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道家论理学:以形名思想为中心
首先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启用了“道家论理学”这个术语,而不是“道家逻辑学”。逻辑学(logic)是舶来品,乃中国古代思想世界所无(中西方的哲学思维差异之大,由此可见一斑),但中国传统的“名学”“辩术”确有近似西方逻辑学(部分包括修辞学)的地方。道家的“名学”是很有特色的,但它是否可以比拟于古希腊意义上的逻辑学(logic),至少还需要进一步探究其会通的可能性。早期的哲学术语翻译,斟酌中西思想的对照关系,“论理学”“名理论”往往对译为logic,例如明末的傅泛际和李之藻翻译《名理探》,将亚里士多德逻辑学介绍到中国;后来严复用“名学”对译logic,有见于古代名学与logic之间的类近;章士钊采用音译“逻辑学”,当然是出于进一步区别论理、名理和logic的考虑。这里启用“道家论理学”这个有斑驳色彩和历史感的术语,而不想妄称“逻辑学”,也没有拘泥于“名学”,原因在于“论理学”恰好处于会通西方逻辑学和中国名学的界面上。
如果说传世典籍是历史的流衍物的话,那么困扰思想史研究的最大难题之一就是其中的具体语境及意义,简单地说,古人是在何种意义上言说的?这些言说背后的不言而喻的知识背景与理论预设又是什么呢?正如李零所指出的那样:“任何天马行空的哲言都离不开一定的知识背景。读先秦诸子书,我们会发现许多‘不言而喻’(术语没有解释,故事掐头去尾,引文缺乏出处)。但古人不言,并不等于没有,乃是因共知共识,把注脚隐于背景深处。它们是研究古代思想家对话语境的基本线索。例如在先秦诸子中,儒、道相非,主张不同,但还是有一些共同的争论对象或话题,如仁、义、道、德、礼、法等。我们要弄清这些概念的是非同异,就得挖掘它们的深层背景。”[1]我认为,诸子时代的形名之学正是这样一种理论预设和知识背景。诸子学固然互相攻讦,但它们之间的对话与诤辩少不了一些共同的基础,形名问题由于双关政治与语言,自然成为诸子百家共同的话题;更重要的是,形名作为某种论理工具而为诸子所重视,成为论辩中的利器。王弼之所以高明,就是因为他深明于此,借助于恢复古代的刑(形)名之学的解经来阐释先秦思想。因此,形名之学就像“芝麻开门”的咒语,是我们打开先秦思想史之门的关键;由于诸子的形名之学集中地体现了其理论特征与趋向,我们也能够以此为线索直探诸子百家相互辩难的理论原因。
一、道家名学导论:以《老子》首章疏释为例
由前面的讨论,我们知道,道物之分际,即形上学、物理学之分际,即有无之分际,而道家正从形名两方面规定有无,诠释道物;那么,道与物、有与无的分别就在于有形与无形、有名与无名的分别。
《老子》已隐含了以“有名”表示“物”、以“无名”表示“道”的意思,其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第1章)又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40章)两下相较,“无名,天地之始”相当于“有生于无”,“有名,万物之母”即“天下万物生于有”。[2]据此我们推断,老子所谓“有生于无”也许是“有名生于无名”的略语,第2章“有无相生”也自然是“有形(或有名)、无形(或无名)相生”,而第11章“当其无,有……之用”数语疑为“当其无有……之用(也)”。[3]王弼注“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曰“凡有皆始于无”,这个“无”就是“未形无名”,而“有”则是“有形有名”。河上公《章句》亦曰:“无名者谓道,道无形,故不可名也……有名谓天地,天地有形位,有阴阳,有柔刚,是其有名也。”
道家所谓“有”,其准确含义就是有形、有名;所谓“无”,其准确含义就是无形、无名。换言之,“有无”即“有形、无形”“有名、无名”的概括语。《淮南子·俶真训》明确地说,“有”就是“万物始有形兆也”,“无”就是“无可名也”。然而,宋儒注《老子》,倾向于抽象理解,反以“无名”“无欲”为“无”,“有名”“有欲”为“有”,此乃自王安石以来的注《老子》风气。[4]胡适也认为:“常无、常有作一顿,旧读两欲字为顿,乃是错的。”[5]考宋以前《老子》古注及其残篇,第1章句读应为:“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6]至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出,“常无欲”“常有欲”句皆作“恒无欲也”“恒有(乙本作又)欲也”,“欲”下有一“也”字,足以证明古本《老子》的句读。这个问题终于水落石出了。
我们在这里诤辩《老子》句读问题,并非出于考据癖,而是想通过该问题阐明:(1)《老子》书中的“概念”往往是具象的而不是抽象的[7],换言之,老子所谓“无”首先应是无名抑或无形,而不是宋儒所发挥的“无”。当且仅当在这种意义上,我认为蒙文通先生的下述论断精确不磨:“周秦性道之辩不议空、有,自印度思想入诸夏而六代议空、有者纷纷。”[8](2)更重要的是,我们把老子所谓“无”归结为“无名”“无有”,旨在说明“有”“无有”“有名”“无名”乃道物的哲学化表述,也就是说,我们曾在物理学(自然哲学)中讨论过的道物和有无问题,经过了形名话语(学)的介入和洗礼,更加抽象化了。历代注《老子》者,无不认为“道”即“无名”“无有”,而以“天下万物”为“有形有名”。(文繁不具引。)《淮南子·说山训》云:“有形出于无形,未有天地能生天地者也。”此或即《老子》第40章“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之注解,所谓“有生于无”意味着“有形生于无形”。王弼颇采形名话语诠释《老子》,也可以看作道家形名理论在魏晋时代的思想投影[9];实际上,王弼以形名话语契会《老子》,并非空穴来风,更不是什么异想天开,他依据和发挥的正是道家固有的形名理论(学),只不过长期以来人们或多或少地忽视了这一点。
不过,《老子》只言“名”,尚未从“形”和“名”的关联角度阐发问题,但似乎隐约包含了形名问题,可以说道家形名理论在老子那里只是略具雏形而已。真正奠定道家形名学基础的是《庄子》,后来的《管子》四篇和《尹文子》亦祖述其说。《庄子》下面的论述可以说继承和发挥了老子思想:
这句话表明了凡是物都是有形有象、有声有色的东西,都是可以通过感觉(诉诸五官感知)而能够把握的现象界的存在(existence)。而上述乃是先秦诸子共同承认并以此沟通交流的基本看法,因此也是他们不言而喻的理论预设。《周易》说:“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周易·系辞上》)《管子·心术下》说:“凡物载名而来。”郭店楚简《性自命出》说:“凡见者之谓物。”这些例子充分说明了先秦诸子把有形的东西称作物,而物又是“有名的”。但是道家却没有止步于有形有名的物,而是继续追问形、名、物的缘起,如《庄子》所说:
所谓“无”,就是“无有(形)”“无名”。因其“无有”,所以道不是物;因其“无形”,所以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因其“无名”,所以道乃“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庄子·秋水》),亦为言辩所不及。总而言之,“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但是,道却隐身于形色名声之外,而“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庄子·天道》)
庄子说“有形有名”(《庄子·天道》),阐论了形名学的第一个原理,即有形的东西(物)都可以通过语言(概念思维)来把握。[10]因为它特别重要,所以我们下面做进一步的籀绎。首先应该明确的是,所谓“有形”指的是物(有形之物),如《管子·心术上》所说:“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其次,“有形有名”同时意味着“无形无名”,故《尹文子》说:“名者,名形者也;形者,应名者也。”而“大道无形,称器有名”或“大道不称,众有必名”(《尹文子·大道上》)。如此,道物和有无问题就在形名话语(理论)上得到了更深入的阐述,而道家哲学也在此基础上得到了强化,形而上学之门户也由此打开。形名学“有形有名”(物理学)和“无形无名”(形上学)两个原理的扩展,主要体现在把无知、无欲、无为纳入“无形无名”的形上学,同时将知(感性的和理性的)、欲(系于情与物的)、为(例如仁义和礼法)归诸“有形有名”的物的(或人的)范畴。《庄子·天道》明确地把礼法形名置于“精神之运,心术之动”之下,也就是说把形名放在“道”之下,从而在形上学的高度反诘了儒家将仁义植入人性的企图,高唱“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以申说其“无名”的主张,并以轮扁的实践智慧摒弃了诉诸名言的“古之糟粕”,而所有这一切皆有待于“无为”,即“虚静恬淡寂漠”的心性境界,才能得到充分的阐明。
