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起义出大湟
一个阴雨的天气,浔江上下,春雨潇潇。“纪念太平天国起义一百三十周年学术讨论会”的全体代表从广西桂平县出发,向北驰往金田村。说实在话,我们这支以研究太平天国历史为专业的队伍中,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前往金田。大家的心情异常兴奋,像要去会见从未见过面的亲人一样。车队向前飞驰,雄壮巍峨的紫荆山隐现在烟雨迷蒙之中,仿佛在伸张着两臂,欢迎、拥抱我们。车中肃静无声,人们都凝神屏息地眺望着。啊!多年梦寐向往的太平天国起义的策源地已经映入了眼帘。
我们先到了现在的金田公社所在地新圩,这是当年经过战火洗礼的地方。太平军起义后,在紫荆山区与清军搏战了九个月,最后在新圩突围,经五峒山,攻克了第一个城市永安州(今蒙山县)。新圩,这是太平军撤出紫荆山区的最后的据点,也是向全国进军的起点。当年,太平军的指挥部就设在这里的三界庙中,三界庙保存完好,里面有许多石碑,都是太平天国起义前后所立,反映了金田地区的经济和阶级斗争的状况,有很高的历史价值。陈列中还有一个紫荆山区的模型,吸引着我们这些不熟悉当地地理形势的人,高高低低的山水、村落,密密麻麻地标满了地名,金田村、犀牛岭、大湟江、风门坳、双髻山、蔡村江、江口圩、古林社、东乡、茶地、屈甲、花洲、东王冲、官村……对于治太平天国史的人来说,这些地名,耳熟能详,并且都和某件史事、某次战斗、某个人物联系着,它们都密集在百余里的地区之中。就在这弹丸之地孕育了史无前例的、被称为“农民战争最高峰”的太平天国运动。
车队离开了新圩,折而向西,奔驰在金田的田野上。在别人的指点下,我认出了大湟江,江身并不宽阔,微雨挥洒在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这条江水向东注入浔江,它灌溉了两岸的良田沃土,使这里盛产稻米、甘蔗。南方的春天来得早,男男女女都冒雨赤脚,在田里劳作,已是一片春耕农忙的景象。“金田起义出大湟”,我想起了这句民谚。它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金田起义出大王”,南方人读音,“湟”与“王”不分,意思是金田起义拥戴出洪秀全这个大王;另一种解释是太平天国起义军从大湟江出兵,闯出了紫荆山区。
可是,后一种解释不很确切。太平军起义后,的确顺着大湟江东出,占领了江口圩,在此停留了两个月。由于浔江江面已被清军和艇匪所控制,太平军还没有水师,不能从水路冲出去,只好又沿着大湟江回到新圩。“金田起义出大湟”,可太平军并没能从大湟江口冲出去,以后向西越过紫荆山,到达武宣、象州,在那里和清军、团练相持三个多月,西出的通路也没有打开,仍旧回到了新圩。
当时的形势,险象环生。起义以后九个月,太平军东奔西突,进行了许多次战斗,仍然回到了老地方新圩。清军愈聚愈多,蝇集蚁附,从四面八方扑向新圩。为什么太平军起义之后要在紫荆山区徘徊九个月之久,致使清廷赢得了时间调集更多军队,把他们围困在这里?他们有什么必要浪费这么多宝贵的时间?现在,历史学家对此做出不同的解释,互有争论,最流行的说法是根据李秀成供状,为了“招齐人马”。李秀成说:
天王到金田之后,移营上武宣东乡、三里,招齐拜上帝之人,招齐武宣之人,又上象州招齐拜上帝人马,招齐仍返金田新圩。
李秀成那时还在藤县家中,没有参加起义队伍,他后来的这段话可以解释清楚太平军起义后长期停留在紫荆山区的原因吗?似乎不行!拜上帝会的会众大多散布在毗邻的桂平、贵县、平南、武宣、象州、藤县,声息可闻,道路畅通。况且,团营的命令在一年前早已下达,并不需要在这里为招齐人马而逗留这样长久。“兵贵神速”,太平军为什么迟迟不打出去,给清朝一个措手不及,而使自己坐困在紫荆山区。这真是一个谜。
我从观看景色,不知不觉进入历史的遐想,而且想出了神,仿佛回到一百三十年前的古战场上,竟为太平军的被围而忧心忡忡。
“嘎”的一声,汽车停了,打断了我的遐想。我们已经来到了紫荆山的隘口风门坳。真是沧海桑田,这里已建成了金田水库,当年以雄峻险峭而知名的隘口已沉没在万顷碧波之中。周围山岭层叠,树木苍翠,云封雾绕。水库大坝和发电站的高大楼房雄踞在谷口,俯视着前方的金田平原,当年的古战场上洋溢着大干“四化”的火热的气氛。
我们这些人,三五成群,冒着细雨,踩着泥泞,一步一滑,像孩子一样喜悦地到处奔走。有的想观看一百三十年前古道的痕迹,这是当年进入紫荆山的唯一通道,洪秀全、冯云山到山里传教,一定要走这条路,这里该多少次印下了这两位革命巨人的足印!有的想寻找一下残存的工事,也许还想侥幸找到当年的一矢一镞。太平军被困在新圩,风门坳是最后一道屏障,太平军在这里该是进行了多么顽强的抵抗。我们几个人观察着这里的地形,话题就转到了风门坳战斗上。
