示自然之美。”

无须苦思,我便能回忆起阿纳托利·利亚多夫的这首温柔曲子。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将音乐数据库植入了我的大脑;这样有违法律,但他的罪行未被发现。父亲认为所有孩子都应该接受我这种改造,但他的建议被驳回了。管理者们认为这愚蠢而毫无意义——他们根本不能理解他为何想这么做,所以他们也从未怀疑过他是否已经这么做了。

母亲把我抱在怀里。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巴松管、喇叭、定音鼓、低音鼓、竖琴、钟琴和各种弦乐器在我脑海里编织交错,就像流入魔法湖中的涓涓细流。我想象着黎明来临之际,被晨光叫醒、在枝头雀跃的鸟儿;泡在水中仅露出一双眼睛的青蛙。即便没有母亲提供的那些与音乐相补充的图像,我也能想象出那副画面。

这些图像源自于我们的母星:雨水和闪电、拍岸惊涛、地下水池、在风中摇曳的高高草丛——视频、照片、素描、绘画、挂毯、雕塑,全方位地描绘着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我们三个人依偎在狭窄的洞穴中,看着那些景象,听着我们的音乐。我们的蠕虫同伴还在熟睡或是计划着如何挨过下一个周期时,我们却因此而充满希望、梦想和想象。


十一岁的时候,父亲想让我报名参加一项科学项目,但他们拒绝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气;但是他和登记台的负责人说话时依旧态度温和,“我女儿在测试中排名前2%。”

那位负责人虽然没有露出自鸣得意的笑,但是我能看出来她很享受其中。“这个班已经满员了,”她说,“他们不得不缩减人数,你知道的。我们现在处于紧急状态。”

父亲紧紧抓着我的手,“她要是进不了这个班,就得去卖苦力了。”

“还好她脑子聪明,”负责人说,“我相信她肯定能想办法克服重重困难。”

父亲的脸色本就有些黝黑,听到这番话后,忽地涨成了紫色。我看到他眼神中射出愤怒和绝望,大吃一惊。负责人的态度在那个时候本应变得温和才对。

然而正相反,她似乎以父亲的愤怒为乐。她指着远处坐在门旁边的安保官员说:“那个廊道尽头有个通往017气闸室的入口大厅。公民,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带着你家的小孩离开这儿,回去工作;要么就把你和你的抱怨从017气闸室一块扔出去。明白了吗?”

她似乎希望父亲没听明白。

父亲转过身,带我走出房间。他的手依旧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过迈的步子很小,好让我能跟上他。我们在越来越窄的廊道中走着,快到工作区和儿童学校的岔口时,父亲选择了另一个方向。他紧握的手松开了,我知道他心中已有计划。

管理者们总说代际飞船里已经人口过剩,但根据在廊道里遇到的人来判断的话,根本看不出这一点;有时候,你走几个小时都遇不到任何人。我们附近空无一人,但是父亲一言不发,直到他把我带进一间看起来像医生办公室的小房间。他把我抱上检查台,将双手放在我肩膀上:“央一,任何时候都要三思而行。”

“嗯。”我向他保证。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他给的这条建议,会让我受用终生。

“刚才那个负责人说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他接着说道,“我和你妈妈早就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我们早有准备。”

我凝视着他的面容。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父亲是所有活着的人中,最帅气的那个男人,但我也很担心他的白发会逐渐驱散所有黑发。父亲比母亲大二十岁,直到现在,这种年龄差距才显现出来。

“央一,植入你大脑中的数据库包含的不止音乐那么简单。音乐的数学结构是隐藏信息的完美选择。人们只觉得,那不过是优美声音的集合而已;他们从来没有搜寻和发现过隐藏在音符之间的东西。”

“音符之间?”我说。

音符之间,”父亲说道,“隐藏着一个比现在大多数人使用的界面更为复杂的界面,目前只有我们二十个人拥有它。我们认为,可以将它作为新一代教育改进的一部分推行给孩子们,但是我们的项目被砍了。管理者们认为音乐是没有意义的,没有教育价值。”他鄙夷的语气表明了自己对管理者这一态度的看法。

“我们将它植入彼此脑中,”他继续说道,“因为我们知道,这个界面会让我们占据优势。这是我们送给你的礼物——也是你最大的秘密。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及它,包括你母亲和我——即便通过你认定的私人通信链接也不行。”

“我不会的。”

“很好,”他说,“因为现在,我要再一次犯法了。你现在脑中的版本有限制,我要给你植入升级版本。”


两小时后,我感觉到母亲的双手正抚摸着我的脸颊。我躺在我们小小的房间里,头发上的血迹已被洗净,母亲正用毛巾帮我擦干。我没有试着睁开眼睛,倒是心满意足地在父亲新植入脑中的崭新世界里尽情探索。

这个空间一点儿也不模糊。与这种清晰明了形成对比的是,从那时起,我就很难在脑海中想象出母亲的容貌。她有着蜂蜜般的肤色,头发比虚空还要乌黑;她绾着仿古的发型,就像文化数据库中的能剧日本的一种传统戏剧。演员一样。她的行为举止也像演员,优雅而简洁;但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她的声音。

她用毛巾将我的头发擦拭干净,把我的头放在枕头上,梳理起我干净的头发。“央一,一位名叫马歇尔·麦克卢汉的古代哲学家曾经说过,媒介即信息。无论一个想法是多么简练、实用、杰出或者公平,如果这个想法源自蠕虫、小行星矿工、科学家、甚至是中层管理者,它都会遭到无视,就算说破嘴皮也根本无济于事。想要强权者改变法律,就必须让他们相信,这些改变是他们自己智慧的结晶,他们的骄傲便丝毫不会减损。”

