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入心通:国语运动与现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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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字与富强

切音字运动是随着中国近代物质、社会与文化观念的变革而产生的。19世纪90年代,随着中西竞争的进一步展开,不少读书人对过于注重坚船利炮的洋务运动提出质疑,强调中西之间的差距根之于“学”。更有人提出,诸学中之尤要者乃是语言文字之学。1892年,一位与西方传教士交往甚为密切的福建士子卢戆章强调:“国之富强,基于格致。格致之兴,基于男妇老幼,皆好学识理。”[7]甲午战后,他进一步指出:“献中西关系之策者,莫不以造铁路、通电线、购战舰、筑炮台、开矿产、兴制造为自强防患之至计,而文字、学校略焉。”卢氏对此颇不以为然:“物不有其本,焉有其末?不得大纲,焉施小纪?”[8]

卢戆章的同乡苏易对此颇表赞同:中国人所谓富强之术,唯“开矿产、筑铁路、购军械,而教养略焉。顾矿产、铁路虽未见兴,然铁舰钢炮固非不坚且利矣”,甲午一役却“委而弃之”,全部覆灭,皆本末倒置之故也。“宣圣有言: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则学校尚焉。”[9]曾就读于上海圣约翰书院(圣约翰大学前身)的沈学注意到,“今日议时事者,非周礼复古,即西学更新”;其“所说如异,所志则一,莫不以变通为怀,如官方、兵法、农政、商务、制造、开矿、学校。余则以变通文字为最先”。[10]1897年,香港的华人传教士王炳耀(1843—1902)亦提出:“今欲兴中国,而专求欧美二洲之铁路、机器、技艺、矿务、商务、银行、邮政、军械、战舰,不务去伪之道、诱善之方、智民之术,兴强无基,而羸弱反日深,前车之鉴岂远哉?”[11]他的所谓“智民之术”,也是切音字。

从19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器物层面的变革只是末务,普及教育才是富强的根本这一类主张,在思想界已成潮流,切音字运动便乘此潮流而兴。要理解其思路,又必须将其放在19世纪90年代起逐渐流行起来的另外两大思潮中加以讨论:一个将中西竞争视为一场以“学战”为核心的全面竞争,另一个强调救亡的主体不在“一二明者”而在全体“国民”。这两大思潮的思路又存有内在关联。但人民若不识字,又何堪学战之任?早在1892年,宋恕(1862—1910)就在《六字课斋卑议》的初稿中提出:“西国识字人多,中国识字人少,一切病根,大半在此。”在1897年的定稿中,他又加入“开化”一章,中云:“白种之国男女识字者,多乃过十之九,少亦几十之二。黄种之民识字者,日本最多,印度经英人弛平民及女子识字之禁后,识字者今亦得百之四”。中国则“男约百之一,女约四万得一”,这个数字“去印度尚远,况日本与白种乎!”[12]1895年,康有为(1858—1927)在上光绪帝书中提出:泰西“各国读书识字者,百人中率有七十人”,而据他估计,中国“读书识字仅百之二十”。[13]1898年,黄绍第(1855—1914)疏陈时务四条,也说“泰西各国识字人数以英国为最”,因此其“商业工艺”才“甲于寰球”。他建议师法英国人,整顿各地义塾,“而先以识字为主”。[14]

进入20世纪,关注此问题者更众。1902年,陈黻宸(1859—1917)断言,合中国全境“四万万民数”通计之,识字者“四五百人仅得其一耳”。[15]1909年,京津地区的名报人杨曼青估计,识字的中国人最多只有“一万万之半”。[16]这些数字都来自推测,当然不足为凭,但作者的意旨是很清楚的,就是汤尔和(1878—1940)所说的,识字率太低,正是“我中国所以不竞于今日”之故:

夫以彼族崛起,雄视六洲,举国无不学之民,视男女为一体,而以我四万万神明之胄,半为女子;此二万万人,识字者百不得一;号称读书者,千不得一;以公理公义为口头禅者,万不得一;至若热肠涌血,以天下为己任,生为孽子,死作冤魂,以布文明于支那本部,乃百万千万不得其一焉。[17]

这里拿来作为标靶的是女性,但其“问题意识”则显然是涵盖了“全民”的。值得一提的是,汤尔和此处采用的论证手法其时非常流行,比汤尔和年长二十多岁的关中大儒刘古愚(名光蕡,以号行。1843—1903)也说:“西国无人不学,吾国则妇人去其半,此一半之中,吏、兵、农、工、商皆不学,仅余士人,是中国人民中去其十二分之十一,仅余一分从事于学也。”[18]这种状况不能不使一批直隶学生忧心忡忡:“当此学战时代”,中国“欲以数万固陋之众,生存于竞争之世,岂不相形见绌?”[19]

