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七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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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叙

一般而论,记叙文讲求真实,不尚虚构。《开学记》,记本校开学那天的情况;《远足记》,记上个星期天本班郊游的见闻;《我的家》,教师想借作文了解你的生活;《我爱读的书》,教师想借作文了解你的知识。

拿《开学记》来说吧,我们可以先把材料一条一条记下来:

看到的——

听到的——

嗅到的——

吃到的——

碰触到的——

想到的——

我们要借着这些材料,写出“开学”的动、静、今、昔、表、里、常、变。即使不能全写,也要把其中一部分写出来。原则上,我们照时间的顺序写。我们既希望忠于事实,也希望文章可读。若想两者兼备,得事实本身具备构成好文章的条件;也就是说,得有婀娜的身材,才有曲线美好的旗袍。

倘若那事实本身不能支持我们的写作,怎么办呢?把想象放在第一位的文学创作可能索性不管实情实况,只求文章好,怎么精彩动人就怎么写。他照着理想的尺寸裁制一件旗袍,不管眼前的人合不合身。要大家写《我的母亲》。他在一个女孩子的作文簿上读到“我的母亲改嫁过两次,我现在既没有父爱也没有母爱”。教师恻然心动,专诚去访问那位母亲,才知道作文簿里的曲折全是虚构的。母亲发觉女儿瞎编身世,又惊又痛,跑到学校里去更正,在教务处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只能在“忠于事实”的原则之下动一点小小的手脚。也许,我们只要把时间顺序更动一下,把先发生的事放在后面,后发生的事移到前面,文章立刻就出现精彩。例如,“如果秀英肯嫁给我,我要结婚了”是一句很平淡的话。倘若倒转过来:

我要结婚了!——如果秀英肯嫁给我。

就有明显的起落。“我要结婚了!”肯定的口吻,突然地宣布,是“起”。下面紧接着假设,原来八字还没一撇呢,是“落”,可是下面无声胜有声,你是觉得这人鲁莽得可笑呢,还是痴情可悯?这又是“起”。

语文引起的反应有时是很“奇怪”的。有一个普遍流传而不明出处的故事说,某君问他的牧师:“祈祷的时候可不可以抽烟?”牧师坚决表示不可。某君接着问:“抽烟的时候可不可以祷告?”牧师的回答却是:“可以!”反正是一面祷告一面抽烟,何以得到不同的判决?我们可以体会,“祈祷的时候可不可以抽烟?”祈祷在先,抽烟在后,牧师认为开始祈祷时既未抽烟,怎可中途羼入?那不是太不虔诚太不专心了吗?“抽烟的时候可不可以祷告?”抽烟在先,祈祷在后,心不在“烟”,这时不专心反而是好现象。

文章,先出现哪个字,后出现哪个字;先告诉读者哪件事,后告诉读者哪件事,颇讲究。我们不妨常做一种练习,把许多语句倒过来说一遍,咀嚼一番:

风霜雨露——雨露风霜

不眠不休——不休不眠

三长两短——两短三长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无名英雄——英雄无名

仍然是那几个字,只因调换了位置,就有不同的滋味。我们先看见“前门进虎”,想从后门逃走,纵是“后门进狼”,还可以冲杀出去,狼比虎好对付一些;如果先是“后门进狼”,向前门退却,不幸又“前门进虎”,岂不陷入了绝境?“天崩地裂”,天崩的时候人还可以伏在地上,或是钻进山洞里,然而地又裂开了,没有希望了,其间有过挣扎;“地裂天崩”,地裂开了,人掉下去了,天崩与否已是无关了,似乎就不像“天崩地裂”那么恐怖。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

李后主说“春花秋月何时了”,没说“秋月春花何时了”,恐怕不只是声韵上的理由吧。由秋月而春花,是由寂凉而热闹,由春花而秋月,是由绚烂而苍白。李后主先为人君,后为臣虏,当然是“春花秋月”才切合。东坡说“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不说“山间之明月,江上之清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游江,是在船上,由江风到山月,视界提高扩大,是“正三角形”;由山月到江风,视界缩小,是“倒三角形”。

这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情,简直可以说,人的心灵有多复杂,这事就多复杂。我们现在不能深究,且先万中取一,锻炼一种功夫,必要时改变记叙的时间顺序,以补救直叙的“平铺”之弊。这就是:

后面发生的事移到前面来写,
前面发生的事移到后面再写。

第一个可能:把整件事倒过来写。

传述民间故事的人常常使用这个方法。我听说有个县太爷升堂问案,案情是妻子告丈夫,因为丈夫打伤了太太。为什么要打太太?因为“她毁坏了我的全部家产”。说来可笑,所谓“全部家产”,只是一枚鸡蛋。妻子为什么要摔破那个鸡蛋呢?因为丈夫要娶小老婆,丈夫对她说一枚鸡蛋可以发家,蛋生鸡、鸡生蛋、蛋再生鸡,累积财富买猪,卖猪买牛,卖牛买田造屋,那时成了富翁,不能只有一个太太。此事的时间顺序是:

1.丈夫提出“一枚鸡蛋兴家计划”。

2.丈夫说发财后要娶妾。

3.妻子怒摔鸡蛋。

4.丈夫打伤妻子。

5.妻子告状。

6.县官问案。

说故事的人完全把顺序倒转过来。我不知道县官怎样判定本案的曲直,想必他在判决之前要笑起来吧。

另一个故事是,大家在村庄外头看“野台子”戏,看着看着,忽然李大娘推了张大嫂一把:“你怎么抱着南瓜来看戏啊?”那完全生活在剧情中的张大嫂这才回到现实,大叫一声:“我的孩子呢?”她本来是抱着孩子赶到戏台前面的啊。继而一想,跑过南瓜地的时候曾被瓜秧绊倒摔了一跤,孩子一定还在瓜田里,于是戏也不看了,瓜也不要了,跑到瓜田里找孩子。东找西找,找不到孩子,找到一个枕头。是了,她正在搂着孩子睡在床上,听见外面锣鼓响,抱起孩子就往外跑,她好久没有机会看戏了!太兴奋了!快中有错,八成抱起来的是枕头,不是孩子。赶紧跑回家去,推门一看,孩子在床上睡得正甜呢。这个故事也是完全倒过来说的,倒着说才这么有趣。

报纸上天天有这样“倒过来写”的记叙文。新闻,十之八九用这种写法,新闻记者的专业训练里面有一项就是这种写作技巧。他们倒不是为了有趣。

报纸的版面是像拼七巧板一样用许多新闻拼起来的。拼版的时候,可能发现某一条新闻长了些,占的空间大了些,得把它删短,拼出来的版面才匀称好看。所以,新闻稿多半把事实最重要的部分写在前面,不甚重要的写在后面,越往后越不重要。这样要删短就很方便,把最后的一段两段拿掉了,新闻仍然很完整。

新闻,要“新”,时间最近的那一部分往往是最重要的。两个明星今天结婚,“结婚”最重要,他们上个月订婚就比较次要。两个明星今天订婚,“订婚”最重要,他们去年开始恋爱就比较次要。重要的写在前面,次要的写在后面,不正好把时间顺序倒过来吗?

还有,并不是事实发生了就成为新闻,得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才“构成”新闻。以《桃花源记》为例吧(姑且假设那是真人真事),渔人出外捕鱼,怎能算是新闻?他发现了一个仿佛有光的山洞,怎能算是新闻?连他在山中住了几天都不能算是新闻,直到他见了太守,报告发现,直到太守派人调查,这才构成新闻。

那么写新闻当然由构成新闻的时候写起,再一层一层补充。

那么时间的顺序就倒过来,后发生的事在前,先发生的事反而在后。

我们可以想象,当太守决定派人前往调查世外桃源时,新闻记者立刻发出如下的新闻:

本郡境内群山之中可能有一群与世隔绝的居民。本郡太守指派了一个三人小组负责进行调查。

太守是根据一个渔夫的报告作此决定。

这个渔夫曾在那“化外之地”居住了七天,那里的居民待他很好。那些人的祖先是在秦代天下大乱的时候搬入山中居住的,几百年来和外界没任何联系。他们根本不知道秦朝已经亡了,更不知道现在的国号是晋。

这个可称为“世外桃源”的地方有肥沃的土地,淳朴的人民,宁静的生活。那里的人并不愿意再回到我们这个大社会里来。

这个“世外桃源”是怎么发现的呢?渔人说,他看见一个山洞里仿佛有光,就走进去……

《桃花源记》是不需要倒写的,这只是一个例子,一个极端的例子,说明“把整个事件倒过来写”大概是怎么样的写法。

第二个可能:把事件的一部分倒过来写。

这种写法最常见。且举一首诗为例,诗短,举例方便。我们谈的是散文,你可以在意念上把它“译”成散文,这首诗是宋代诗人曾几写的:

