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相得古来稀
八声甘州 寄参寥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①。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②。
参寥子即僧道潜,是苏轼同时代的一位著名诗僧。顾名思义,诗僧即能诗的僧人。根据唐人刘禹锡的观察,诗僧多出于人杰地灵的江东地区,参寥子也不例外,他的家乡在於潜,今天的浙江境内。诗僧之诗与俗士之诗有所不同,正如白居易《题道宗上人十韵诗序》所说:“文为人作,为法作,为方便智作,为解脱性作,不为诗而作也。”
苏轼在徐州任上与参寥子相识,两人一见如故,结为莫逆之交。参寥子以精深的道义和清新的文笔为苏轼所推崇,苏轼称之为“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苏轼被贬谪黄州,参寥子不远千里赶去,在他贫寒的家中住了一年光景。苏轼离开黄州时,参寥子与他同行,两人结伴去游庐山。在这次游庐山期间,或许是与参寥子辩论佛法时受了启发,苏轼作出了那首颇富禅理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与苏轼相比,参寥子是真正的闲云野鹤,他在朋友危难时赶来陪伴,在朋友渡过艰难、否极泰来后重又遁迹山林。之后两人依旧诗书往还不断,但参寥子没有再与苏轼长时间相处。
苏轼离开黄州后,本打算寻一处江山静好之地安享晚年,所谓“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但命运偏不遂人愿,强行将一只脚已踏进田舍的苏轼安排进一条官场的顺风快船。
神宗皇帝驾崩,小皇帝继位后由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高太后一向反对新法,主政后全力摈斥新党,起用保守派大臣司马光、吕公著、文彦博等人,“以复祖宗法度为先务,尽行仁宗之政”。苏轼被这股东风吹着扶摇而上,一年之间擢升三次,最后做了四品中书舍人,负责替皇帝草拟诏书。
这等如意事是该得意的,但却不合苏轼的心愿。在一首诗里,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写道:“岂意残年踏朝市,有如疲马畏陵坡。”山坡是马儿的赛道,但苏轼这匹马却对旧赛道心生倦意。他想要换一个不需要比赛的地方,悠然来往,没人羡慕也没人嫉恨。面对不得不回归的官场,苏轼在给米芾的信里说:“衰病之余,乃始入闹,忧畏而已。”
苏轼也许早就料到,自己不能在青烟缭绕的朝堂里撑持太久。因为在京都,繁华富贵背后的真实逻辑其实是钩心斗角。而这正是苏轼最不擅长的。果然,未过几年,不期然成为“蜀党”领袖的苏轼不堪党派交攻,于是自请外放,再次来到杭州。
苏轼相信他前生曾居住在杭州。
有个故事,说某天苏轼去游寿星院,一进门觉得所见景物像梦中一样熟悉,他告诉同游者走九十二级便到向忏堂,结果证明他说对了。他还把寺院后面的建筑、庭院、树木、山石,向同行人一一描述。
当他任满又一次告别杭州时,依依之情自然满怀。而这一次,还多了一个理由让他难启离程——参寥子。苏轼在杭州的这几年,参寥子恰在这里。这首《八声甘州》便作于此时。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潮来潮去,人聚人散都有定数,有情、无情只是诗人的妄念。但诗人相得乃世间稀事,苏轼对僧友谈妄念也情有可原了。
苏轼与参寥子,不需要这样夸张的声势和拔高的意义。他们的交往甚至没想到会被后人记住,默契与得意都在轻薄的书简中悄悄传递,只有极少数典故流传下来,给后人做想象的酵母。
其中一则是苏轼在自己的笔记《东坡志林》中记录的:苏轼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参寥子携一卷轴来访。写的是一首诗,其中两句云:“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苏轼纳闷,清明改火是习俗,但泉为什么也是新的?参寥子答:在清明节淘井也是习俗。醒来之后,苏轼想,当续成其诗,以纪其事。
苏轼提笔记下这个梦的时候,肯定想到了他第一次读到的参寥子的诗句:
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
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
那“与林逋上下”的清绝和天然流露的自由野性,像一滴清露压弯新叶一样,打动了苏轼,也为后来的梦种下前因。
注释
①忘机:消除机心。《庄子·天地篇》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②“约他年”五句:据《晋书·谢安传》载,谢安东山再起后,时时不忘归隐,但终究还是病逝于西州门。羊昙素为谢所重,谢死后,一次醉中无意走过西州门,觉而大哭而去。词人借这一典故安慰友人:自己一定不会像谢安一样雅志相违,使老友恸哭于西州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