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山地文化情结
20世纪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作家来说也是这样。仅就地域的变更而言,作家有两种最重要的表现形式:一是从乡村来到都市,二是从中国去往外国。地域的变化必然带来作家心理、审美方式和文化选择的变化,这种变化也有两种最基本的形态:一是以异域文化的眼光反观乡村,像鲁迅、巴金等人做的那样;二是以乡下人的眼光来透视异域景观,如沈从文、废名和贾平凹。因此,当鲁迅等人对乡土文化进行审视和批判的时候,沈从文等人则以“乡下人”自居。应该说,这种眼光的不同整个地决定了他们创作上的分歧甚至对立。
林语堂与他们有些不同,他深受西方异域文化的熏染,又不忘自己的根本,“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对中国传统文化,林语堂往往以西方文化的眼光来看取;而对西方文化,林语堂往往又用中国文化的眼光来审视。同理,对乡村文化,林语堂取都市文化的视点来剖析,而对都市文化又用乡下人的眼光来省察。这就形成了林语堂中西文化、乡村都市文化的融合观,即多元整合、相互取长补短的文化观。从这一点来看,林语堂与沈从文对都市的偏激观点大为不同。虽然在林语堂眼里,上海是可怕的,最令人讨厌,北京这样的都市也是因其乡村风情而令人着迷,但他毕竟为北京这样充满阔大、辉煌和艺术气质的都市而自豪。当然,在林语堂文化选择的天平上,这二元或多元并不是一样重量的,有时仍有所偏向。比如对都市文化和乡村文化,林语堂还是偏向后者,因为这是林语堂走向外面世界的起点,也是生他养他的根本,还是他之所以能够快乐生活的源头。
林语堂曾表示:“我能成为今天的我,就是这个原因。我把一切归功于山景。”(《八十自叙》)他还写过一首诗表达自己的观念,这首诗是:“我本龙溪村家子,环山接天号东湖;十尖石起时入梦,为学养性全在兹。”(《四十自叙》)许多研究者对此迷惑不解,认为这不是故弄玄虚,就是愚妄无知。其实,林语堂所言不谬,如果了解这一点,我们似乎就找到了打开林语堂“一捆矛盾”和心灵世界的钥匙。
我们常常可以在林语堂作品中看到他对山水风景的一片深情,有时他将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进去,往往写得感人肺腑。如他写北京的秋天,写一年四季色彩的变幻,写阳明山和台南的山水,写瑞士的风光,与一般作家的景物描写大为不同,而是融入了自己的全部生命激情与感受。比如,在《秋天的况味》里林语堂这样写道:“在四时中,我于秋是有偏爱的,所以不妨说说。秋是代表成熟,对于春天之明媚娇艳,夏日之茂密浓深,都是过来人,不足为奇了,所以其色淡,叶多黄,有古色苍茏之概,不单以葱翠争荣了。这是我所谓秋天的意味。大概我所爱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也未陷入凛冽萧瑟气态,这是最值得赏乐的。”如此景物描写,不仅情景交融,而且有湿度、有温度、有触感、有见地,还有独特的生命感受。换句话说,林语堂不是与景物拉开距离进行观照,而是将自己的身心全部投放进去,在被大自然风光浸透之后才开始表达自己的生命感受。可以说,“灵魂的渗透”是林语堂写景的一大特色。
林语堂这一景物描写的特色可追溯到家乡山水对他的感动。林语堂生长在闽南漳州那一片风水宝地之中,就如同深厚肥沃的土地生长出闽南蓊蓊郁郁的植被一样,林语堂美好的心灵就是由这一片山水培植出来的。林语堂1895年10月10日生于福建平和县坂仔乡,这里是一个肥沃的山谷,四面环山,本地人都称之为“铜湖”。写到自己家乡的山水,林语堂总是情不自禁,即使到了80岁的黄昏暮年,林语堂还是这样,他写道:“坂仔乡南面,山水一望无涯,无论晴雨都罩着一层层云烟。北面是峻峭的石缺山,悬崖绝壁,高耸入云。冬天狂风飕飕吹过一道俗名‘狗牙’的峡谷,人和上帝可以神交。东南面有一处悬岩,葬着我的哥哥和姊姊。”“每年的小溪和鼓浪屿之行,我永生难忘。……此处视野渐宽,船只蜿蜒穿过起伏的秀丽山水。”“单纯而幼稚的一切——你不会存心去想它。但是这一切就在你心底,随时萦绕心头。”(《八十自叙》)美如仙境的山水景致,与大自然这种血缘似的亲情,使林语堂获得了一种快乐、美感、执着和信念,使他的一生都充满诗意的光辉,而因这缕光辉林语堂的心灵总是明亮一片,没有暗角。有时我想,如果没有特别的变故,一个被家乡美好山水点燃的快乐少年,他的一生将总是阳光明媚的,即使偶有阴云也很快会被太阳照亮的。
最为重要的是,家乡山水给林语堂培育起一颗独特的心,这就是与“低地人生观”不同的“高山人生观”。有一次,童年的林语堂爬上高山,他俯瞰山下的村庄,看到村里的人小得如同蚂蚁在那里移动,这令他目瞪口呆,心中立即漾起一股无可言状的悲感,感叹人的渺小与天地的阔大。由此,林语堂的谦和、远大、自足与敬畏等性格渐渐形成了。以高山人生观来看,现代人崇拜摩天大楼,过分相信人的力量和一切为了人的人本主义,以及对生命悲剧性的无知,林语堂都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他这样说:“假如你生在高山里,你用高山来衡量一切,你看到一栋摩天大楼,就在心里拿它和你以前见过的山峰来比高,当然摩天大楼就显得荒谬、渺小了。”“生活中的一切也是如此。世上的一切人啦、事业、政治、钞票啦都一样。”“你站得直挺挺,不必弯腰,不必让路,不必在任何人面前匍匐。你的骨头便是这样立起来的。”(《赖柏英》)看来,林语堂理解的“高山人生观”有两层意义:一是直挺挺的个性与自信力;二是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与谦卑之心。前者可以令人有阳刚之美,后者可以让人有阴柔之德。如果从这一角度理解林语堂的观念、思想、性情、趣味和癖好,就会有豁然开朗之感。如林语堂何以说他不愿意做“第一”,除了受老子“不敢为天下先”的影响,“高山人生观”的“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谦卑感”也不可忽略。还有林语堂的女性观,他为什么在长篇小说《风声鹤唳》中充分肯定女性的力量,并告诫男性对女性的力量不可小视和低估?这也与他的“高山人生观”联系在一起,因为阴柔之力有时能够胜过阳刚之强。柔弱胜刚强就是这个道理。还有他的“上帝”观念之形成也是这样。
虽然林语堂在家乡闽南只生活了十几年,这远远不能与国外数十年的生活时间相比,但山地文化情结尤其是“高山人生观”在林语堂的灵魂中却是根深蒂固的。这仿佛是一粒种子,一旦播种在心田,它很快就会长成参天大树。可以说,山地文化情结就是林语堂成长的一粒种子,阅读和研究林语堂万不可忽略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