作为道家哲学基本理论的形名学,实际上涉及了道家哲学的所有方面:既重新阐述了纠缠于道物关系中的所谓本体论问题(有形生于无形),也因为追求“无为”而开创出一种与儒家不同甚至相反的“道德谱系”(伦理学),更因为其卓而不群的“无知”主张而在知识论语境中得到了延伸和拓展,呈现出不同于古希腊逻各斯的独特理论范式。第三点即我们在本章所要讨论的主题。
二、形名古学钩沉:围绕道家和名家关系的分析
为了区别战国中期以降黄老和法家的刑名法术之学,我们把老庄和惠施、公孙龙以及部分墨家的名学称为“形名古学”或者“形名之学”。形名之学弥散在道家哲学的各个部分、各个环节。比如说它以“有形生于无形”来阐论道物之间的亲缘关系,如《淮南子·泰族训》所云:“夫道,有形者皆生焉,其为亲亦戚矣。”又如它把仁义礼法(“迹”)归诸形名,从而在批判儒家伦理的同时趋近一种“所以迹”的道德形而上学。再如它以“无名”的解构力量破斥了辩者的巧言和绮辞。而道法家(或黄老学)的刑名法术之学也与老庄形名理论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但是,所有纠结于形名的问题至今仍处于暧昧未明的混沌之中。因而,为了阐明道家“名学”思想的独特性,我们不能不推考、钩沉作为古代思想世界之深层背景的形名古学。
庞朴曾以正名(儒家)、无名(道家)和控名(名家)来概括先秦名辩思潮,并把它们牵强附会到了一个“正、反、合”的逻辑顺序中展开。[11]这种黑格尔式的思想史研究不妨聊备一格,却不是为我们所服膺的方法,因为思想史本身的复杂性远非任何逻辑所能运诸掌中。包括名辩思想在内的形名学之所以长期暧昧不明,也是因为它枝蔓太多、纠葛太深。下面,试综合资取胡适、伍非百诸氏的研究,以道家名学为关注点,简要地概述一下先秦时期诸子的所谓“名学”。
兹从名家开始讨论,这是为了叙述方便,同时也因为道家形名之学起于“名”的概念。自春秋末年的邓析以来,曾几何时,辩者和察士特别活跃,这些人探究与“名”有关的各种问题,相当于古希腊的“智者”(sophist),史称“名家”(如《史记》《汉书》)。必须明确的是,先秦时期并没有“名家”一词,而《史记》《汉书》对“名家”的概括似乎也不能将探究“名”的各个流脉囊括殆尽。可以肯定,作为人文学术概念的“名”,在孔子那里主要是从政治、社会制度(即礼)中抽象出来的,是“礼崩乐坏”“名实相怨”的产物,后世以“名教”替代“礼制”可以说得其宗旨。胡适以为孔子的“正名主义”主要是政治社会和伦理意义上的,他寄托于《春秋》中的“正名字”“定名分”“寓褒贬”的“正名”方法,体现了他将“政”训为“正”的思想旨趣。[12]相比之下,老子的“无名”则突破了制度外壳,因为超越的“道”不能还原为任何制度,也不依附于任何制度;经过“无名”的洗礼,道家不仅使自己与儒家分道扬镳,也与古希腊哲学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区别开来,更重要的是,“名”的概念也被淬火为一个抽象概念。
在胡适看来,老子最早在哲学上提出“名”的问题,因为“名是知识的利器”,所以老子按照“绝圣弃智”的思想逻辑,反对“名”而要求返归“无名”的境界,那是一种天地未生之前的“绳绳不可名”的混沌状态,这就是“复归于无名之朴”。[13]我们知道,老子只论“名”而不及“形”,还没有把形名结合起来;《庄子·天道》引“故书曰:有形有名”,可见其来有自。[14]《淮南子·要略》曾说刑名之书出自法家先驱申不害,乃“故礼未灭”,“新法重出”,以致“新故相反,前后相缪”。司马迁说:“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古之“刑”通“形”,这是不是暗示了“刑名”“形名”二者间的联系?似乎可以说,形名学于春秋末年尚未成型,它也许是受战国早期刑名之学的刺激而起;孔子主张“正名”而老子主张“无名”,他们都不谈“形(刑)名”。[15]然而,《庄子》和稷下道家著作《管子》却屡引形名之说,“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几乎成为道家论理的必要工具,大体上同时的孟子虽不言“形名”,却以“形色”诠释“天性”。出入稷下的诸位先生或善于辞辩,或精于名实,或兼而有之。因此,我们推断形名学发轫于春秋末年至战国早期,刑名(包括刑法和名辩两个方面)也许是它的来源。形名问题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是古代思想世界(特别是战国中期以来的诸子学)的深层背景[16],即理论预设或不言而喻的问题,也就是说它是当时的学术话语和论辩工具。
此后,各种关于“名”的理论“纷纷出笼”,从理论上说,有名法、名理、名言、名辩、名分、名守、形(刑)名、正名等,其中既有政治理论,也容纳了抽象思辨。据伍非百说,其时(战国中期左近或稍前)最为流行、最具影响力的三个流派是“名法”“名理”“名辩”。[17]“名法”乃刑名法术之学,代表人物即政治上的申不害(术)和商鞅(法),系从“形名学”中分化而来的“末流”,而“刑名”也比“形名”的含义更窄;“循名责实”“综核名实”是“名法”派关注的主要问题。“名理”是研究“极微要眇”理论的,如辩论“天地之终始,风雨雷霆之故”“万物之所生恶起”“至大至小”“有穷无穷”“坚白同异”等问题,由于他们广泛地讨论了时间、空间和变化的主题,可以称之为最早的物理学家(自然哲学家);他们的一些论题,如“影不动”“火不热”“鸡三足”等,因为反常识的缘故而被称为“戏论”,据说魏晋清谈乃其余风。“名辩”追究“名”“辞”“说”“辩”的原理及其应用,《墨辩》乃是其代表,《史记》《汉书》中所谓的“名家”似乎也包括他们。
这样看来,上面所说的“名家”比那种只认惠施、公孙龙的“名家”范畴远为宽泛,实际上,儒、墨、名、法、道各家甚至杨朱学派皆有自己的“名学”,我们的目的就是在这个比较宽泛的思想背景上钩沉形名学。胡适早已指出,儒家(孔、孟、荀)、道家(老、庄)、墨家、名家(惠施、公孙龙)、法家(韩非)以及杨朱都炮制出了自己的一套“名学”。[18]伍非百把“名家”托始于邓析,这是因为邓析生活年代最早、著书最早。《邓析子》或一卷或二篇,《汉志》《隋志》《通考》《通志》皆有著录,今本《邓析子》(包括《无厚》《转辞》二篇)系妄人附会的伪书。[19]邓析,郑人。刘向称其“好形名之学,操两可之辞,设无穷之辩,数难子产法,子产无以应”。邓析创制“形名”,盖与子产“铸刑书”有关。[20]其实,邓析所言“形名”即“刑名”,依于制度和制度变化而起。《汉志》说名家出于礼官,这个论断已没多少人相信了,但此说暗示了“名”的学说与制度间的关系则不为无见。“名学”之兴起,就是周秦时代由“礼”向“法”转折的产物。上面约略提到《淮南子·要略》关于“刑名之书”起源的说法,今详录如下:
这段话更清楚地表述了刑名学起于政治、社会变动的事实。基于且主于刑罚的刑名之术,与诸子学术相互摄入,流衍出申、韩之法术,充实了儒家名实之说,催生了惠施、公孙龙之流的辩者学术,也刺激了《墨辩》的形成和发展,而道家形名学也在时代风云、浩荡潮流中脱颖而出,奠定了其形上学的基石。由此可见,诸子百家皆有自己的名学,即关于“名”的理论,它们体现于百家争鸣当中,也是百家争鸣的结果。比如说,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参同,赏罚乃生,此申、韩之“名学”;言者名也,事者形也,言与事合,名与形应,此商鞅之“名学”;游心于坚白同异之言,逐万物而不反,此惠施之“名学”;“有形而无实,唯谓而无名”,此公孙龙之“名学”;推究“正名、析辞、立说、明辨”,近于西方所谓“逻辑”,乃墨家之“名学”。当年严复把逻辑译为“名学”也是有见于此。
