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tention
关注把生活中多余的部分消除,
让生活变得更简单。
它直达事物的核心。
3岁的埃米利奥已经进行过许多次的跳跃。实际上,他肯定做过上百次了。
“爸爸,爸爸,看!你喜不喜欢我这次跳的?看!”他每次都这样说。
“这次是新的!”他对自己的跳跃非常自豪。
前三四次我还兴致勃勃,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就厌烦了。我站在游乐场的中间,心思跑到了别的地方。我开始心不在焉。
不要误会,我很爱我的孩子。甚至在他出生前,我就下定决心要花很多时间陪他。我不想当一个心不在焉的父亲。但是,尽管我们的关系不错,但是在一连陪他几个小时后,我常常发现自己在看手表,想知道是否该轮到我妻子来照看他了。正如我们开玩笑说的,那是我“打卡下班”的时间,“下班”后我就自由了。
埃米利奥拽拽我的袖子,说:“看,你喜欢我这次跳的吗?看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生气,近乎威胁。“一次新的跳跃!”我又在看表。还得多久?再过两个小时。然后,我就能享受一些安宁了。
有埃米利奥在身旁,我甚至连读报都不可能。他把这看成是对他的漠视。最多我能设法读上半栏,然后便听到他喊:“爸——爸!看我新跳的!”现在他的声音已经气得发抖,就像老师抓住了一个不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我看着他,终于明白了:这确实是一次新的跳跃。第一百次跳跃和第一次跳跃同样重要,应该得到相同的关注。埃米利奥竭尽全力去完成这次新的跳跃,他在这次跳跃后面加上了一个转身,像一种芭蕾舞动作。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创造,相当于他刚刚画出了《最后的晚餐》,发现了新大陆,构思出了相对论!我怎么能有一丝的心不在焉呢?这是不可饶恕的疏忽!
看着他的第一百次跳跃,我再一次明白了关注的重要性。我常常在与别人谈到某个发自内心的话题时,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对方的心不在焉。他也许在思考某些对他更为重要的事,正如我和别的父母在游乐场上所做的那样。你甚至差不多可以猜出这些念头,就像漫画中的对话框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从脑子里冒出来:钱的问题、运动效果、周末计划,诸如此类。
这种心不在焉常常让我感到崩溃。因为当我失去别人的关注时,我就是在对着虚空说话。我的话语不过是些干枯的叶子,随风四处飘散,最后剩下的是悲伤沉闷的冬天。
当然,我也经历过那种令人振奋的感觉,就是当我被别人全神贯注、不带评判和预期地关注的时候。这种感觉给我温暖,告诉我我的重要性,也让我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在我的生活中我曾多次发现这一点,但还是很容易被忘掉。
我的孩子把我拉回了当下。他是一位严格的老师,指出我所有的弱点,告诉我活在此时此地的艺术——所有艺术中最为重要的艺术。没有活在当下,也就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了现实。
思考过去和未来,当然要比活在当下更为容易。从当下之中逃离,我们发现了一切——幻想、担忧和记忆,这些都比观看一个孩子跳跃要迷人得多。以这种方式,我像其他人一样沉浸在另一时空,靠自动行驶仪运转。我说话,开车、工作、走路、吃饭,只有怕惹上麻烦时才集中注意力——甚至有时对这类事也难以集中注意力。只有当痛苦、快乐或惊奇等那些特别强有力的感受将我拉回时,我才能回归到当下。
如果我能够真正觉悟并活在当下,那么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在真实的现在,我所想象的那些问题都还未发生;或者即使发生了,对我来说意义也与设想的不同。我在想象中瞥见的那些模糊、险恶的情形,如果放在透明的当下去考察,便会失去使我恐慌的魔力。“现在”不再躲着我了。
“现在”就是当下。我认识到,其实我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过去和将来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此刻的我,置身于“现在”之中,这正是我一直都在的地方,即使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突然,我周围的现实成形了。声音和色彩鲜活起来,轮廓更为清晰,我的感觉也更加真实。他人不再只是幻影,而是实在的个体。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存在,而不是仅仅属于某个类别。当我觉察到这一点,世界立刻展现出它的丰富多彩和趣意盎然。人不能根据模式来划分,每种情境都是一个不可重复的事件,每一次跳跃都是一次新的跳跃。
我的孩子把我拉回了当下。他是一位严格的老师,指出我所有的弱点,告诉我活在此时此地的艺术——所有艺术中最为重要的艺术。
当我学会更加清醒地面对生活,我注意到自己发生了三个根本性变化。
