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缘悭一面

羡鱼低头笑得如云霞般灿烂——她第一回晓得，这人世间的孩子丝毫不比她们那儿的孩子差些。虽然皱巴巴的，一双眼睛却清灵澄静，仿佛汪洋大海，星辰汇聚。

她轻轻地伸手，想逗一逗这孩子时，灵七忽然凑近她耳边，低声说：“王后似乎……不太好……”

“什么？”羡鱼提起裙子，连忙同他闯进去。

羡鱼第一眼望见的是床榻边王后低垂的手，惨白的肌肤裸露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房间里弥漫着浓浓血腥味。

国君贴着她身子，相互依偎着，泪水交融。

王后还有一口气，意识到了羡鱼存在，盈满眼泪的双眼缓缓对上她，说：“姑娘……今日，王儿降生，天赐甘霖……妾身一人，死也足矣……妾身在此，替昭国黎民百姓，谢姑娘恩情了……”

她说着，猛烈咳嗽起来，脸色愈发苍白，羡鱼想要答一句，还没来得及过去，那咳嗽的女子终于还是没有了声息。

羡鱼捂住嘴——她怕自己放声大哭会失态，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毫无征兆的，滑过手背，灼热惊人。

灵七也闭上眼，为那殡天的王后哀悼。

羡鱼想救王后，可是她无能，她不会。在这时刻，她才突然觉得自己何等渺小。她不是普渡众生的仙，她只是学艺未精且涉世未深的仙灵罢了。她太普通了，她甚至救不了一个凡人的性命。

她执着于功德簿上的黑字时，她也许从未想过积德行善四个字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区区的功德吗？现在来看，之所以有仙灵始终成不了仙，之所以有的凡人可以白日飞升——大概都是因为，真正能做到积德行善的，才是上天挑选的仙吧。

她忽然生出深深懊悔，悔不当初，也许她早一点就应该入世，不应听师父的话消极避世。或许不是所有的神仙都有普济天下的宏愿，但一定不在少数，普济天下，又怎可贪生怕死，惧怕劫难；普渡众生，又怎么能远离众生呢？

窗外雨下得很大，是开春的第一场甘霖，救活了许多昭国百姓。这一日，长英侯嫡长子诞生了。这一日，王后薨。这一日，羡鱼第一次入世。

虽悲痛不能自已，但国君到底是经历过风雨的大人物，依然镇定自若，对羡鱼和灵七深深作揖，道：“二位高人，事逢不巧，爱妻薨逝，诸事繁忙，宫中贺宴必要取消。但寡人略备薄礼，酬谢二位……”他拍掌两下，身后侍从托出金银珠宝一箱。

灵七觉得，似乎不要也不好，让人家欠着人情反而难做，便小声提醒羡鱼：“收着吧，你也用件东西回礼便是。物不在贵，在情谊。”

羡鱼点头。扬手收了这一箱宝物，忽然望见国君身后乳娘抱着的婴儿，便道：“陛下……我倒也回您一件礼吧。”

她走近了婴儿，垂眸淡淡地详视，说：“这瓶冷露，可以凝神静气，驱散大喜大悲大不平之心绪。便赠予这孩子……”她掏出自己私留的露水，没有半分不舍，塞在了国君手里。

灵七望着羡鱼寂寞身影，淡淡叹气，心想：这露水该给你自己用才是，怯除你的大悲大不平之心绪才是！没想到好不容易带她来一趟凡间，却让她难以开怀，反而见到了生离死别；搁谁都不会太好受的吧。

他微微地又顾了一遭天，拉住羡鱼的手，认真说：“该走了。”

羡鱼点点头。

两人翻上云头，回了蒙陵山。

一路上，羡鱼都在想，想她怎么这么无能。王后难产血崩，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而无能为力。

她想起，自己修行的法术，唯有克敌制胜之术，却无济世救人之法。按照凡间的定义，她约莫是个粗人了。

凉凉的叹着气，矮坐在蒲团上甚至没有心思翻一翻自己的功德簿是否进了帐。

灵七为她煮了一壶茶，热气腾腾的熏在她眼帘下，只听他柔声宽慰她说：“羡鱼，生老病死，人人皆要经历。王后天定如此，不是你的罪过。”

“灵七……你不懂。你自小出生于大家族，父母健在，家族兴旺。不像我，我无父无母，天生地化，受上仙恩泽才得以化生。失去双亲的孩子，真的很可怜。那个孩子，他母亲死了，日后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楚。我觉得他与我同病相怜，才会觉得那时候我多么无能。”羡鱼失魂落魄的，紧紧握着粗瓷茶杯，指节泛白。

灵七知她一时之间难以开怀。张了张嘴想宽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宽慰她。

“灵七，我想……”她舔了舔嘴唇，明澈双眼忽的对上灵七双眸：“我想去修习新的法术。师父传下一卷《山千重》，讲的是治凡之术。业障为山，逆天改命。凡世有三千业障，众生皆苦。我从前觉得，我非佛，不能普渡众生，解脱万民，世间纷纷与我无关。之前我觉得无用，现在想来，其实是很有用的了。”

灵七垂眸，只饮茶，不语。

羡鱼殷殷看着他，像在征询他的意见。

灵七道：“羡鱼，你和我不同。我见惯了人间悲苦，对这许多已习以为常。凡间生死，六道轮回，弹指一瞬而已。我看得淡，自然从未想过怎么样救济天下，而是想着怎么样位列仙班。羡鱼，师父说得对……”

羡鱼疑惑盯着他：“师父说了什么？”

“师父曾私下同我说……说你一旦入世，便魇入红尘之中，难以翻身了。我今日酿下大错，我不该带你入世。”他声音低沉，像古寺铜钟在日暮里长久低鸣。

“……灵七，你没错。是师父错了，师父他不该瞒着我。愈是艰难险阻，愈是要迎刃而上。”羡鱼定定道。

灵七苦笑一声，说：“羡鱼，你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你在大千世界中其实微若尘土，你拿什么去救凡治世？凡间种种，兴衰成败皆有定数，逆天改命必遭大难。羡鱼，师父说不许你入世，是对的。”

羡鱼没有说话，却拿出功德簿，翻开，里面赫然多出四万功德。“我想……成仙是每个仙灵的梦吧。他们自小入世，也未曾达纯白之境。究其根本，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未曾诚心地积德行善，修养德行罢。”羡鱼嘲讽般笑了笑，又认真看了看灵七：“灵七，你能看淡，我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