我们既然以形名学表示道家的“名学”,就不妨辨明一下“形名家”问题。谭戒甫曾根据《战国策》中的孤例“夫形名之家皆曰‘白马非马’也”(《赵策二》),主张于“名家”之外,别有“形名家”,那就是公孙龙。[21]伍非百批评说,“‘名家’与‘形名家’乃异名同实之称”,“非于‘形名家’外别有所谓‘名家’”[22]。我认为,谭戒甫别举“形名家”,归诸公孙龙,其说未审,然而伍非百的批评之辞,以及“‘形名’与‘名’乃古今之殊,盖‘形名’之变为‘名’,犹‘法术’之变为‘法’”的论断,说亦未谛。按形名之学见诸道家典籍,班班可考。且不论“形名家”之词是否无稽,谭戒甫把“形名学”归诸公孙龙,也不能说十分确当;因为公孙龙之“白马非马”讲的是“形”(马)、“色”(白),“坚白”讲的是“色”(白)、“性”(坚性),并非讲“形名”。当然,道家盛言的“形名”(学)也非如伍非百所说,是“名”(学)的古称;毋宁说,形名学乃道家的“名”学,是上述宽泛意义上“名”的理论中的一支,其主题不限于政治、社会制度,却转而着力于形上学。所以,自春秋末年至战国中期最重要、最显赫的“名家”流脉当中,还应该在伍非百所说的三派之外,加上“形名”一派,而后者与前三者相摩相荡,相反相成。
伍非百把诸子百家的“名学”归纳为政治、语言两个方面。很有道理。不过,道家名学却是其中的异数。它更哲学,或者更确切地说,更形而上学,因为它既突破了制度的外壳,且挣脱了语言的藩篱,从而扬弃了“有形有名”的物理学(阴阳家和名家),趋向“无形无名”的形而上学。而在这个理论形成过程中,道家也捶破百家,用一种“扫相以显实相之无相”的方式,建构起道家的形上学。我们尽可以像道家的论辩对手那样,讥讽其言“无用”(惠施语,见《庄子·外物》),也可以像历史学家那样,批评其言“皆空语无事实”(司马迁语,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道家形而上学蕴含的深刻意味,那就是其中独特的价值理想。道家哲学的这种理想性,就是隐藏在刻薄地搥提仁义之下的大慈大悲,就是坚持“绝圣弃智”背后的深刻智慧,就是超越于制度和社会的人性光辉,就是解脱了名缰利锁的自由创造;一言以蔽之,就是不拘形迹、自隐无名的精神境界。
稷下道家、黄老学和法家的名学,既可以看作刑名之余绪,也可以看作道家形名学的蜕化。怎样从道的原则中推导出法和刑,或者说从道的高度论证法和刑的合理性,以重建社会秩序,乃是道家黄老学派的理论主题。“理”的概念、自然法的观念和刑(形)名学正是其理论利器。(下详)可见,形名学的递嬗,足以表明道家思想本身的推移。例如《管子·心术上》曰:
随后又详细解释说:
这段话阐述了两层意思:第一,“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所谓“名”缘形(物)而有,也就是说“名”起于“形”,因“形”而生;“名”之“实”就是“物”(形),所以《心术上》提出了自己的“正名(实)”的观点,即“言不得过实,实不得延名。姑形以形,以形务名”。第二,至于“道”则“虚其无形”,既“不见于形”亦“不出于口”,落于“形”(感觉,目以视形)、“名”(心知)之外。所以说“必知不言之言,无为之事,然后知道之纪”,相应地,《管子》反复强调了“神明若存”“神明来舍”,提示出“神明”是证悟、体验“道”的精神状态。稷下先生尹文的遗说见诸《尹文子》,其中多言“形名”,例如:
其实,“大道无形,称器有名”与“大道不称,众必有名”是一个意思,即道无名而万物(即众形)有名,因此“无名,故大道无称;有名,故名以正形”。从经验上看,物之为物的第一个特征是“不可入”的(物)形,形直接诉诸视觉;如果说“以形定名”仅限于诉诸视觉,那么就不能把许多现象(比如说声音)纳入“形名相耦”,即“有形必有名,有名必有形”原则并不能把所有现象囊括在内。《尹文子》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承认“有形必有名”的同时,又提出“有名者未必有形”,这可以看作对“形名相耦”命题的修正。应该说,《尹文子》的修正更符合经验常识:从经验特别是社会经验来说,“形而不名,未必失其方圆白黑之实;名而无形[24],不可不寻名以检其差。故亦有名以检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检名,察其所以然,则形名之与事物,无所隐其理矣”(《尹文子·大道上》)。这样,《尹文子》就把社会实在,即政治意味的“名”纳入了“名”的范畴,因此它把“名”分为三种:“一曰命物之名,方圆黑白是也;二曰毁誉之名,善恶贵贱是也;三曰况谓之名,贤愚爱憎是也。”其实《尹文子》的观点不离《庄子》左右。道家所谓“物”,包括自然现象和社会实在,也包括人所固有的感觉和心知;简单地说,前者归结为“形”而后者归结为“名”。因此,物象、物理、制度、仁义皆是“物”,因为它们与“名言”相耦;同样,它们也都属于有形、有名的形下范围,因为它们不过是感性和理性所把握的对象。马王堆出土的黄老古佚书似与稷下道家有密切关系,其言形名,自形名而推展到刑法,从一个侧面说明了“道生法”之古训。曾为稷下祭酒的荀子,其《正名》主要是从名辩(包括语言与逻辑在内)和政治两个方面总结了先秦名学。
现在回到本章讨论的主题,道家形名之学与其知识论有什么关系呢?试从两个方面分别阐述之:(1)从“名”的方面看,“名”既表示语言也表示制度,这种复杂性自形名之学角度来看也许更显豁:作为概念性符号,“名”意味着概念思维,即理性(知性);它之所以是制度性符号,一方面因为社会政治制度是“有意味”的符号,另一方面因为制度是由概念以及概念性思维建构起来的。在知识论上,“名”则以理性的名义整合了目见耳听的感性知识,视—形间的耦合、闻—声间的耦合,亦纳入了形名范畴:感性知识止于形色(声),即所谓有形。至于理性(知性)及其对象,则归于“有名”,比如说万物之理、事物之理、由名言建构起来的礼乐制度、诉诸名言的仁义观念等。这正是道家摒斥仁义和理性的原因。(2)从“无名”的方面看,道家知识论直接掠过了语言和制度(即“名”),所以道家反对“名”,同时也反对与“名”相表里(相耦)的“知”(心知,即理性);其旨趣是缘“名”的反面阐发“无”的理念,即无形、无名、无欲、无为、无心、无待等。总之,道家所谓“有”是指有形之物和有名之事,包括语言、观念和制度;所谓“无”是指高于物外、超乎制度的精神境界。欲知其详,我想通过具体分析《庄子·齐物论》来阐明道家形名之学在其知识论语境中的基础地位。
三、道家名理之学:以《庄子·齐物论》为中心
古有“熟读《南华》第二章”之语,可见《齐物论》是我们领略庄子哲学乃至道家哲学的舟桥津梁,“不二法门”。钟泰曾说,《齐物论》宗旨一言而尽,“正名而已矣”[25]。细味《齐物论》,其旨趣乃破诘辩者(所谓“名家”)之说以自树耳。宋陈景元注《庄子》,附公孙龙《白马》《指物》二论于《南华真经余事杂录》,提示了“名家”(即辩者、察士)和道家间的意味深长的理论关系。我们已经知道,道家与形名之学有着不解之缘。《老子》主张“无名”,却“课虚无以责有”,自“名”的反面印证“无名”;《庄子》则屡屡批判儒、墨之辩和辩者之辞,极尽嘲弄讥讽之能事,《齐物论》集中体现了这种思想趣向。如果说《庄子》是通过破斥百家之说而自成“一家之言”,那么我们就不妨由此蹑近《齐物论》,考察其如何入室操戈——针对辩者(名家)之说,入据之而出击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何因儒、墨相非而两折之(辩无是非),超然于是非善恶以及“辩”本身之上[26],从而建树道家“名学”。[27]
至于《齐物论》篇旨,我们根据其破斥各家(儒、墨、名)名辩之学而建构道家形名学(“名学”)的主要旨趣,且取王安石、吕惠卿之说,认为所谓齐物论就是整齐“物论”,即横扫诸家物论(物理学),或者说把诸家之学当作物论加以破诘。[28]也就是说,《庄子》此篇旨在议论百家物论的得失,从中建树思想。《庄子·天下》说慎到主张“齐万物以为首”,或以为“齐物”是慎到之说,或以为《齐物论》祖述慎到之学,甚至出于慎到之手,皆不足为训。考《天下》中叙述的慎到之说,要旨不外“趣物”二字,或“与物宛转”四字;“无知之物”(活死人)就是他追求的目标,换言之,就是把人性归于物性,以摒除精神境界为代价而追求与万物同一。如果我们把《天下》关于慎到的评述和下面一段评述关尹、老聃的话相比较,不难看出,关、老道家之说旨在“澹然独与神明居”,也就是说,乃基于心性论而发,而慎到仍然拘于物或趋向物,所以庄子说“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因为他所说的“道”不是真正的“道”,充其量不过是“齐万物以为首”[29],所以说他并不“知道”(透彻地了解和把握“道”)。说来说去,慎到之“齐物”与《齐物论》了无关系,彼此之间只不过说辞偶似,穿凿附会者可谓好事之徒欤?
