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党学说文献汇编(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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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毁党

初民

溯自政变以来,似闻人之恒言曰:毁党毁党。党胡为而可毁?毁之有何福利?不毁有何凶咎?换言以明之,即党之一物,党之一字,是否为鬼魔不祥,而含义究当下如何之诠解也?《周礼·地官闾·胥疏》:“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族,五族为党。”《释名》:党长也,一团之所尊长也。《荀子·强国》篇:“不比周,不朋党。”注:党助也,相助匿非也。《论语》:“君子不党。”注:偏也。《书·洪范》:“无偏无党。”注:比也。循是而因名立训,含义之多,将不可以更仆数。要其大体,不外二义。欧阳永叔作《朋党论》,谓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是则视党之为君子与小人,而释义各有不同也。日本之小野塚氏,论党之派别,谓因意见之根据如何,可分为二种。其意见根据于个人的利害者,曰私党;根据于公共的利害者,曰公党。是则视党之利害意见根据于个人的与公共的,而释义又各有不同也。党既含是二义,而二义之所由表示,乃在其党之为君子与小人,与其利害意见之根据于个人的与公共的。是则吾人于党之为祥为不祥,不当于党字之本身求之,而应于组党之人之为君子与小人,或其利害意见之根据于个人的与公共的而别之。吾人之倡言毁党也,亦无所用其一切而毁之灭之,亦在审察其党之为君子与小人,或其利害意见之根据于个人的与公共的,而一则毁之、一则存之而已。盖欲令党之一字,不见于载籍,党之一物,见灭于世界,此实不可能之事也。匪惟不可能,实且五洲之大,人民之众,历史之久,举不出此二党之范围。日相斗争,互起互仆,以演成世界之大罪恶,二党者。何也?盖即欧阳永叔君子小人之说也,小野塚氏个人的公共的之说也。欧阳永叔之义古,小野塚氏之义今,二者名异而实同也。同者何也?不外乎公与私而已。

公党私党,固无时不挟其两大势力,为暗中之飞跃。而吾国之显露头角,可指目为党者,则自东汉之党锢始。继此而唐之牛李,宋之洛蜀朔,以及新党旧党,明之东林昆宣,皆其著者,此历史上所指为党祸者也。党胡为祸?难以悉数。要之小则祸及身家,大则伤及国本,诚为当日之事实。且帝王之个人,一有所偏重,而党势即因之有盛衰。一胜一败之间,党人之死徙禁锢、流亡苦狱者,殆不可以更仆尽。甚至发塚斫棺之为,刻碑勒石之举,莫不愤其私心,锻炼周内,摘发入微。祸之所中,惨无人理。沿及清末,渐有所谓政党者发生。甲午以后,若强学会,若兴中会,皆一种政治上之团体。后此人民之集会结社者盖众,虽皆为政治上之运动,尚未皎然以政党为标帜。其以政党为标帜者,在民国纪元以前,则有政闻社之创立,旋因政府之禁止而解散。又有预备立宪公会、谘议局联合会等,于宪政颇有所运动,略含有政党之性质。民国成立以后,政党勃兴,发表政纲,设立机关,募集党员者,几指不胜屈。后此某某数党,并合为共和党;某某数党,并合为国民党;某某数党,又并合改组民主党,遂成三大政党鼎立之势。此外小党小会,分立于都会及各商埠者,犹所在多有,其与政治之关系,请更述之。在南京政府时代,戴同盟会之首领为总统。各部总长中,同盟会出身者,虽不过三人,然其时次长得与阁议,而为次长者,大率皆同盟会派。且非同盟会派之各总长,往往缺席不视事,而以次长代行。故南京临时政府,实有同盟会政府之观。及南北统一后,唐绍仪氏组织国务院,国务员中,同盟会派仍居多数。唐总理既加入同盟会,其非同盟会之国务员,亦有加入同盟会者。然其时共和党已由五团体并合成立,与同盟会为对抗之势。国务员之属共和党者,虽居少数,而亦占势力。故国务院中,显分两派:甲派主划清大总统及国务院权限,而乙派则欲事事奉令承教于大总统;甲派主以国务院为有机之组织,而乙派则常以国务员为单独之行动;甲派主定大计、负责任,乙派主用阴谋,逞机智。同一谋统一也,甲派主开诚布公,得各方面之同意;而乙派主因利乘便,以一方面为牺牲。同一集权中央也,甲派主限制的,乙派主极端的;甲派主驯致的,而乙派主袭取的。同一借外债也,甲派主欲取始与,一方面为取,给于本国之筹备;而乙派主为纯粹之磋商。以一国务院中而有此背道而驰之两派,势必不能持久。于是互起互仆,各持短长,或则主张政党内阁,无论何党组织,均可赞成,惟反对混合内阁;或则主张合各党之人才,组织人才内阁;或则主张超然总理及混合内阁。然鹬蚌之争,渔人之利。奸者乘之,以扼其险,其结果不惟政党内阁无希望,即人才内阁、混合内阁,亦无成矣;不惟甲派归于失败,则乙派亦卒被屏斥矣。此吾国有党以来一大结束。后此党人,若而禁锢,若而死徙。举数千年来历史上之党祸,无不应有尽有,为现代史留一污点,为党祸说多一例证。而祸之大小轻重,又靡不由个人意见之如何为比例。前史具在,可覆按也。据小野塚氏之说,其意见根据于个人的利害者为私党。是则吾国之历史,一私党盘踞之历史而已;吾国之党祸,一私党横行之党祸而已。所谓以公共利害为前提之公党。实呻吟憔悴于私党蹂躏之下,数千年如一日,至今犹未能稍伸者也。