首先我发现,我身边的现实比我内心的现实,比我所以为的要丰富得多。我越是昏昏沉沉,所有的一切越是无聊透顶。人、环境、物体、观念,等等,都只是影影绰绰的轮廓。但是当我真的去留意它们,它们便呈现出自己的实质与生命。比如说,我眼前的这个人不仅仅是我的顾客,属于这个或那个类别,他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我注意到:他的声音因为怯弱和希望而微微发颤;他的眼神是伤感的,他的领带与夹克不太搭配,他的头发梳成了和上周不同的发型;他在右腕上戴了一块奇怪的手表,因此他肯定是个左撇子;他的鼻尖上能看见一些细小的毛细血管……我可以不停地继续观察下去。这个人改变了我的感知模式,他从一个抽象概念变成了一个有待发现的新实体,一个需要去了解的新的人。我不再盼望着这次心理治疗快点结束了。
其次,无论我身在何处,都意味着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我就身在此处。过去,如果我生活在影影绰绰的世界中,我会试着尽快离开它。这样做是因为我总想要一个目的,并且要急切地达成这个目的。如果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我不是去单纯享受他在我身边的时光,而是试图给我们的会面设定一个方向:我们把该做的都做完了吗?但是,事实却是,如果我真的见到了朋友,注意到他正在陪伴我,我就已经获益良多。有一种懒惰是好的,这是我和孩子们在一起时学到的:慢下来,不紧张,活在当下,享受自己。你有权利不带目的地生活。
最后,我更多地把自己给予别人。注意到这一点,是有一天我在与薇薇安交谈时,同时还在电脑前工作,我意识到我的内心还有一个世界。我通过幻想、思考和演练在内心愉悦自己,退避在自己的世界中。这种方式原本无可非议。不过,在这个例子中,电脑被纳入了我的内心世界,薇薇安却没有,她只是一个外在的声音。这就有点不对劲了。我90%的身心都在电脑和我的思考上,只有10%在我妻子那里,这让我们谈话的质量很差。对薇薇安,我太吝惜自己了。于是我决定全身心地陪她,正如我对孩子们所做的那样。这看上去就像一个人从梦中惊醒。更多地付出身心会令人愉悦,虽然首先它会要求我付出努力,但这正是我想做的。
当我努力活在当下,有时我也会感到不情愿。活在完全的当下常常让人厌烦。首先,它的平淡带有迷惑性,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或者,确实发生了一些事,却并不是我想要的。我需要生活中有不断的刺激和乐趣。
然而,厌烦却是我走上正确轨道、活在当下的首要标志。它意味着我正在突破一层防护屏障,而不是封闭在虚幻的世界里。我的抗拒变化的那部分自我,会尽力劝我不要活在当下。在精神或智力的探险中,我迟早会遇到这道屏障,它会向我提出一个选择题:要么回到我的虚幻世界,要么继续穿过这样的厌烦——看孩子跳跃上百次——然后我或许会接触到全新的生活。
关注的技艺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进行练习。它不需要指导、技术或装备,同时也是免费和通用的。不过,特定的情境会促进它。禅师有时候会在冥思的学生中走来走去,凭他敏锐的直觉,察觉谁昏昏欲睡谁思想不集中,并在他的肩上敲一下作为警示。孩子们尽管不知道这点,做法却是相同的。他们的哭闹,他们的问题和需求,都是在不断地将父母召回此时此地,回到一切更为真实的地方——也正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幼儿们总是活在当下。因为他们带着惊奇,所以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这一点。5个月大的埃米利奥看着风中摇曳的树枝,眼睛随着它们的摆动在微微地转动。他看得入了迷。对他来说,那一刻树枝就是一切。两岁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多么神秘啊!影子到处跟着他,并且会在一个更大的影子里消失。他还注意到自己在水坑中的倒影。它是真的吗?还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户?这就是活在当下。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有力的感染:我也想像那样生活。
乔纳森两岁的时候非常留意不同的声音,包括最微弱的声音。他会突然停下来聆听——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邻居关窗的声音、过路人的咳嗽声、吸尘器的呼呼声。然后,他举起一根细小的手指,看着我说:“那个响声?”起初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我努力想象那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的宇宙中充满了新鲜的、无法解释的声响。
我还记得,婴儿时期的他躺在床上,安静又专注。他的注意力不带评判或期待,也就是说他并不特别专注于某物。他只是专注而已。一种纯粹的意识状态。我从未见过有谁像他那样专注——如此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对我来说,光是记住这些时刻就能让我感觉好起来。
当我们能像孩子们那样活在当下,我们和他们的关系也会变得更好——的确,和其他任何人的关系也是如此。实际上,这也是唯一可能的关系,否则就只是一些幻影的聚会而已。
活在当下意味着有准备和随时敞开怀抱。“我在这儿等着你呢。”我的思想不会逃到更有意思的将来,也不会被过去的回声所纠缠,它不去选择幻想的世界。我将倾注我全部的身心,等着你的到来。
我听到一个大声的抗议:“你这样会宠坏孩子!在现实中,谁也无法付出那样的关注,孩子会习惯以自我为中心!”