《齐物论》开卷伊始即点出“吾丧我”命题,并提起人籁、地籁、天籁的话头。由于该命题提挈全篇,所以我们不能不深味其中的精蕴。“吾丧我”首先意味着“荅焉似丧其耦”,钟泰引《田子方》“遗物离人而立于独”诠注“丧耦”,以《庄》解《庄》,不失为精辟的高见。这表明所谓“丧耦”意味着两层意思:一是精神(境界)上的独立无待[30],即“逍遥于无何有之乡”,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二是“遗物”,而“丧我”意味着除去(忘、外)自身中固然之“物”(包括肉身和感觉、心思),即“至人无己”;反之,便是“丧己于物”。那么,“吾”与“我”的不同,简单地说,就是“道”与“物”、“天”与“人”的不同。对此,陈静分析说,在庄子那里,“我”是对象性关系中的存在,永远处于物我、人我、彼此、彼是、是非的对待性关系之中,相对于不同的对象,“我”又具体展现为“形态的我”和“情态的我”;“形态的我”展示了“人”作为“物”的存在状态,这样的“我”由于总是陷溺于现实的困境中,实在是被动而无奈的,而所谓“情态的我”是指社会的对象性关系中的、作为社会角色的“我”。相反,“吾”却不是“形态的我”,也不是“情态的我”;庄子并没有明确告诉我们“吾”究竟是“什么”,其中的原因,恐怕是因为“吾”如同“天籁”一样,是不可言说的。[31]的确,表面上看,《齐物论》并没有像描述“人籁”和“地籁”那样,描述“天籁”是“什么”,因为它不是“什么”(物),既不能由世故的语言来表述,当然更不能由是非之辩讨论清楚;庄子只是说(天籁)“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32]这不是遁词,而是用“问而不答”的惯技暗示了言语道断,唯有默会而已。司马彪《注》云:
郭象则曰:
钟泰解说“天籁”颇契理,其曰:
那么,上述“天籁”之说与下面即将谈到的知言、是非、名辩等又有什么关系呢?钟泰引《老子》“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说,“夫有无、难易、长短、高下,所谓物论之不齐也。而声音相和,前后相随,有似于此,故尽声音之道,可以通于物论。《庄子》地籁之说,其亦本于此乎?”也就是说,天籁、人籁旨在引起下面的“人言”(名辩)主题,故恰当、透彻地阐明上述“吾丧我”和“天籁”命题,则有待于《齐物论》破斥儒、墨、辩者的“名学”之后,也就是说,经过形名学的洗礼之后,才有可能。这样看来,只有“丧我”而后能超然于物论之外。
自“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以下的论述已触及了知识论的边缘。《齐物论》“言”“知”并举,说明了二者间的关系。从知识论上说,“知”先于“言”,《管子》所谓“意以先言”;它们都是“物论”的组成部分。如果要驳斥百家物论,就必须对知、言以及由之而起的各种问题予以各个击破。古籍中的“知”通“智”,扬雄也说:“智也者,知也。”(《法言·问道》)而《墨经》把“智”写作“*”,多少说明了古代知识即智慧,而所谓智或知乃系于心。于是《齐物论》云:“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庄子》所说的“接”,主要指经验知识,或者说诉诸感官的感性知识[35],而《庄子》所说的“知”包括感觉和心知,即感性和理性(知性)知识两个方面,如《庚桑楚》所云:“知者,接也;知者,谟也。”[36]古代知识理论的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是境、智合一,也就是说古代先哲并不那么清晰地分辨了能知(认识能力)和所知(认识对象),事实上往往混而言之,甚至彼此替代。考诸语词,不仅知、智相耦,而且心、知、智三者相耦;同样,视(见)、目、形三者相耦,闻(听)、耳、声三者相耦。这种朴素的耦合关系奠定了古代知识论的部分基础。感官和心知的认识能力基于人性,也就是说是人之固有的能力。[37]但在道家看来,理性和感性知识对应于(或者说局限于)物或形的知识,这是一个基本的判断。因此,基于视听(感觉)和心知(理性)的知识,或者“与接为构”,或者“日以心斗”,不免于为外物牵引。重要的是,名言与心知互为表里,换言之,语言是概念思维或逻辑思维的外壳。如此,言、物(形)、知、心之间形成了一个相互耦合、始卒若环的链条。如果《齐物论》要平亭百家物论,就不能回避基于名言、名辩的理性知识论,不论它是儒家的,还是墨家的,抑或是辩者(名家)的。
“知”与“言”出于心的运作(思)。缦者,窖者,密者,皆殚精竭虑、心思造作(“心斗”)的状态;《齐物论》详尽描写了心的运思,如“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皆迭生于心,不能自已,亦不知所由,好像“乐出虚,蒸成菌”,至于“日夜相代乎前”,亦心智建构的心象。[38]正由于心、知、言的合谋,叩开了是非彼此的大门,犹如扣下了枪的扳机(若机括之发),于是心便逐驰于名、物,往而不反。人们谈说纷纭而又莫衷一是的“是非之辩”来源于此。《齐物论》其后的一段话,回应了前面的“吾丧我”:
已有论者指出,上面这段话的前半部分指“吾丧我”的“吾”(真我),后半部分针对“我”,即物性的,以及由“知”“言”建构起来的(角色化的)“我”。[40]从《齐物论》的分析脉络中看,这段表面上似乎不期而遇的论述,主题是“真”(真宰、真君、真性、真我)不能由物论层面上加以论说,例如把它归结为“或使”(及“莫为”)[41],因为它似有而非有,从而反衬出“知”与“言”皆出于“成心”。而物性之“我”(形)则陷溺于“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的悲剧处境而不能自拔(“莫之能止”),况且“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心”也放浪于万物,汩没于心态、名相的变幻而不能自脱,更加可悲。归根结底,“成心”(与“成形”相应)乃人沉沦于“物”的重要原因,“彼我”由此以立,“是非”由此以生;这里所说的“成心”,即孟子所谓“是非之心”[42],亦《庄子·庚桑楚》所谓“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的意思,可见名实、是非皆生于“成心”,这是确凿不移的。在道家看来,“成心”构建“知”与“言”,必然引发众说纷纭的言辩。《齐物论》说:
首先,“言非吹也”判明了“言”不是前文“吹万不同”的“天籁”,这是因为出于“成心”且与“知”相耦的“言”具有某种意向性,即意义的指向;换言之,就是其中包含着“意义”。因此,“有意味”的“言”就不同于雏鸟破卵而出之际的“鷇音”(比喻发乎天然的、有“声”而无“意”的声音),这样“言”也就成了表达立场、观点和意识形态的“话语”(discourse)。然而,言辩者所说的“话语”的“意味”却因人而异、各各不同,说明并没有一个公认的判据以判明孰是孰非。那么,我们又凭什么判明“道”的真伪、“言”的是非?实际上,庄子通过几个有力的反诘句表明了:道固无真伪,而(至)言亦无是非;至于“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则“道术将为天下裂”,于是乎真伪判而是非起;儒、墨之辩只不过是“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的结果罢了,它们相互攻讦也相与为偶,“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试图辨别所谓“是非”,终究是徒劳的,所以《庄子》说“莫若以明”。庄子根据儒、墨相互非难,破斥两家之说,这是不是“鱼蚌相争,渔人得利”?庄子随即引作为诸子论辩特征的“彼是(此)”比拟惠施的“方生方死”,目的是破斥其说。“彼是”在这里是一个关键词,不能不察。然而,旧注诸说或曰“彼此”,或谓“彼人自是(自以为是)”,或说“那方面、这方面”,或指“人我”[43],皆望文生义而未彻。伍非百断言“彼是”乃名家之说,其主要思想是:“是非生于彼此,彼此相生,循环无端;是非相出,亦卒始无穷。彼非此是,可转易为彼是此非。简称之曰‘彼是’,详言之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44]其说迂曲,亦不足据。我认为,从《齐物论》语境(context)中推敲玩味,“彼是”也许是“彼此”“是非”的略语,因为道家以为“彼此”“是非”是可以比拟的“同类”,因而将它们绾在一起,简括为“彼是”。彼与此、是与非皆为对立、相耦之物,而且彼此之别意味着是非之分,同样是非之辩也意味着彼此之争,《庄子》所谓“彼(彼此)出于是(是非),是(是非)亦因彼(彼此)”,“是(是非)亦彼(彼此)也,彼(彼此)亦是(是非)也”。可见,“彼此”与“是非”不仅相通,而且也是对立、相耦之物。