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心中之梦《红楼梦》
自从《红楼梦》的价值被发现,它就在中国人尤其在中国作家心目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换句话说,在20世纪中国人和作家看来,《红楼梦》无疑具有原典的性质,它不仅成为人们喜爱的最优秀的一部小说,成为作家创作的源头,而且成为许多人话语的表达式,甚至成为某些人生活和生命中的一部分乃至于全部。比如鲁迅经常借《红楼梦》来“说话”,他用“大观园”批评国民党的黑暗统治,用“焦大”代替反抗者。曹聚仁说他看《红楼梦》多达一百遍,多得简直要吓死人!刘绍堂说他读了十多遍《红楼梦》,并且说:“我把《红楼梦》奉为中国小说家的‘圣经’。”(《槛隔》)巴金和路翎的家庭小说直接取法《红楼梦》,端木蕻良、高阳则以曹雪芹为中心进行文学创作。俞平伯等人更不得了,他们后来干脆放弃了文学创作,一门心思研究起《红楼梦》来。我常想,一部《红楼梦》不知醉倒了多少人,如果设想一下,从20世纪中国作家生活和生命中抽走这部书,让它化为乌有,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林语堂也是一个《红楼梦》迷,他曾计划将这本小说全部翻译成英文,但到了要动笔之时,他却灵机一动,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参照《红楼梦》自己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正是在《红楼梦》的引导下,林语堂才创作出《京华烟云》这部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鸿篇巨制。到了晚年,林语堂更加痴心于《红楼梦》,常常喜爱与人谈论它,并且每次都兴趣盎然。他还下功夫研究《红楼梦》,发表了大量的考证和阐释论文,仅在《无所不谈合集》里,有关《红楼梦》的研究文章就有12篇,一时间,林语堂成为研究《红楼梦》的新闻人物。
林语堂对《红楼梦》评价甚高,他认为:“《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本有结构有想象力的奇书。”(《平心论高鹗·弁言》)“《红楼梦》无愧为世界名著。”“从各方面讲,《红楼梦》都可以说是代表了中国小说艺术的顶峰。”(《中国人》)从这里,我们也可看出林语堂与《红楼梦》的密切关联:《红楼梦》深深地影响着林语堂的文学创作、人生观、生命意识和审美倾向,反过来,林语堂又丰富和创造了《红楼梦》。
《红楼梦》的结构方式使林语堂受益匪浅。林语堂在《论晴雯的头发》里赞美说:“《红楼梦》的伟大,就在结构,好像米兰大天主教堂,十二金钗,刻为十二神像,左右辉映,堂皇无比。”这种宏大精妙的结构除了影响林语堂的心理、观念和审美外,主要表现在其《京华烟云》的结构上。以曾、姚、牛三大家族的兴衰关联为经纬构筑作品,这是林语堂对《红楼梦》的借鉴,而对木兰、莫愁、曼娘、红玉、宝芬、桂姐、珊瑚、雪蕊、暗香、环儿、紫薇等的刻画又分明参照了《红楼梦》的十二钗和丫鬟们。对此,林语堂也直言不讳,他在《给郁达夫的信》中说:“大约以《红楼梦》人物拟之,木兰似湘云(而加入陈芸之雅素),莫愁似宝钗,红玉似黛玉,桂妹似凤姐而无凤姐之贪辣,迪人似薛蟠,珊瑚似李纨,宝芬似宝琴,雪蕊似鸳鸯,紫薇似紫鹃,暗香似香菱,喜儿似傻大姐,李姨妈似赵姨娘。”就如同一幢房屋,在广度、高度、形状、色调、气势以及用料上,《京华烟云》与《红楼梦》是不同的,但在结构方式上却是非常接近的。
在女性崇拜思想上,林语堂显然受《红楼梦》之深刻影响。林语堂最瞧不起贾琏(包括贾政、宝玉)等一类人物,称他们与《金瓶梅》里的应伯爵都是“泥做的”,是一些讨厌的家伙。相反,对《红楼梦》中的女性,林语堂却赞赏有加。不要说其他女性,就是备受男人唾骂的袭人,林语堂也表示说:“我认为袭人之行为人品,比大观园任何男子还强。”