让我先来澄清一下吧。我所说的不是与某些感情联系在一起的那种关注,比如说让孩子感到窒息压抑而不必要的亲吻和拥抱;它也不是那种焦虑式的关注,总是充满警惕,唯恐可怜无助的孩子去冒险:“小心,你会伤着自己的!”它也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关注,既不评判也不竭力找理由去纠正或批评孩子。
它是纯粹的关注,不去侵犯或指导,仅仅只是置身其中。这便是它的全部。这样一种态度从来不会去伤害谁。相反,它是我们可以给予孩子的最好礼物。孩子们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如此众多的心不在焉的大人中,这些大人偶尔屈尊将点滴的自己给予孩子们。我确信,当我们设身处地站在孩子的角度,注意他们告诉了我们什么——关注他们,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
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那就是害怕去密切关注别人。乔纳森在医院刚刚出生时,我把他抱在怀里,那真是一个美妙的时刻。他的出生是自然分娩,一切都很顺利,但是护士要给他按摩,必须把他从我们身边带走一会儿。此时的薇薇安已精疲力竭,正在接受助产士的帮助。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该怎么做呢?我竟然平静地去了洗手间,心不在焉,好像处于时间和整个场景之外。对于我所爱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而我却置身事外。
很快,我意识到自己分心了。我赶快跑回到我们的宝贝跟前,看着他。片刻前,他才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看上去很好,但也在踢腾和抗议。我和护士一起抚摸他,对他说话,安慰着他。我感到心里涌起一股爱的暖流。我看向近旁的薇薇安,我们的眼神相遇了,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对妻子的感激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后来才意识到。在婴儿出生的过程中,我内心升腾起一些强烈的情感,但有时候某些情感过于强烈,反而会吓坏我们。在我分心的那几分钟里,我抗拒着这些强烈的情感。看到薇薇安精疲力竭,或者看到我的宝贝费劲呼吸,让我有点吃不消,所以我才走开去洗手。然后,一旦我意识到自己是在逃避,我就能够让自己去面对那种我试图逃避的强大的痛苦和爱了。
关注是我所能做的最实际的事。我明白了什么事情,因而也就拥有了关于这些事情的更多知识。我不会感到吃惊,也不会为假想的问题去寻求令人困惑的解决方法。一个孩子情绪不好,也许只是因为他冷了渴了,或是他的袜子溜到鞋子里了。关注把生活中多余的部分消除,让生活变得更简单。它直达事物的核心。
埃米利奥抗拒洗头发。“如果你让我们洗头发,我们给你一个好吃的。”埃米利奥把零食吃了,但还是拒绝洗头发。“看,妈妈、爸爸、奶奶都来了,我们一起去浴室。”不行。“奶奶、妈妈、爸爸陪着你,再加上一个好吃的,你还可以拿一件喜欢的玩具,你一边玩我们一边给你洗。”还是不行。我们倒不如忘掉洗头发这件事。
我们每个人都是去劝说、吼叫、解释、威胁、预言:“如果你不洗头,头发脏了会长满小虫子!”或是讲故事:“你知道吗?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想洗头……”或是博同情:“我知道你不想洗头……”或是说教:“生活中总有一些事情是我们必须要做的,即使我们不喜欢做。”但什么都不起作用。
然后,我们开始关注他,试着清醒一点。为什么埃米利奥不愿让我们帮他洗头?因为他害怕水会弄进他的眼睛里。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如此简单。“埃米利奥,我们会非常小心,不会把水弄到你的眼睛里。”埃米利奥让我们给他洗头了。清醒意味着按照现实本身的样子去看待它。它意味着去除所有的威逼手段,直达事实的核心。
是的,孩子们就是有这种非凡的力量,能把我拉回当下。有时候,他们看上去好像是故意的。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关于收税问题的,快把我逼疯了。我必须要找到一张收据,但我担心自己可能把它给弄丢了,那样的话我就得交罚款。我对自己怒不可遏,因为我的东西放得一团糟。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收税人的迫害,好像我要忙的事还不够多一样。我永远也找不到那张单子了。我在心里暗自嘟囔,心情像一团乌云在迅速聚拢。
乔纳森看着我,笑了。我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他,因为我还陷在自己思绪的乱麻中。我知道他在那儿,但我自己的忧虑更强烈。为什么我必须在这些无用的任务上浪费时间?它们会拖垮我,毁掉我的。乔纳森坚持不懈,他看着我,又笑了。我的忧虑开始消散。为什么我要在这些胡思乱想里糟蹋我的生活?我叹了口气。乔纳森又看着我,他在等待。他的凝视像一个我可以进入的宇宙,对我发出了公开的邀请。他再一次笑了。现在,我真的和他在一起了。顷刻间,乌云消散。欢迎回到当下,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