在庄子看来,惠施“方生方死”之说,乃是基于时间上的先后、形态上的生死之“物论”,与“彼(此)是(非)”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他说:“彼是,方生之说也。”而且他还批评惠施之流的“辩者”“察士”说:“皆囿于物者也。”(《徐无鬼》)在道家看来,彼此、是非、大小、长短、有无、生死、新故、前后、古今、善恶等都具有“家族类似”(family resemblances)的特征,即所有这一切都是对立、对待(相耦)的东西,都是“知”与“言”(理性)造作的产物,所以《庄子》严词批评说:“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秋水》)倘若“以道观之”,本无所谓彼此、是非、有无、生死、可不可、然不然云云,纠缠于其中的分别和论辩也是无谓的。接下来,庄子因粮于惠子而破其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生死、可不可的根据(“因”)在于是非、彼此的分判,所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这里的“天”与“人”(成心,知、言)相对[45],即下文所说的“寓诸庸”“以明”。顺便提一下,上文中的“因是也”与“因非因是”之“因是”不同。焦竑说,“因是也”只是语助词,即《庄子》常说的“因是已”;玩味其旨,“因是已”并不是“因是因非”,而是无所因(凭依)又无所不因的意思。如果质疑彼是(彼此、是非)是不是究极的真理,那么就必须超越彼此、是非的对立,即“彼是莫得其偶”。儒、墨间的是非之辩,名、墨间的彼此之辩,往复相循,仿佛构成了某种不能自脱的“环”[46],因此“莫得其偶”说意味着脱解于“环”,所谓“得其环中”,而“环中”也就是“道枢”。换言之,拆解彼此之耦(偶)、是非之耦、形名之耦、生死之耦,即前文之“丧耦”、《逍遥游》之“无待”[47],就是“环中”“道枢”的确切含义。从知识论上说,“莫得其偶”“得其环中”意味着体验、证悟道的真理的“以明”。[48]这个问题我们以后续有讨论。
在捶破惠施之后,《齐物论》即把矛头转向《公孙龙子》[49],指出:“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指马之喻,旧注未详。陈碧虚引《公孙龙子》之《指物》《白马》注《庄子》,已经意识到了道家(名学)思想与名家学说间的关系问题。近代章太炎《齐物论释》援引佛说解《庄子》,以所指(境)、能指(识)诠释《指物》篇中的“指”,亦有所创获。伍非百《齐物论新义》也从道家、名家的理论关系上予以详细分析。森秀树也注意到《齐物论》中惠施、公孙龙等“名家”论说,以及用“名家”理论作为“跳板”而超越之的气魄和趣向。[50]我认为,从道家、名家之间,或者更确切地说,从道家和辩者(sophists)之间“名学”的异同方面来阐发《齐物论》某些章节,乃是把握《齐物论》甚至《庄子》的关键。虽然早已明确了《齐物论》的形名学分析脉络和理论框架,但我们仍不能认为旧有注疏已经把握了上述“以指喻指之非指”两句话的确切含义。今人伍非百详于文献的梳理,却疏于义理的分析。尽管我们尚“不知所云”,但似可明确这一点:上面两句话提示出(或者说抓住了)辩者“名学”的内在缺陷,从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破斥辩者之说。显然,“指之非指”出于《公孙龙子·指物论》的核心命题“物莫非指,而指非指”,“马之非马”则概括了《白马论》的核心命题“白马非马”。《公孙龙子》的这两个命题,不仅反常识,更重要的是在理论上直接提示并挑战了旧的(或说传统的)形名理论,即有形(实)必有名、有名必有形(实)的理论。《公孙龙子》的“指非指”的理论意味是:“指谓”(第一个“指”,即“名”)并不就是所指的物(形),因此它说明了“名”“形”间的分离,从而与“形名相耦”的旧说相反。如果我们进一步追究一下的话,“指非指”命题的理论基础是“唯谓无名”。[51]类似地,“白马非马”命题出自《公孙龙子》固有的极端感觉主义的观点,其主要论点是:“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公孙龙子》在这里把物(形)分析为“形”(马之外形)和“色”(如马之“白”),如果从形名相耦原则来看,马可以依据“马之形”而谓“马”,白(也是“形”的范畴)也可以诉诸视觉而称为“白”,甚至可以说“白马即白马”,却不能混淆形、色而称“白马是马”。如果把这个命题比附于古希腊逻各斯传统下的逻辑,也许是驴唇不对马嘴,但它却反映了中国古代思想世界里的“论理学”,即作为百家争鸣论理基础的形名之学。简单地说,“白马非马”表明了色、形的割裂,色、形所缘的视觉同样也被割裂,和《白马论》同样有名的《坚白论》也通过“坚”(诉诸触觉)、“白”(诉诸视觉)的割裂阐明了感觉的割裂;更重要的是,诉诸感觉的“形”(包括色、坚性等)的割裂直接引发了“名”的危机,“白马非马”即其例。总之,《公孙龙子》是从感觉主义角度揭示了形名理论的内在矛盾和深刻危机。道家形名学的核心是如何超过“有形有名”而趋向“无形无名”,所以道家超越形名(物论)的方式就是“彼是莫得其偶”而“得其环中”,换言之,就是从“道”的高度,以“无形”(“非马”)和“无名”(“非指”)说明“形”(比如“马”)和“名”(比如“指”),说明形名理论(如形名相耦)的内在矛盾和理论困境。显而易见,道家的旨趣与《公孙龙子》迥然不同。据此,我认为上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两句话似乎可以从形名学上予以解释,但这仅仅是一种可能的解释。前一句话表明:通过“名”(“指”)阐明“名”(“指”)、“形”(所指,即上句第三个“指”)不能相耦,或名、实不能相符,不如直接用“无名”(“非指”)来阐明形名的局限性,这难道不是重述了《老子》“名可名,非常名”、《庄子》“形形者不形”吗?后一句话则意味着:通过“白马非马”揭示“形”(以及感觉)的割裂,并由此阐明“名”的割裂,不如直接掠过基于形名的物论,以“无形”(“非马”)论证“(白)马非马”。因为“指非指”和“(白)马非马”仍然拘囿于物,也就是说泥于形名,所以《公孙龙子》诸论皆未谛。从无形无名的视野看,有形有名的物并无什么分别,更不能拘执于知、言、形、名的分别,所以道家说“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庄子·天道》),“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齐物论》),显然针对所谓“名家”而发。
随后,《齐物论》即指出“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两句话镶嵌在“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以及“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语境中,“可不可,然不然”乃当时辩者之说。[52]“物谓之而然”说明了“物”是由名言(谓)建构而成的,人们对物的认识也是由名言(概念思维或理性思维)表述的,比如说,依据儒、墨、名家之“物论”,所谓“物理”就是追究一个何以如此之“故”,追究一个“所以然”。[53]相反,名言却不能把握“道”,只能“行其当行,止其当止”“不知说生,不知恶死”而“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同时“道行之而成”也提示了道家实践智慧的旨趣。“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可以说是常识,也符合形名相耦之旧说。但是,从道的视域来看,则“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至此,《齐物论》反复强调了突破形名旧说(形名相耦)的趣向。《齐物论》所要“齐”的“物论”,包括儒、墨、名诸家的理论;在道家看来,诸家之说,尤其是他们的“名学”,皆拘执于形名(有形有名)旧说,即如《公孙龙子》之“指非指”“(白)马非马”也是如此。道家把诸家之学贬低为“物论”,是因为它们都专注于“物”,那么什么是“物”呢?《齐物论》反复敷述了“物”(形)其实就是“名谓”(名)所建构起来的。实际上,“物”与“知”“言”“心”之间多重相耦的关系表明了“物”出自“知”“言”“心”的“共谋”,比如说,物之所以为物或者相反,不能不诉诸生死、终始、成毁诸概念(名谓),但是,辩证地看,“其(物)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从形名的观点看,万物由于大小、黑白、方圆、彼此、是非等的分别而呈现出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样态,甚至于“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换一个“看法”,从“无形无名”(即道)的观点看,万物却等无分别,比如说一株树,以形名来看,是“扭曲的”,但是若从自己而然(从它本身)的观点来看,也可以说是“直的”,或者说无所谓“曲直”。因此,《齐物论》说:“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憰怪,道通为一。”请注意上句中的两个“与”字,训“比”,即相耦相敌,和“道枢”(“环中”)、“丧耦”正相反。