当然,林语堂并不认为《红楼梦》中的女性个个都好,更不认为她们好到没有缺点。他倒是非常佩服《红楼梦》对人物性格完整性的描写。比如,妙玉聪明、洁净、细腻和有韵味,但她却让林语堂最为讨厌,被骂成是一个“有色情狂的小尼姑”。妙玉带发修行,尘缘未断,一个青春俏丽的少女伴青灯古佛,不免怅对春花秋月,蕴藏着满肚子的幽怨,而形成了变态心理。一面是一副一切皆空的样子,一面则又是独坐禅床,听到房子上的猫儿叫春,妙玉就忍不住心跳耳热,耐不了寂寞。因此,对妙玉最后被强人劫去,林语堂判断说,她不会不从,因为她内心燃烧着一团火,找不到发泄的机会。妙玉还做了一件事让林语堂更加讨厌,因为刘姥姥用过她的成窑五彩盖盅,妙玉洁身成癖,嫌脏,不带回寺去,扔掉了,却将自己平日用的绿玉斗斟茶给宝玉喝,以表爱慕之情。本来,林语堂是一个性意识比较开放的作家,但对妙玉的虚伪做作的道学气和思想心灵的不洁净非常反感,毫不客气地骂她是“一个风流小尼姑”。这让我想起林语堂讨厌道学家,而欲以“冷猪肉”打他们,这与对妙玉的态度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对黛玉,林语堂认为她聪明漂亮,真诚率性,她的美貌、诗才和真率在大观园里鹤立鸡群,令别人大为逊色。但林语堂又说,一味任性天真、无所顾忌也是不行的,这也是黛玉不得不死的原因。由于她太聪明了一点,以至于不能像那些比她傻的人一样过着幸福生活。通过黛玉和晴雯,林语堂发议论说:“但是做人的道理,也不能以孤芳自赏为满足。我想思想本老庄,行为崇孔孟,差为得之。”(《论晴雯的头发》)对宝钗,林语堂认为她浑厚宽柔,有大家女子风度,但她又过于守护礼节,内心离开“率真”太远,容易令人怀疑其“伪”。林语堂还肯定《红楼梦》的“影子”写法。如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袭人是宝钗的影子。在林语堂看来,长与短、优与劣、真与伪是存在的,但又不那么简单,从而显示了人性的复杂性。
林语堂还发现了一种观察和衡量中国人的好办法,那就是看对黛玉和宝钗的态度。他说:“发现中国人脾性的最简易的办法,是问他在黛玉和宝钗之间更喜欢哪个。如果喜欢黛玉,他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如果喜欢宝钗,他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如果他喜欢晴雯,他也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作家;如果他喜欢湘云,他会同样欣赏李白的诗篇。我本人喜欢探春,她兼有黛玉和宝钗的品质,幸福地缔结了婚姻,成了一位好妻子。”(《中国人》)在《京华烟云》里,林语堂塑造的姚木兰就是兼备了黛玉和宝钗两方面的优点。她美如天仙,贤而礼,雅而达,质朴厚实,知足常乐,但又聪慧灵气如冰雪,温柔多情似秋水,大胆率真像海浪。这是天地玉成的精华,百世不遇,不可多得。姚木兰是林语堂理想的偶像,也是他为自己为男性勾画出的美妙梦想。
俞平伯曾在《红楼梦研究·自序》里说:“我尝谓这书(《红楼梦》)在中国文坛上是个‘梦魇’,你越研究越觉得糊涂。”确实是如此,《红楼梦》是一个具有无限丰富性的文本,其中有许多难解之谜,仅就幻境仙境而言就永远是文学家的一个迷“梦”。林语堂也认识到了《红楼梦》是“参透情缘便是魔障的幻境”,但他自己却并未能够做到这一点。倒是生活中的缺憾、人生中的梦想以及生命中那些难以言说但却总是萦绕于心的悲感与怅惘,在他研究《红楼梦》时得到某种释放、缓解与寄托。林语堂是轻易不佩服别人和别人的作品的,但在《国语的将来》中他坦言:“我特别佩服《红楼梦》。”从中可见《红楼梦》在林语堂心目中的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红楼梦》也是林语堂的梦中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