我感觉她亲吻了我的双手,然后是我的额头。她的声音如此动听,我很惊讶管理者们竟然没有将它收录进令他们感到愉悦的声音库里。

“从现在起,”她说,“你得尽可能地从学校,甚至从工作中学习你所能学到的一切。当你回家后,我和你父亲会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告诉你如何装作正常人,如何生存。”

她没有提到的是,他们教给我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刺激到我脑子里的那个东西,让它为获取情报和生存而建立另外的链接。但是,如果这种事情之前能被预料到,我们也就不会再提起,甚至不会再暗示。

“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个周期。”母亲又亲吻了我一下。“十二小时后,新的工作周期就要开始了。”

她和父亲轻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喂了我一些补充营养的肉汤。我欢乐地沉浸在脑中的音乐库,从古斯塔夫·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再流连到克劳德·德彪西的《夜曲》管弦乐。各色影像伴随着音乐出现,或雄伟,或奇异,十分美丽,令我沉迷其中。

最终我睡着了,但应该没有睡多久。当我醒来时,灯光已经调到了夜间模式,父母也窝进了他们自己的小房间里。我想要再选一首音乐来听,但却一直回想起之前那个宣称科学项目中没有多余名额的负责人。

我的父亲对此嗤之以鼻。“他们总是声称什么都不够。没有足够的食物,尽管我们一直在大量地囤积;没有足够燃料,尽管我们在旅程中一直在开采;没有足够热量,没有足够光线;居住区没有足够的空间给所有人居住,管理者倒有的是地方住。代际飞船的内部空间明明非常巨大,足以容纳我们所有人。”

“那他们为什么不跟大家分享呢?”

“因为,”我父亲说,“物以稀为贵。”

我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想象着管理者脚下的草地,还有他们脚趾间挤压的泥土,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新改造不仅可以让我获取更多的音乐和图像,应该还能够让我链接到一个更加广阔的通信和监控网络。

这就是父亲和他的同事隐藏在音乐中的秘密。他曾说:“我们认为管理者会批准我们建立音乐数据库,但我们高估了他们对高雅文化的欣赏能力。他们无法理解保留我们过去的意义。”

那时候我还小,并不关心为什么那些管理者要如此草率地砍掉父亲奉献一生的工作成果(既包括他们共同的努力,也包括父亲个人颠覆性的工作成果)。相反,我任由自己将所有的好奇心都放在那些从未见过的事物身上。

我想到,居住区内肯定有监控器,或许我可以偷看一眼令父亲魂牵梦绕的绿色草地。我想象出总目录,然后选择了子目录。

这个目录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东西都要复杂且详尽。令我高兴的是,它不仅能为个人提供链接,还能为系统提供链接——例如,维护系统可以链接到维修无人机,并命令它执行任务。

更有趣的是,它还能向我展示目前正在使用的所有链接。我潜入到目录深处,发现了一些让我惊讶的东西——那是一条仅供两人使用的链接:S.查尔马恩和B.查尔马恩。

即便在当时那个年纪,我也知道示巴·查尔马恩夫人是谁。母亲私下称她为铁拳,听起来她不像个好人。在无意入侵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我触碰那条亮着的链接,希望能发现他们是谁。

“……救生艇上没有足够的空间。”一个女性声音传来,如同在我耳边私语一般。这是因为我正通过脑中植入的通信系统访问这条链接,我大脑中处理语言和听觉的部分直接被激活。我听到了查尔马恩家族具有代表性的声音。

我退出链接,吓了一跳。示巴知道我在偷听吗?这真的是查尔马恩夫人?要是被她发现,她会把我从017气闸室甩出飞船吗?

但是父亲说过,没人知道我的这些特殊改造。除非我告诉他们,不然他们压根儿不可能知道。于是,我再次触摸了那个链接。

“……又是那个比喻。”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你就不能换点儿新鲜的?我都听腻了。”

“这不是个比喻,你个白痴,这是事实。如果我们不控制这些猪猡,他们就会骑到我们头上。我们牺牲一切从大老远来这儿,可不是为了让那些下等公民投了否决票然后毁掉我们的。贝勒,把你那该死的靴子踩在他们脖子上,一直踩着。听明白了吗?”

男人叹了口气。“是,母亲。”

他们用那种说话方式交谈了很长时间,我听得有些无聊。所以我抛开了这个链接,搜索可以让我看到居住区的东西。但我搜索到最接近的画面,在“泰坦尼亚”号的外壳内侧,那儿有一扇通往供应室的门。门敞开着,我可以看到光线经某种绿色东西过滤照射出来;我还看到了一小块五彩斑斓的色彩,那是一片鲜花。这是多么令人愉快,让人迷醉其中。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尝试,也无法看到那扇门内完整的风景。父亲说过,那里有条地平线,呈弯曲状,如果你仔细凝视那薄薄的云层,就会在遥远的头顶上方看到居住区的另一半。但是我脑子里没有那些景象,这种景象的图片也无处可寻。就好像管理者们不希望我们知道,那看起来究竟是什么样。

“为什么不想让我们知道呢?”我很是好奇。

要是我能多听一会儿,S.和B.也许会给我点儿线索。我说不定会无聊到睡着,但如果我有足够的耐心,可能会知道一些有用的信息。我检查了一下刚才的链接——它仍在使用中。于是,我再次触摸它;这次,我确实得知了一些信息。

“别拐弯抹角了,”示巴·查尔马恩说,“怎么才能在他们弄清我们的意图之前,先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