现在,我们随着《齐物论》的叙述展开,将道家以形名学为基础的、涉及知识论语境的问题归纳为以下几点:
第一,诸家“物论”,其实就是诉诸感性(“接”)或理性(心、谋、名、言)的知识(“知”)。惠施“历物之意”,专注于“物”(物理),宋、尹“接万物以别宥为始”,田、慎“齐万物以为首(道)”“趣物”,所以说他们仍然徘徊于“道”的门外;《公孙龙子》的思想特征和倾向,似乎可以定性地理解为“感觉主义”,因而其说纠缠形(物)、名(谓)而不能自休。所以,庄子一针见血地指出:“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辞)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庄子·徐无鬼》)这同样也适用于儒、墨,因为两家“是非之辩”表达了建构于其中的“名”(制度和语言),而“名”出于“分”,出于“心生分别”。在道家看来,儒、墨两家同样“囿于物”,比如说儒家所说的制度意味的“名”(其实就是“形”)出于语言意味的“名”的建构,而在《庄子》那里,“物”即“形”,“形”即“物”[54],因此儒家之学亦不过是“物论”。即便是孔子说过“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即便是仁义不可得而见,但它们仍然“并有形迹”[55],也就是说,依道家的观点,它们终究是形而下的“物”,却不是形而上的“道”。
第二,知止于“未始有物”,换言之,知止于(有)物,也就是说,知——知识与智慧——囿于且限于物的范围。《老子》说:“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第32章,另第44章亦有“知止不殆”句)《齐物论》云:
可见,“知”仅止于“物”,因为“名”耦于“形”。正如伍非百所说:“盖以第之所能知者,止于有物。未始有物,则非知之所能知也。”[56]倘若“未始有物”,那么“知”无所措其技,而辩者逞智,以“坚白之昧”“滑疑之耀”议论“无成与亏”(相对于有成有毁的“物”而言)的“道”,当然不得要领。看来,诉诸感性和理性的经验知识论的范围,其实就是物的范围,即“物的世界”。《齐物论》以推求宇宙万物起源的问题为例,阐述了“知”的局限性,这一点在道家物理学里面讨论过了,而我们将在下节从知识论角度继续讨论“知止”,这里就不多说了。另外,又提出了与惠施“历物之意”针锋相对的说法:“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段话不仅旨在破斥惠施之学,而且也表明了《庄子》精神高于物外的形上境界。总之,正是由于“知”与“言”的范围和局限性,因此《齐物论》说:
可见,“知止”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知”“物”“形”“名”四者皆耦的特点。它(“知止”)是道家知识理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下一节里我们将围绕着它展开深入讨论。
第三,既然“知止于物”,那么“物的世界”的形上境域是否落在知识论语境之外?确切地说,形上境域落在经验知识之外,而所谓经验知识就是基于感性(感觉)和理性(概念、分析、判断)的知识论,即《齐物论》所驳斥的百家“物论”。“不知”因此也成为道家知识论的表面特征,自“啮缺问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以下,《齐物论》阐述了道家知识语境中的“不知”旨趣,其精义在《知北游》里有所发挥,道家以此创构了独特的知识语境。值得注意的是,“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的疑问,表面上看是为相对主义张目,但《齐物论》话锋一转,却说:“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接着又说:“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两段话可以说是基于心性哲学的精神境界的描述,说明道家知识论语境与心性学之间有着相互包含的复杂关系。如果结合上述“吾丧我”(暗示了性的两个层面,以及心的两个层面)命题来看,知识问题始于形名却终于心性。把握这种理论趣向和特征,对于理解道家知识论语境来说,十分重要。
第四,那么,我们何以把握或者体会“无形无名”的“道”呢?这个问题不能说明而只能提示。我们从《齐物论》欲言又止、语焉不详的提示来推敲,“(莫若)以明”(“为是不庸而寓诸庸”)、“两行”(“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谓两行”)、“天倪”、“天府”(能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葆光”(即神明,而且是“滑疑之耀”的反面)诸语词意味着某种深刻而独特的智慧(光),包括超于“物”而把握“道”的“认识”——确切地说,证悟——能力,因此它不同于“与接为构”的“知”,是感觉和理智(概念、推理、判断)之外的先天能力。但是,我们却不能将上述智慧化约为知识论上的认识能力,实际上它包含了更广泛且更深刻的意味,即心性论意义上的实践智慧的意味。因此,“道家知识论”就不是那种基于主客两分之理论预设的知识论,也就是说,“道”并不是(认识或把握的)对象,而直接是体验和觉悟(道)的智慧本身。“道”并非对象性的,它意味着彻底觉悟的精神状态,以及深刻体验天人合一(主客相泯)的心性境界。如此说来,“道家知识论”深闳而肆地拓展和深化了如何把握“道”的问题,其中的关键是将(基于感觉和理智,以及主客两分理论预设)认知性模式扩展为体验性模式,从而为以心性境界为特征的“精神哲学”“境界形而上学”奠定了不可或缺的基础。[57]
第五,最后,我们不妨借助于分析《齐物论》篇末的“罔两问景”和“庄周梦蝶”两个故事,再次回顾并阐述“莫得其偶”和“无待”问题。《齐物论》曰:
罔两(景外微阴)问景的故事自然使我们想起《庄子》批判惠施说过的话——“形与影竞走”,这是比喻“知”(感觉和理智所产生的)追逐于“物”,用上面的话说,就是“知”有待于“物”,或者说“知”“物”相耦。《庄子》说:“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庄子·大宗师》)换言之,“知”有所待意味着它不能不诉诸对象,在与对象间的相耦关系中建构自身。形与影,知与物,蛇与蚹,蜩与翼,皆彼此对待、彼此相耦,即彼此间形成了无往不复的环状链条,但是“道枢”却不在这个链条上,更不是链条上的某个环节,而是“得其环中”。“得其环中”意味着从“有待”的耦合链条中解脱出来,用郭象的话说就是“无待”。什么是“无待”?换个孟浪的说法,就是“无足行”“无翼飞”。[58]从知识论上说,作为“无待”方式的“以明”“葆光”“两行”超越了“知”“物”相耦,超越了对象性思维(主客两分)和概念性思维(名言),从而达到了某种自反性即内向性的体证,也就是说它以体认自身为目的,内敛且反求诸己,而不是追逐于外物,形与影竞走。“庄周梦蝶”故事所提示的“物化”则加深了忘我无待的思想,而拆除主客间的藩篱是其核心。我们将在第四章阐述“物化”理论及其意义,这里就不多说了。
[1]李零:《说黄老》,见《道家文化研究》第5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2]前引《老子》第1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中的“无名”“有名”分别对应于“无名之朴”(第37章)、“始制有名”(第32章)。细究之,应该从宇宙本原角度理解“无名”概念,同时从物的出现(于人的思想之中)角度理解“有名”概念。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释:“天地之始”(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北大汉简本皆作“万物之始也”)和“万物之母”的区别何在?合理的推测是,“天地之始”或“万物之始”偏重于强调“道物关系”中“道”的本原性(即物之终始的最终依据),“万物之母”则旨在说明“名”在理解“道物关系”中的重要性,因为如果没有“名”,万物无缘呈现于思想符号世界之中,而为人们所认识和把握。更详细的讨论请参考拙稿《试论〈老子〉中“无”的性质与特点》,见《哲学门》第29辑。