梅子黄时日日晴,
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
添得黄鹂四五声。

四月,雨后,艳阳高照之下散步、泛舟,回来的路上听见黄鹂叫。黄鹂的叫声是很清脆动听的,叫得夏天很充实,很有朝气。这里有一个问题:黄鹂为什么最后才叫?为什么去时不叫来时叫?是黄鹂的叫声一直有,诗人留到最后才写吗?我想是的。前面已经有雨有晴,有溪有山,还有泛舟有步行,已经很丰富了,若再加上黄鹂就太拥挤了,后面又太空虚了,所以,诗人把它移到后面去了。

这个方法可能把平直的事件处理得有些曲折。参观博物馆那天,你早晨出门,中午回家,看到不少古物,似乎平直。如果你早晨唯恐迟到,匆匆赶车,博物馆里琳琅满目,看完了才忽然想起来早晨没来得及吃早饭,难怪中午肚子这么饿。这就有曲折有起落了,“早餐”这件极平常的事情,忽然发生了很大的作用,完全因为你把它移到中午。

同样的“形式”可以写出不同的文章。也许你不是游博物馆,是看下午六点开演的电影,到了散场时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本该吃过晚饭再入场的。这部片子的吸引力真大,使你把晚饭忘记了。

“早饭”可以换成别的东西。你利用暑假找了个临时工作,在工艺品公司当店员,店里有个小女孩专管打扫清洁,每天擦擦洗洗没个空闲。她一时失手打破了一个花瓶,老板告诉她:“你得赔,用你的工资,这个星期你没有钱可拿了。”小女孩哭起来,她说不把工资拿回家一定要受爸爸的责罚。你心里不忍,替她赔出来。事后自己觉得好笑——以上都是直叙——你是为了赚学费才打工的,钱还没有赚到,先贴了老本。你的经济状况也不好,父亲也常为了钱发脾气。这些事本来发生在打工之前,现在移到打工之后才写。你用了那个“忘记早餐”的模式,你拿“自己的学费”和“早餐”代换。每一种形式都可以推广使用而且加上变化。你这篇文章的结尾可以加上感想:帮助别人没有错,自足也是应该,人生的快乐也许就是两者兼顾吧。

假想另一个题材:叔叔家里本来没有狗,星期天去看婶婶,居然添了一只漂亮的狮子狗,家中顿时热闹了许多。你在记述了这只狗的可爱之后——以上都是直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这只狗是从哪里来的呢?它有个奇异的来历,这就是把先发生的事移到后面来写了。

同样的形式: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树,晴天有鸟叫,雨天有淅沥声,夏天有浓荫。可是这两棵树当初是谁栽的呢?……

继续推广:学校里有个老校工,胡子都花白了,天天还是摇铃打钟,烧水送茶,他对每个学生都很好,学生都管他叫伯伯。他独身一人,没有家室,在这个学校里服务也有二十年了,那么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呢?他年轻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按照一般通行的说法,这颠倒时序的写法叫“倒叙”,倒叙是使文势变化的基本方法。

但是请注意:倒叙毕竟是不自然的,如果读者觉得它违反自然,就不容易接受。所以:

“倒叙”经常伪装成好像也是直叙的样子。

侦探小说是倒叙吗?也许是吧,一件罪案要先有犯罪的人,犯罪的动机,犯罪的方法,实施的步骤,而侦探小说一开始就写犯罪的结果。

从罪案的发生看,侦探小说是倒叙;就侦办的经过看,警察的确是先看见了尸体,再去查死者的姓名,清查死者的人事关系,假设涉嫌的人,一步一步水落石出,最后将凶嫌逮捕。时间的顺序就是如此。这岂不又像直叙?

写侦探小说,作者的布局的确想倒过来写,但他不能以凶手的眼睛建立视点,要以警察或侦探的眼睛建立视点,正是为避免“赤裸”倒叙。

几乎每一个谈论“倒叙”的人都举过下面这个例子,各家的“版本”略有不同,我也略有斟酌。故事的大意说,某君从异地还乡,见家中的长工赶着马车在车站迎接,颇感诧异,他以为弟弟会开着汽车来的。

他和长工之间有如下一段对话:

“家里的汽车呢?”

“昨天撞坏了。”

“怎么撞的?”