盖所谓私党之为,充其个人的利害意见之所届。夏桀商纣,故敢聚财于鹿台,藏粟于巨桥;以酒为池,以肉为林;食以象箸,饮以玉杯;寄情于声色,敛怨于天下。秦始皇之徒,故敢修申韩之术,行督责之道,严诽谤之诛,苛妖言之禁;收召刻薄寡恩之流,谋为子孙万世之计;坑天下之儒生,焚古今之诗书。等而下之,亦惟充其个人的利害意见之所届。曹操王莽,故敢假借天子,号令诸侯,谬托伊周,实行篡窃。进观西史,马丁路得(一)愤宗教之腐败,痛经义之沉晦,孑然一身,起倡改革。人佩其勇,神感其德。而罗马法王犹欲杀之,无他,个人的利害意见之所由启也。天赋人权,唯民主义,此乃天经地义,至理不易者也。法兰西志士拼血汗,掷头脑,起而为万人请命。而欧洲列国,出而干涉之于先,梅特涅(二)复欲防遏之于后,无他,个人的利害意见之所启也。至我前总统袁氏,妄冀非分,扰乱时局,其所以敢于放逐党人,蹂躏国法,牺牲一切,予智自雄者,无他,亦个人的利害意见之所启也。凡此者,皆私党也。私党者,公党之敌也。其在欧美,如宗教之争、人权之争,虽亦不免经营惨淡,演许多之罪恶,然固已早经解决。为公党之人,先登拔城,斩将搴旗以去。其鼎盛之气焰,且方兴而未艾,日有步履前迈之观。而我则呻吟憔悴于私党蹂躏之下,数千年如一日。今者袁氏虽倒,而数载狗畜奴视,掠取国民之血汗,所豢养之鹰鸷虎豹,固仍耽耽乎视吾旁,而欲乘间抵隙以进也。外此之骑兵悍将,迂儒老朽,创为无艺之说,冀为不轨之谋者,犹在在堪虞。是则所谓公党者,诚未可以袁氏之倒,而稍懈其公同、团结之精神也。于是所谓毁党者,亦惟于彼袁氏之爪牙,及其他所谓骑兵悍将、迂儒老朽者,箒扫犁锄,绝其丑类,勿使能殖,泄数千年之积愤,苏四百兆之民生而已。愚故曰:吾人之昌言毁党也,亦吾所用其一切而毁之灭之也。要在审察其党之为君子与小人,或利害意见之根据于个人的与公共的,而一则毁之,一则存之也。

然吾人日务所以毁私党而存公党。其间公党之已获胜者,不如偶败;而未获胜者,不能必胜;匪惟不胜,反为所乘焉。是何也?曰内讧。惟国亦然,有李容九等之内讧,而朝鲜亡;有封建诸侯之内讧,而波兰亡、西罗马之衰也。前有史提利悫(三)与鲁菲拉(四)之争,致招西莪特族(五)之侵入意大利;次有耶底牙(六)与薄尼哈斯(七)之争,致丧失阿非利加领地;终有马西摩(八)之妄举,致来耿息力(九)之蹂躏都城。内部纷扰,上下交争,卒以乱亡,亦内讧也。讧之起也,每伏于隐微之间,而发于势位相勒、利害相反之时,始争是非,终争意气。究其极也,仍不外乎个人的利害,有以驰骋冲突于其间。个人的利害者即私也,私而相结,即成为党。故不能除己之私者,即不能有以胜人之私,此定例也。及蕴酿溃决,大祸横流,在当局者不过偶尔之愤。意见之岐,而酷毒所演,遂至生民罹无穷之殃,国家遭破产之厄。亲老涕泣,孤子啼号,破家散业,伏尸千里。悲哀之气,虽有妙笔,不能形容。而主张毁党者,即于此处窥其破绽,借为为实,创为辞说。当此国基飘摇,私党犹存,遗孽未绝,武夫横行之秋,忧国家之前路,念民生之休戚,各党君子,固不可稍秉私见,互争意气,兔犬相逐,致误大局。然毁之之说,则仍有未当。盖其误点,在以党员个人之意见,与党纲公同之目的,浑为一谭。果吾公党,若而内讧,不幸有如主张毁党者所忧虑,是亦不过党员个人之意见已耳,与党纲毫无关系。欲救其弊,首在以党纲所示公同之目的,疏通个人之意见,断无所用其毁也。公党而可毁,是不啻自毁其国也,所可毁者私党耳。