[3]《老子》第11章:“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通常的句读是以“无”为断,然河上公《章句》云:“无有谓空处。”(钱坫:《车制考》引,见《皇清经解续编》卷216。然而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作“无谓空虚”,殊不同,因为他们引据的版本不同:朱谦之依据的是《道藏》本《河上公〈道德真经注〉》,王卡点校的《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则以《四部丛刊》影宋本为底本。又按朱谦之《老子校释》引曰“空处”,高明《帛书老子校注》引曰“空处故”,亦不知孰是。)似于“无有”为读,毕沅曰:本皆以“当其无”断句。按《考工记》:“利转者,以无有为用也。”是应以“有”字断句。朱谦之据毕沅、钱坫说,主张以“无有”为断,高明则援引蒋锡昌驳斥毕说,主张以“无”断句。如果说毕沅引《考工记》以证《老子》不免曲折的话,就不妨援引两个“内证”,直接说明问题:(1)第43章“无有入无间”,《淮南子·原道训》作“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刘师培、蒙文通以为《淮南子》所引即《老子》古本。(蒙文通:《〈老子〉王弼本校记》)(2)第19章:“盗贼无有”。可见,“无有”乃《老子》常辞,而“无”不过是其略语耳。因此,下文“无之以为用”即“无有以为用”,“之”或非语助词,疑是代词。
[4]徐梵澄说:“宋儒多在‘无’字断句。”据王应麟说,《老子》“首章以‘有’‘无’字下断句,自王介甫始”(《困学纪闻》卷10《诸子》)。比如说,王安石《老子注》曰:“无,所以名天地之始;有,所以名其终,故曰万物之母。”又于“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句注云:“道之本出于无,故常无,所以自观其妙。道之用常归于有,故常有,得以自观其徼。”(容肇祖:《王安石〈老子注〉辑本》)陆象山说本此,而朱熹不以为然。
[5]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第6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19年。
[6]例如《史记·日者列传》引老子曰:“无名者万物之始。”严君平《道德指归论》佚文:“有名者之为化也……故为万物母。”(“有名,万物之母”句释,转引自蒙文通:《严君平〈道德指归论〉佚文》,见蒙文通:《道书辑校十种》)与河上公《章句》、王弼《注》同,可知汉晋人正以“无名”为读。唐司马承祯《坐忘论》“常无欲,以观其妙”之下,言“当须虚襟而受之”,可见应于“无欲”为断。
[7]吕思勉在《经子解题》中说:“古书中语具体者多,抽象者少。”这一点近于古希腊哲学中的逻各斯(logos)、相(idea,eidos)和德性(aretē)——它们也不是后来所说的抽象概念。
[8]蒙文通:《治学杂语》,见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11页。
[9]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论玄风之渐起及其思想蜕变之迹,特别重视名学,向、郭注《庄》,“粗称曰万物,《即色论》析言曰形色耳”。可见形色,或曰形名,即“道德之术”语境中的宇宙万物。
[10]郭店楚简《语丛一》曰:“有物有形。”又曰:“有,生乎名。”
[11]参见庞朴:《白马非马》,第22页,北京:新华出版社1991年。
[12]参见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第92页。
[13]参见上书,第59页。
[14]但是,什么是“故书”,我们尚无由考证其详。许地山说,《庄子》中“故曰”下的文句多是引用早期的道书(许地山:《道教史》上),不知何据。
[15]孔子偶尔提到“刑”,也是“刑罚”之“刑”。其“正名”逻辑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名”终究与“刑”有些瓜葛。这也说明孔子所说的“名”主要是指人文制度方面。
[16]徐梵澄说:“唯名论者在历史上所取得的成绩仍然是不可小觑的。因为在宇宙中任何事物都有其名与形(梵文是名色),所以正确地处理名与形的关系,仍然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详见徐梵澄:《古典重温》,第110页。
[17]这只是一个简明的概括,以便说明问题。其实形名问题涉及很广,例如兵家亦言“形名”,只不过他们所说的形名主要指旌旗一类有形可见的军事指挥信号。详见李零:《孙子古本研究》,第310~31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
[18]参见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第104页。
[19]参见伍非百:《邓析子辩伪》,见《中国古名家言》,第843页及以下各页。
[20]伍非百:《中国古名家言》,第7~8页。
[21]参见谭戒甫:《公孙龙子形名发微》,第1~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22]伍非百:《中国古名家言》,第6页。
[23]按这里所说的“方圆”就是诉诸概念以描述“形”。
[24]“无形”二字据孙诒让《札迻》补。
[25]钟泰:《庄子发微》,第26页。
[26]伍非百说:“《齐物论》中全是用名、墨两家术语,而破诘百家之说,也多是从‘名辩学术’攻入,才恍然于《庄子》书中所谓‘儒、墨之辩’‘杨、墨之辩’,都是针对他们的‘名辩’而言,并非泛论一般学术思想。如《齐物论》中之‘非指’‘非马’,是针对《公孙龙子》的‘白马’‘指物’而发。‘我与若辩’‘吾谁使正之’中‘辩’‘正’二义,是针对《墨经》的‘辩胜当’‘正无非’之论而发。‘彼是说’是兼破《公孙龙子》《墨辩》两家的‘彼此可,彼此不可,彼此亦可’之论而发。其他‘未始有物’‘未始有始’‘未始有无’‘知止其所不知’,则总破惠施等一切辩者之‘知识论’‘宇宙观’等。因此,可以看出《齐物论》是与《公孙龙子》《墨子辩经》彼此对立、互为论敌之名家学说。”(伍非百:《中国古名家言》,第15~16页)总之,“《齐物论》大旨,乃批评当日儒、墨百家名辩之学”(同上书,第633页)。
[27]当然,《齐物论》包含了丰富的思想内容,“名学”或论理学只是一部分而已。有的论者认为,《齐物论》“其内容可谓一种知识论”,尽管它“否定理智”。详见宇野精一:《中国思想之研究(二):道家与道教思想》,第114页,台湾: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78年。
[28]细味之,把诸家之学当作“物论”而平亭之,似有“判教”的意思,即贬低儒、墨、名、阴阳家的倾向。在道家看来,既然诸子之学皆囿于物而不及道,那么把其理论、学说归之相对于“道论”的“物论”,也就不足为怪了。比如说,慎到“齐万物以为首”,即去“人”而就“物”(注意,不是去人从天),不免“丧己于物”,故《庄子·天下》评论他的主张,说“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泠汰于物,以为道理”,“于物无择,与之俱往”,总之“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金德建将慎到之学归纳为“趣物”,可谓卓识。(金德建:《先秦诸子杂考》,第85页,郑州:中州书画出版社1982年)
[29]“首”,疑“道”字讹误所致,《管子》四篇和黄老帛书亦有其例。奚侗说,首,借作“道”。《史记·秦始皇本纪》“追首高明”,《索隐》曰:“今碑文首作道。”《逸周书·芮良夫》“稽道谋告”,《群书治要》“道”作“首”,是其证。倘若如此,慎子乃以物为道,或者说以沦于物为道,正是《庄子·天下》所谓“泠汰于物,以为道理”。
[30]司马彪《注》曰“身与神为耦”,正是此意。
[31]参见陈静:《吾丧我——〈庄子·齐物论〉解读》,载《哲学研究》,2001年第5期。