“二少爷开快车。”

“哦!我弟弟怎么样?”

“在医院里急救。”

“咳!他开车为什么不顾安全呢!”

“因为他要送老爷去医院。”

“我爸爸怎么啦?”

“他老人家突然得了心脏病。”

“本来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呢?”

“因为家里失火,房子都烧掉了。”

写这个故事的人似乎有意把整个事件倒过来说,但是读来十分自然,他不但使我们“听见”家破人亡的惨变,也使我们“看见”一个拘谨的、迟钝的、口才笨拙的老仆,他透过人物性格使倒叙显得合理,也就是说使读者“误以为”仍是直叙。

有人在外面应酬了一天,回家后发觉遗失了打火机。那打火机是个纪念品,他不能淡然置之,就坐在家里,抽着烟回想可能失落在什么地方。他把当天所到的地方、周旋的情景一一在脑子里检查一遍。他倒用不着按照时间先后排列相反的次序。他可以先想印象最深刻的,先滤掉没有可能的。

早晨到某旅馆看某人,在那里并未抽烟,不可能遗失打火机。

下午四点陪朋友喝咖啡,大家称赞他的打火机,有人开玩笑说要“没收”,他也用开玩笑的态度抓起打火机,装进口袋里起身就走。这一幕印象最深刻。

剩下的,一个是中午的餐会座谈,一个是晚上的喜酒,这两个地方最可疑。喜筵上一直有人点烟敬酒,自己的打火机有没有拿出来过?……

这也是倒叙吧?然而它是顺着“他”的思维写的。

如此这般,我们有两个问题:一、从什么地方倒叙;二、怎样“伪装”成直叙的样子。

民间传说有很多女子比男人强,而且她们大半是丫鬟或姨太太。据说有一次,蒙面大盗侵入一个富人的家庭,把全家人都捆起来再大肆劫掠,有一间上了锁的屋子无法进入。盗匪断定屋子里有值钱的东西,威吓富翁交出钥匙,富翁的太太吓慌了,说出钥匙在姨太太身上。姨太太知道不能抵赖,就坦然说:“你们放开我,我打开锁,带你们进去拿东西。”强盗认为一个女流不足为患,就给她松了绑。她果然开了锁,举着烛台,跟在强盗后面指指点点,使强盗找到金银(此处故意遗漏一件事)。强盗走后,富翁急忙报案,官厅查问强盗的模样,都说强盗蒙着脸,看不出来,独有那位姨太太说,她替强盗秉烛照明的时候,故意把烛泪滴在强盗的衣服上,希望官厅赶快搜寻,但看衣服后背有蜡泪的,便是疑犯(前面遗漏的事在此处写出来)。官厅凭此线索,果然破案。

在这个故事里,把姨太太留下破案的线索改为倒叙,增加叙述的曲折起落,这是把“关键”移后,让读者有所期待,有期待而后有满足。倒叙的“伪装”也很成功,姨太太的布置在当时是一大秘密,旁人看不出来,强盗感觉不出来,只有姨太太自己知道,但是她恨不得连自己也瞒着,所以读者对此一隐秘的气氛不加抗议,以为自己也“应该”和在场的人同样懵然。如此始能破案,而读者赞成破案。

使用局部倒叙的人不要忘记了,“倒叙”的部分叙完以后,多半要回到主流,继续直叙下去。这样,直叙的“大形式”并吞了倒叙的“小形式”,倒叙始完全自然。姨太太设计破案的线索,是倒叙,官厅凭线索破案,是归于直叙。同理:

那个遗失打火机的人,在左思右想、东找西寻之后找到了打火机,并慎重地收藏起来。

那个坐在马车上惊闻家变的归客,只嫌马车太慢,恨不得一步走完。

那白发苍苍的老校工,平生最爱儿童少年,所以选择了现在的职业。

在我家院子里栽树的人早已不知哪里去了,诚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婶婶一直希望有只狗陪她,如此这般得到了狮子狗,不寂寞了。

进电影院或博物馆之前不早已饿了吗?现在电影散场赶快吃饭吧。

倒叙是直叙的变化、调剂,整体倒叙的散文很少;局部倒叙的散文,其倒叙的部分多半不会很长。而且,倒叙完毕回到直叙以后,文章也快要结束了。这就是说,倒叙的部分多半在文章的后半段,甚至有人定出比例,认为约占三分之一的篇幅。

