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在现代西方，阿毘达磨经常被称为“经院哲学”（scholasticism）。但我认为应该避免给阿毘达磨打上这种标签，一如我向来避免以西方所谓的“哲学”去界定佛陀的教义。我想最好直接使用“阿毘达磨”一词而不加翻译，才是最合适的。因为所谓“经院哲学”一词起源于基督教寺院里教义研究的背景，其含义至今含混不清。阿毘达磨，虽然事实上也含有严谨的哲学分析和思辨倾向的因素，诚然也有其明显的要维护正统的意志，但我更确信它本质上是一种佛教救世论（soteriology） ——就像任何其他的佛教体系 ——阿毘达磨基本上是在佛教世代相继的修行体验和真实内证的传统上建立起来的一个修行体系。更重要的是，它以证得菩提和超越生死轮回为终极目的。从这层意义上，我由衷赞同西方著名佛教学者爱德华·康杰（Edward Conze）的以下评论：

佛教……从根本上是一种解脱的教义；其所有的哲学都是从属于它的解脱旨趣的。……每一个主张都必须从它的灵性的意图去理解，并理解为在修证解脱的过程中所得到的一种禅修体验的系统性表述。（爱德华·康杰，《三十年的佛学研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即便是众贤（约公元5世纪）这样的一个热切的正统派有部学者和雄辩家，也同样提醒我们：一个部派异执的是与非，最终还是必须以那些被称为瑜伽师的宗教实践者和禅修者的真实体证为基础进行抉择的：岂可随言起种种执， 扰乱圣教NFC22惑有情？ 故瑜伽师依真现量证智所说展转传来， 如大王路， 谛现观理； 虽被分析成多部异， 然应方便， 简伪依真， 无容率己更立宗趣。（《顺正理论》，T29，686.1）阿毘达磨为一个解脱法门，正统说一切有部论师对此有富于启发性的表述：

若离择法定无余 能灭诸惑胜方便由惑世间漂有海 因此传佛说对法LLLLLL（《俱舍论》）卷1，T29，1.2）这是说：根据这些论师们，佛陀开示阿毘达磨是因为阿毘达磨是超越生死轮回的唯一的真正方便（手段）。虽然，所有的佛学探究和实践都必须以最终解脱为目的；虽然，佛学必须首先是探究佛陀亲自在经典里宣说的教义。但是阿毘达磨论师们，在没有否定这一点的同时，对智性的研学和分析则给予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视其为必需的入门。为此，他们发展出了一个严谨而有系统的方法论。对他们来说，这方法论是抉择真经的唯一标准 ，是“经之量”。从胜义谛上，阿毘达磨正是如实现见实相而直趣涅槃的无漏慧。玄奘将之译为“对法”就是要凸显这层含义。而从世俗谛上，阿毘达磨也含摄所有能够依之而最终证得此无漏慧的世俗慧及论著。

我无意在此鼓吹阿毘达磨的核心教义，更非荐言阿毘达磨系统比佛教其他体系更为优胜。我主要想强调的是： 我们应该认识到理解这些阿毘达磨教义的重要性，理解它们形成的环境，及其对佛教“哲学”后续发展上无可否定的影响。众所周知，我们自己传统里面的玄奘大师，以及他那些聪慧的弟子们，如窥基、普光等，本身都是阿毘达磨的大师，虽然事实上他们同时也是虔诚的大乘信徒。玄奘大师花费多年时间学习并翻译（在这过程中也注释了）许多阿毘达磨论著，包括根本论及后续发展的典籍，同时他也是中国毘昙 （法相）宗的主要魁首。同样地，当代最伟大的中国佛学泰斗，印顺导师和吕澂，都是阿毘达磨大师，在阿毘达磨教义方面他们著作丰富，贡献卓越。在日本，阿毘达磨的重要性也是自古就一直被重视。许多现代学者，如木村泰贤、平川彰、水野弘元、樱部建、中村元等，都是阿毘达磨教理和历史学的大家，尽管他们各自属于不同的派系。在日本有一句名言：“俱舍八年、唯识三年”。这句话道尽了研读阿毘达磨的重要性：要正确理解印度大乘教理 ——特别是大乘瑜伽行系 ——就非先深入通达阿毘达磨不可。我想，我们中国佛教徒现在是时候了，作为客观的佛教学者，我们必须摆脱掉长久以来的藐视心态，以及认为阿毘达磨属于小乘而不值一顾的偏见。

在我指导过的研究生中，惟善博士/法师是最认真严谨的年轻有为的学者之一，对毘昙学的教义及其史观，都有卓越的成就。 在这本书中，他利用了所有现存有关的梵文和汉文原始资料，并参考了大量的重要现代著作。这是一部基于精确的资料探究和具批判性及洞察力的论著。毫无疑问，此书对佛学研究，特别是对阿毘达磨的禅定论研究，是一个重要的贡献。

法光

2010年11月21日

于香港大学梅堂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