[32]王叔岷说,《世说新语·文学》注引“吹万不同”,上有“天籁者”三字,盖据郭注所增。(王叔岷:《庄子校诠》,第48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可知“吹万不同”数语乃就“天籁”而言。另按“已”字,郭象误作“己”。司马彪《注》云:“已,止也。”钟泰辩之甚详。
[33]司马彪《庄子注》佚文见《文选》注引,兹转引自王叔岷:《庄子校诠》,第48页。
[34]钟泰:《庄子发微》,第30页。
[35]在某种意义上,它相当于近代西方哲学家(例如康德)所说的、缘于外物给予感觉而形成的知识。
[36]《墨子·辩经》亦云:“知,接也。《说》曰:知也者,以其知(智)过物,而能貌之,若见。”针对感性知识和经验知识而发。
[37]《荀子·解蔽》总结而且更清晰地阐述了古代经验知识论:“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认识能力是人所固有之性,物和物理则是可以凭这种认识能力而认识的对象。据此,荀子进一步分析了境、智关系问题:“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按即智);知有所合,谓之智。”具体地说,就是感官的感觉各有所司,至于“心”则“心有征知”。所谓“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这里论感官各有所司(“簿类”),《孟子·尽心下》也阐述了口与味、目与色、耳与声、鼻与臭、四肢与安佚的“簿类”关系(相似的例子见诸《韩诗外传》卷5),基本上重复了古代知识论的思想预设;至于《荀子》强调的心之“征知”,犹儒家常说的“心导耳目,非以耳目导心”。郭店楚简《语丛一》:“容色,目司也;声,耳司也;嗅,鼻司也;味,口司也;气,容司也;志,心司也。”上述感官的感觉与诉诸“心”的理性各有职司的观念乃是古代思想世界中的基本预设之一。
[38]“日夜相代乎前”究竟是什么意思,众说纷纭。伍非百引《庄子·德充符》“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为说,以为是“关于时间终始之义”,不确;钟泰认为,“相代乎前”即前面的“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十二种心态,亦未达。按从《庄子》(特别是此章)关于“代”的例句推敲,“代”首先指时间上的更替,或者时序规律,例如“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齐物论》),“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德充符》),“古今不代”(《徐无鬼》),“四时相代相生相杀”(《则阳》)。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庄子·德充符》中的例子很能说明问题,其曰“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又说“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成玄英《疏》曰,“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就是“逗机而照”的“无心之心”,“生时于心”即“生时于无心之心”。而《文子·九守》也征引了这段话,只不过个别语词略异:“使精神畅达而不失于元,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即是合而生时于心者也。”其次,“代”是由心的知性功能构造起来的并且映现于心之中的自然(时间)规律,所谓“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齐物论》),在这个意义上,“知代”意味着“接而生时于心者”。郭沫若把它(“知代”)附会为“石代子头”,真是笑话。(《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三卷,第277页)既然“知代”缘于心智的建构,那么它就不能在“以道观之”的层面上说明宇宙现象的本质,所谓“莫知其所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39]郭庆藩《庄子集释》作“忘”。陈鼓应说各本作“亡”,并据刘师培校改为“化”。详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56页,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
[40]参见陈静:《吾丧我——〈庄子·齐物论〉解读》,载《哲学研究》,2001年第5期。
[41]伍非百说,“不知其所为使”之“使”,即《知北游》“莫之使”之“使”。钟泰也说,《齐物论》“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数语,旧解指为无稽之谈,违戾《庄子》。问题在于:“真宰”且为“无有”乎?他引《则阳》篇“莫为”“或使”之说,认为:“真君、真宰,或使之说也;无有为有,莫为之说也。”(钟泰:《庄子发微》,第36~37页)吕思勉说,“莫为”“或使”之辩,即哲学中“有神”“无神”之争也。(《经子解题》,第298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
[42]在孟子看来,是非之心乃“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矣”。相反,《庄子》则认为它是人为的、后天的。伍非百说:“人皆将外界之事物摄诸心,再将心所摄之映象,作为知识以裁夺万物,此之谓‘是非之心’,亦即所谓‘成心’。”(伍非百:《中国古名家言》,第647页)
[43]参见崔大华《庄子歧解》(第62页)和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54~55页)征引诸家之说。
[44]伍非百:《中国古名家言》,第652~653页。又,第652~656页征引《墨经》《公孙龙子》诸篇什,以论“彼是”古说颇详。
[45]陈景元《注》曰“不由于人”,是也。(蒙文通:《道书辑校十种》,第894页)
[46]郭象《注》云:“夫是非反复,相寻无穷,故谓之环;环中,空矣。今以是非为环,而得其中者,无是无非也。”
[47]《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郭象据此发挥“无待”之说,不是“特会庄生之理”吗?
[48]郭象谓“以明”乃反复相明,误也,然而剿袭郭《注》者不知凡几,误人也。那么,什么是“以明”呢?楼宇烈《“莫若以明”释》(《中国哲学》第7辑)一文阐发义理颇深刻,然而我对他训“以”为“已”(止、去、弃)不能无疑;其实这里的“明”即道家常说的“神明”的别称。
[49]公孙龙晚于庄子,但“白马”“坚白”(甚或“指物”)之论亦早已有之。盖公孙龙总结整理形名古说而成《公孙龙子》书,兹以《公孙龙子》其书而不是公孙龙其人论之。宋代道士陈景元说:“夫‘指马’之义,自司马彪、向秀、郭象至有唐名士,皆谓漆园寓言构意而成斯喻,遂使解疏者指归不同。今按《公孙龙》六篇,内有《白马》《指物》二论,乃知漆园稽考述作有自来也,故备录二论附《章句余事》之后,以示将来云。”(蒙文通:《道书辑校十种》,第895页)
[50]参见森秀树:《道家与名家之间》,见《道家文化研究》第15辑。
[51]其详请参考伍非百《公孙龙子发微》(见《中国古名家言》)、谭戒甫《公孙龙子形名发微》、拙文《〈公孙龙子·指物论〉绎旨》(见《哲学门》第19辑,亦见本书附录)。
[52]《庄子》之《秋水》《则阳》皆引此说。
[53]参考本书第一章第一节;伍非百:《中国古名家言》,第664页。
[54]参见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第32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
[55]庄子以“六经”为“先王之陈迹”,而不是其“所以迹”,正如“迹”是“履之所出”而究非“履”。(《庄子·天运》)就是说,形迹究非所以迹,亦非根本的价值。更详细的讨论请参考本书第三章第二节。
[56]伍非百:《中国古名家言》,第670页。
[57]这里所说的“精神哲学”的确切含义,详见本书第五章第二节的相关论述。
[58]《庄子·秋水》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庄子·人间世》亦曰:“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