在吾国古训,每视党之一物,为鬼魔不祥。故人之相结也,果其出于公心,则可以不被是名。刘子政有言曰:“昔孔子与颜渊子贡,更相称誉,不为朋党;禹稷与皋陶,传相汲引,不为比周。何则?忠于为国无邪心也。”(十)此其有当有公党之义,可谓无微不合。乃曰不为朋党,不为比周,而不以公党视之。恍若一被党名,不问公私,皆无是处也者,此其存心,殆与主张毁党者,同一误解,同一杞忧。然吾人由此可为公党之公同目的,进一义解,即公党者,无论其手段之千枝百叶,而其旨归,要在忠于为国,此其积极方面也。若其消极方面,则在排除私党,与为国家毒害,及政治障碍者。以此党之一物,匪惟不可一切毁之灭之。而就现世界之党史,细为观察,实有日趣繁荣之倾向。英国素以自由保守二党著者也,而今则有爱兰士国民党、劳动党、窠布拉英(十一)派,杂流并进,其势且不可侮。法兰西则有复旧诸党、国民党、进步党、左席共和党、急进党、急进社会党、合党社会党、独立社会党,至八种之多。德意志则有德意志保守党、德意志帝国党、国家自由党、自由联合党、自由国民党、南德意志国民党、中央党、社会党,细为数之,乃至十五种之多。美利坚向以共和及民主两党著称,今亦分裂成三党鼎立之势。语其党纲之细则,固因时势之变迁、文化之程度,而各有不同,然其总目,则无不同也。同者,何也?曰忠于为国也。且即其细则言之,固难举各党之具体的规定,明白表出,然其所据以为施者,大要不外或主进步、或主保守,或主集权、或主分权,或主自由、或主干涉诸端。然此诸端,其主张虽不同,其目的则无不同也同者,何也?曰忠于为国也。故苟有何物足为国家之毒害、政治之障碍者,则共起而排除之。于见向之以进步为主义,标为党纲,竭其全力,以期达其进步主义之政策者,至此则暂为放下,移其全力,以排除私党。向之以保守主义,标为党纲,竭其全力,以期达其保守主义之政策者,至此亦暂为放下,移其全力,以排除私党。推之以集权、分权、自由、干涉诸主义,标为党纲,竭其全力,期达其诸主义之政策者,其暂为放下,移其全力,以排除私党,皆莫不如进步保守诸党之所为,务使国家之危险、政治之障碍,排除净尽而后已。取证原不在远,即吾此次各党君子,合而倒袁是已。此非毁之也,不过暂舍其细则,协同和衷,以护其总目已耳。故当此私党尚存,遗孽未尽,危急存亡之会,谓吾各党君子宜暂舍其党之细则可也。谓宜彻底毁之,是误以党员个人之意见,与党纲共同之目的,浑为一谭也;是误以党之细则与党之总目,视为一物也。所谓党纲共同之目的,与总目者,何也?曰:要在忠于为国而已。忠于为国者,公党之事也。政党者,公党之一部分也。故就其流而言之,曰政党;就其凝而言之,曰公党。公党者,对私党而称也。愚故曰:五洲之大,历史之久,人民之众,举不出此二党之范围,相争相斗,互起互仆,以演成世界之大罪恶也。

吾国公私之争,何时能已?所演罪恶,须至何度?均不可知。要之私党早绝一日,即罪恶轻减一分。而私党之能否绝灭,又视公党能否固决以为衡。其在今日,犹护其总目时也,决非施行细则时也。章太炎先生有曰:“人情急则相救,缓则相攻。”(十二)各党君子,不以袁氏之倒,而稍懈其共同团结之精神,则愚所馨香祷祝者也。

1.Martin Luther

2.Meter-nich

3.Stilicho

4.Rufinus

5.Uisigoths

6.Actius

7.Boriface

8.Moximus

9.Gaiseric

10. 见刘子政条灾异封事

11.Obryien

12.见章太炎先生覆吕復书

(本篇选自《民彝杂志》1916年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