关系重大的风门坳战斗究竟是怎样打的?《浔州府志》留下了如下记载:太平军防守在这里,“断山下路,而垒石安炮于坳上。两边山梁复起望楼及草棚数百间,以为踞守”。向荣、巴清德率领清兵分成三路,“衔枚疾走至山麓,齐放枪炮进攻”。这一记载太简单了,没有提供具体的战况。但是,即使找到更详细的记录,也不可能记录下这场战斗的一切细节。历史记载的空白只好由想象来填补。这里,山势挺拔,也许就是太平军构筑望楼的所在;那里,林木幽深,也许就隐藏着清军偷袭的小径。这场战斗,双方都投入全力,战况必定十分激烈。多少农民英雄为保卫革命而牺牲在山巅涧底,他们用鲜血浇灌了壮丽的太平天国革命事业。
令人震惊的是:风门坳竟然失守了。太平军虽据有利的地形,却未能阻挡住敌军的攻势。八月初三凌晨,清军先占领了两侧山梁,然后夺取了风门坳隘口。当然,太平军不会也不能够任凭敌军长驱直入,须知他们的父老妻儿就在身后。他们且战且走,用自己的血肉阻滞敌人推进的步伐,后来变成了逐村逐屋的白刃战。这时,清朝方面兴高采烈,气焰嚣张,咸丰皇帝听说夺取了风门坳,立即下达谕旨:“贼首韦正(昌辉)、洪秀泉(全)、杨秀青(清)、冯云山、胡以洸(晃)等,此时均在新圩各村围困之中,一经大军攻破,必须按名擒获,或临阵歼毙,亦须确切认明。”
敌人高兴得太早了。太平军为了解救危机,正确地做出决策:突围。为了迷惑清军,他们故意砍竹编筏,装出要渡江向南的姿态。中秋节夜晚,却出敌不意,全军携带老幼家口,向北钻进险峭的五峒山里,“弃辎重,攀山越涧走”。这是一次十分漂亮的行动,据《桂平县志》的记载,“五峒高山在县北宣一里……绵亘数十里。咸丰元年八月十五夜,洪秀全被围食尽,遂由此山窜永安,盖其势陡绝,官兵不能追也”。这次成功的突围,革命人民感到欢欣鼓舞,而地主阶级为之战栗饮恨。
“太平军竟守不住天险风门坳”,这个念头老是盘旋在我的脑际,须知,清军突破这个要隘,对革命形成了多么大的威胁。再联想到太平军为什么在紫荆山区停留九个月之久。尽管有种种解释和争论,答案也许是极其简单的,那就是初起的太平军太弱小,没有力量打破包围圈,因此在紫荆山区东奔西窜九个月,连最后一道屏障风门坳都守不住,这难道不是说明了它的弱小吗?一部战争史告诉我们:以弱敌强的好办法就是“走”,避开强敌的进攻,以保存和发展自己。中秋节的新圩突围,太平军很好地运用了“走”的战略,不采取这一战略,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有可能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我们歌颂历史上敢于起来反抗封建统治的农民英雄,不愿意多讲他们的缺点、问题,可是,对农民过分美化,对农民的力量估计过高,也会背离历史的真实。一些文章和著作中,把初起的太平军描绘得每战必胜,打得清军狼狈逃窜,已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这样,太平军长期停留在紫荆山区以及风门坳战斗失败等历史,就难以解释清楚了。
新生的力量必定是幼弱的。很难想象,它一开始就能压倒陈旧的力量,这里必然有一个艰苦奋斗和发展壮大的过程,太平军在紫荆山区九个月,时间没有白白浪费掉,他们团聚队伍、总结经验,在战斗中学习,在艰难中成长。这群普通农民并不是天生的英雄,他们在实战中才锻炼成了出色的指挥员和勇猛的战士。太平军初起,号称几万人,但大多是老幼妇弱,精锐的战斗人员只有三千人,却面对着装备齐全的上万清兵和大批地主武装。尽管清军怯懦无能,内部矛盾重重,但似乎不能说太平军的力量已超过清军。清军的战略一开始就是要把太平军困死在紫荆山区,断绝其米盐给养,堵塞其出路,不使其远走滋蔓。太平军奔突九个月,硬冲猛攻,打不破这个包围圈是可以理解的。中秋节的新圩突围是利用复杂的地形,巧妙地跳出了包围圈,从内线转到了外线。中国农民战争史上不乏这种成功的战例,就是太平军后来在永安突围,打法也与此很相似。当然,仅仅跳出包围圈,危险还没有解除。清军见即将到手的猎物要逃走,很不甘心。向荣率领清军从崎岖山路,蹑尾穷追,太平军杀了个回马枪,在官村设下埋伏,向荣追赶中伏,被打得一败涂地。“军械全失,几不能军……向(荣)之丧师失律,未有甚于此役者。”突围不是单纯的逃跑,太平军把突围和反击相结合,打败了向荣这个死对头,才真正脱离了险境,长驱北上,攻克永安州。
我们的车队已经要返回桂平了,我凝望着新圩背后隐约的山影,那边应该就是五峒山。可惜限于时间,不能去看看突围的现场,不能去探索当年太平军脱险的小径了。
冯云山初入紫荆山写了一副对联:“暂将荆山栖彩凤,聊将紫水活蛟龙。”新圩突围,太平天国这烈火中的凤凰、大泽中的神龙,腾空而起,挟带着满天风雷,飞出了紫荆山,飞向永安州,飞向全中国。
注释
[*]原载《文史知识》,198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