特殊的例子总是有的,试看:

越王勾践破吴归,
战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
只今唯有鹧鸪飞。

李白的这首诗,倒叙的部分竟占了四分之三。这样写成的散文也有时可以见到。

最后的问题是,纵然使用倒叙,那材料仍然不能写成一篇可读的文章,怎么办?如果这是课堂上作文,你只得硬着头皮写,如果是自由写作,那就放弃这个材料算了。并不是每一经验,每一见闻,每一思虑都是文章,我们放弃的材料比使用的材料不知要多几十倍。不过放弃并非“丢弃”,你可以保存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忽然有了用处。

以上的说法尽量约束了写作时的想象力。一开始我就说,我们是讨论忠于事实的记叙文,只希望事实在读者眼中生动一些。

在想象的天地里应该没有乏味的事情,你可以“加油添酱”,甚至可以“妙造自然”。老夫老妻无言对坐,结婚五十年把可说的话都说完了,多乏味啊,文章怎么做得成呢?但若可以任意想象,就有一个蚂蚁在老太太脸上爬,跌进皱纹里头爬不出来,老太太挺富态,纹沟一挤,几乎可以把蚂蚁活埋了!老先生望着妻子的脸微笑,像五十年前的笑法,而老太太也忽然腼腆起来。

有一年,我穿过台北市新公园,一个十三四岁的小朋友向我兜售奖券。那时正是上午。我问他怎么不上学,他说祖父躺在台大医院的三等病房里缺钱。台大医院近在咫尺,我教他带着我去看他的祖父。进了迷宫似的台大医院,那小朋友忽然不见了,一条条走廊上只有灰沉的光线和使人联想到尸体防腐的药水气味。我想那孩子撒了谎,又在无以自圆的情势下逃走了。这件事我一直不能忘记,也始终不能写出来,材料本身有缺陷,倒叙也难以补救。若是摆脱限制,自由想象,那孩子把我领到病房,朝着病床上的老太太或老先生虚指一下再躲开,而我不知是诈,上前和老太太攀谈起来,岂不就可以得心应手写下去?

在想象受限制或想象力不够的时候,写散文的人宜乎用“观察”来补救。

身在局外,用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去发现可写的材料,都算“观察”。若非观察,怎知有老翁老妇默然对坐。若非观察,怎知老翁微笑。不但写老翁微笑,而且写老翁为老妇脸上的蚂蚁而微笑,而且写老妇因老翁之笑而腼腆,是靠进一步的观察,连续观察。

连续观察下去,或者可以发现,两人虽然无话可说,却并不走开。老妇坐在那儿打毛衣,老翁坐在那儿玩扑克牌,这两种“活动”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并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必要,然而他们谁也不肯走开。这就又“观察”出一些“意思”来。五十年来,两个人的“领域”已合而为一,他们互相依存。如果有材料,此处可以开始“倒叙”了。

或者,你看见另外的景象。那打毛衣的老妇,忽然起身离座,她要走开吗?不是,她拿着快要完成的毛衣到老翁身上比试,她是替丈夫打毛衣!过了一会儿,老翁把扑克牌收拢、叠好,起身离座,他是要走开吗?不是,他活动一下筋骨,又坐下了。他还对老妇说:“你的运气很好,我算出来了。”原来他是替太太卜卦玩儿呢!两人在形迹上很淡,在情意上却是很浓。这不是更有意思吗?也许这些年,老翁老妇常常无言对坐,一个为一个卜卦,一个为一个打毛衣,或是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表现出良好的默契。如果有材料,这也是倒叙的时候了。

我们怎能知道他们以前的生活呢,又不能观察他们一辈子。或者你得跟他们谈谈,你得“访问”。访问是观察的一部分。

发现了“有意思”的现象,好比找到“矿苗”;进行访问,就是“开矿”。

如果老师说,明天远足,后天作文写《远足记》,那么你在车上不能只打瞌睡,你得跟车掌谈谈,你在中午不能只吃包子,你得跟小贩谈谈。你进了庙不能只求签,你得跟庙公谈谈。

这样,材料就多了。把材料一条一条列在纸上,从其中选出若干条来写你的《远足记》,想想用哪一条开始,哪一条结束,哪一条倒叙,或者根本不必倒叙。

人多半喜欢谈他自己,所以访问多半会有收获。倘若碰了钉子呢?你不是想把文章写好吗?那就不要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