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评不党主义
胡袖嵩
天佑中国,共和再造,约法复于前,国会集于后。举凡一切政象,骎骎乎回复元年之旧观,惟政党尚寂寂无闻,此何以故?盖自项城殂逝,政局聿新,一时国内名流先后以不党主义号召于世。有识之士,深韪其说,相率不树立政党,求免旧日党争之祸。此所以两月以来,未闻有政党之声浪,触于吾人耳鼓也。
溯自民国初成,政党林立。其始也,各树党帜,各标党义,以相号召;其继也,互相攻击,互相轧轹,不惜以阴险狠戾之手段、龌龊诈虞之术策相竞争,卒之鹬蚌相持,同归失败,徒为当局者所操纵、所玩弄。政党之精神全失,而民国之受祸益深。国会之解散也,造因于党争;袁氏之专制也,亦造因于党争。政党之祸中国,亦云酷矣。际兹创巨痛深之余,忧时之士,谈虎色变,高倡不党,亦何足怪?虽然,立宪政治,与政党政治,不可须臾离者也。寰宇各国,未有立宪而无议会者,亦未有有议会而无政党者。政党政治,吾固不能谓其有利而无害,然亦不能谓其绝对有害而无利也。恰如男女情欲,世未有如其弊害之多者,特其利足为家庭及国家之基础,固不能如佛教家所希望,取男女情欲而扑灭之。政党亦然。党派之争,何国蔑有?惟有真政党者,国必昌;无真正党者,国必乱。西儒有言曰:非有真政党之国,不能真立宪。故政党非足以祸国,无真政党斯足以祸国耳。虽然,真政党非可一蹴而几也,往往经几许挫折,经几番改进,而后真政党乃可实现。倘因真政党不可骤得,遂欲举一切政党一并消灭之,因噎废食也。果如斯,真政党终无实现之日。今中国国体既确定为共和,政体已归宿于立宪,征诸各国先例衡以本国近情,吾敢下一最终之评断,改良政党则可,扑灭政党则不可。世人徒知党争之害,而不知无政党之害,亦非浅鲜也。试略言之。
(一)无政党则不能使人民对于政治有浓厚之兴味也。盖有政党而后有政治之问题,有问题而后有发表之意见,有意见而后人民对之有赞成有反对。是不问党之内外,皆可唤起其政治之兴味也。若无政党,则一般人民思想卑陋。上焉者对政治极形冷淡,下焉者几不知政治为何物,而国家进化之机,遂因以窒塞矣。
(二)无政党则不能使豪杰有志之士,克称其事业与地位也。夫国家无政党,则有志经世者,入官之外,别无他途,而官则有限者也。且官吏有政务事务之分,其政务官固足以发表意见,事务官则否。有政党而后官吏社会,所不能容者,政党足以容之,此为近世政治社会之特色。
(三)无政党则议会议事易流于轻率也。夫有政党之国家,凡国会会期中诸重要问题,莫不先由各党几经讨论、几经研究,然后定为党议。迨至议会开议,各党同有一致之主张,秩然不紊。若无政党,则凡议案之涉于重要者,各议员既未先事研讨,终不免临事仓皇。即铮铮佼佼者流,尚难有确信之主张。其结果非甲论乙驳,此非彼是,久延时日。即一倡众和,相率盲从,往往数分钟之议决,而遗国家以无穷之祸。其关系之重大,为何如耶?
(四)无政党则内阁易流于专制也。盖有政党之国家,甲党组织内阁,则乙党立于监督地位。监督者固乘瑕伺隙以相攻击,当局者益弹精竭力以相抵制,不与反对者以口实。若无政党,则阁员只须结纳议会中少数杰出之议员,遂可为所欲为肆行无忌。侵假不知不觉间,流于专制议会中庸懦之议员,尚不敢过问,遑问其一般在野之人民乎?
(五)无政党则易使缘政争而酿成流血之惨剧也。盖聚无量数人以成国,国中各部分之人,其利害决不能一致。常有立于相反之两极端者,欲伸张自己之利益,而独立不能达其目的,于是联结多数人与自己有共同利害关系者,合以谋之,此人类之常情也。然在身居显要之地位者,亦因欲拥护自己之利益,必尽其力所能及压制异己者,使在政治上不能立于平等竞争之地位。于是被压者无所控诉,激而横决,除以武力相见之外,末由自振,此革命流血之所由起也。惟政党政治完全发达之国,然后革命流血之惨祸,可以永绝。盖政党政治之国,非无战争也,然问其战场何在?则第一为选举会场也,第二为议院议场也。问其战器为何物?则第一口舌也,第二笔墨也。政党员则战斗员也,宪法及各种既定之法律,则各政党之交战条规也。故能以黑血代红血,以演说之声,代枪炮之声,是故虽有内争,而无内乱。各国先哲,知人性之终不能免于争也,故不谋止争,而惟谋节争。内争之有,政党者节制者也,故虽争而不为国家之害。欧美各国,于政党之竞争,不惟不禁止之,而反益奖励之者,凡以此也。
无政党之害,既如上迷矣。若夫外博不党之名,内有猜忌之见,尔诈我虞,此攘彼夺,各狭私见,各逞意气,而绝无党规党义部勒而调节之,则其害更不知几千百倍于有党者矣。今日之中国,果无党派乎?何以各报纸互相攻击,一如往昔也。嗟夫!与其私相结合,暗中攘夺,致贻朋党之讥,曷若高树鲜明之党帜,使天下人共见共闻,尚不失为光明磊落也。
况吾人默察现势、预测将来,政党之发生,即在指愿间。有御之而无可御,遏之而无可遏者,揆厥原因,约有两端。
(一)不党主义非少数政治家所能贯彻其主张,必也。国中大多数之政治家,均以不党为志,而后政党乃无由发生。非然者则所谓不党主义,终等于昙花一现,不久即归于消灭。何以言之?盖凡政治家,唯一之目的,在掌握政权,以实行其政见。倘国中一部分之人,方以不党主义相号召,而其他部分者,表面虽似赞同,实则暗相联合、私结党援以相竞争,则此少数倡道不党之人,知独立之终归于失败也。亦不得不幡然改计,牺牲其不党主张,转树党以相抵抗。于此时也,虽欲政党之不发生,其可得乎?
(二)十数年来,国中言政治改革者,约分两大潮流:一为渐进派,一为急进派。两派主张,常立于相反之两极端,无论如何,不能融洽者也。当袁氏帝制自为,两派所以互相携手、一致进行者,此不过同为推翻专制拥护共和起见,利害相共,自无尔我之分也。今者项城既逝,共和益固,公同之目的,既归消灭,将来关于一切政治之进行,彼此所见各殊,主张自异。急渐之畛域,当依然存在,而不可磨灭也。犹之欧美各国之政党,平日虽党义各殊,竞争极烈,然遇外交上发生重大问题,各党莫不协力同心,取一致之行动。一日外交问题解决,则各党之竞争如故也。吾国历来既有渐进急进两大潮流,则缘此两潮流而产生政党,势所必至,虽有万钧之力,亦莫可遏抑也。
嗟夫!大局甫定,百废待兴,国内名流,及一般政客,果真能他化私见、大公无我乎?则政党在今日之中国,未始不可暂时搁置也。倘蔑弃旗帜鲜明之政党,而代以行动秘密之朋党,是致乱之媒、速亡之道也。彼近日倡道不党主义诸名流,其或别具苦心,将欲脱离旧有之政党,建设未来之真政党。姑假不党之主张,以为改造政党之预备耶?果如斯,吾不禁馨香祝之,拭目望之。
(本篇选自《大公论》第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