不过,相对于一般注重教育的主张,切音字运动的思路也自有其特色。提倡者认为,国民识字率低,不仅是教育不足的问题,更是中文繁难的缘故。卢戆章说:“中国字或者是当今普天之下之字之至难者。”[20]苏易也抱怨道:“士子毕生佶屈聱牙,至有穷一经不得者,又何论庸庸之制乎?”此“虽由文学艰深,实由字书难学”。[21]沈学则回顾了欧、美、俄、日的自强历程,指出其“莫不以切音字为富强之源”。反观中国,“人民居天下三分之一”,本来“识字之法”应该更为便捷才对,实际则恰好相反,繁难之极,以致“多多者皆蠢蠢之辈,虽具耳目,如无见闻”。[22]1910年,劳乃宣(1843—1921)等人再次提出:方今是竞争时代,而“我中国兵不如人也,商不如人也,学亦不如人也”,只有“人民之众,甲于全球”。可是其“智识未开,明者一二,昧者千百。昧者虽有而如无,是以虽众而如寡”。故“普及教育以开民智,为今日救亡第一要义也。然他国之教育普及易,中国之教育普及难,何也?”因为“他国之字易识,中国之字难识也”。这样说来,“别设易识之字,又为今日普及教育第一要义,亦即救亡第一要义,彰彰明矣”。[23]

虽然切音字运动批评造铁路、通电线一类事务并未抓到关键,但正是铁路、电线之类新器物的出现刺激了中国人对文字的反思。前引孙宝瑄抱怨汉字不可新造的话表明,新物迭出已令孙氏产生“失语”之感,提示了器物层次的改变对整体文化造成的压力。1902年12月30日(壬寅年十二月初一),上海格致书院的一道课题就问道:“中国文字极繁。近时翻译西书,知尚不敷用。问以何法添补,得弥其缺?”[24]1905年《大公报》上的一篇文章也指出:

世界之文明日新又新,今日所有之名物象数,有为古人所未曾梦见者,则古人所造之字之义不能赅之,而字乃不得不增。然寓义于声者,增一义则增一声,或合数声为一义,参伍错综而用之,为声无穷,亦为义无尽。若夫寓义于形者则不然。有一义必有一字,增一义即当增一字。其于无定之名词,或可并数字于一义以传之;其于有定之名词,则不能并数字于一义而传之也。

因此,西学东渐,“其初所考察而得之六十四种原质”无可表述,便不得不制造新字。然而“原质”续有增加,新造之字很快已经不敷应用;加之此外还有各种“新理新法”,层出不穷,更使原有的汉字窘于应对,“增造华文”,乃是当务之急。[25]

关键在于,切音字运动者已经感觉汉字数目太多。卢戆章宣称,“当今普天之下,除中国而外,其余大概皆用二三十个字母为切音字”,故其“虽穷乡僻壤之男女,十岁以上,无不读书”。反观中国,《康熙字典》收字达四万余,常用的也有四五千。要把这几千字学完,“至聪明者”,亦“非十余载之苦工不可”,普通人更何以堪?[26]蔡锡勇(1847—1897)的观察很相似:“尝念中国文字最为美备,亦最繁难。仓史以降,孳乳日多,《字典》所收四万余字,士人读书,毕生不能尽识。”尽管“寻常应用,三千足矣”,然“童子束发入塾,欲竟其业,慧者亦须历十余年,如止读数年,改操他业,识字有限,类不能文,在妇女更无论矣”。[27]虽然他估计的常用字数比卢戆章估计的要少一两千之多,但结论一模一样。1904年《大公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也说,“我们中国没有好教化”的原因虽然不止一端,“倒底实在是受了文字的大害:文讲精深古奥,作得教人不懂得,那才算是好文;字有四万多个,单说字母子,就有二百多个,并且笔画繁难,音声不一,讲解不同”,如何起效?[28]

沈学对汉字的批评更为全面:“一字而数音,则审音难;一字而数解,则辨义难;一字而数形,则识字难;一字而数笔,则写字难;文法无定理,则造句又难。汉文字数多至四万余,汉文字体多至三百家。文人常用者,《十三经》不二字,共计五千有余。”即以常用三千字来算,“一字当费脑力七十折,三千字便需脑力二十一万折。人每日幼年可需脑力五十折,壮年可需脑力百折。按每折消去血质约重一分,如用力过度,血聚热猛,损脑伤血,轻则聪明为钝迟,重则头昏血薄,疾病夭亡”。即使有幸成才,亦到了而立之年,韶光已逝。[29]虽然沈学并没有交代他的这番计算依据何在,但至少从形式上看就很“科学”,对彼时醉心新说的人们自然具有一种特别的说服力。

1903年,陈虬(1851—1903)在浙江温州建立了一所面向普通民众的瓯文新字学堂,讲授他自己发明的拼读温州话的“瓯文新字”。在开学演说中,陈虬指出,中国识字者不多,固因学堂不够,同时也因文字繁难:“每字既有许多音哪,每音又有许多字呢。而且笔画忒多,通扯起来每字总有八九笔,多者四五十笔不等。字共四万有余,紧要的也有四五千呢。还有许多音,统没有字”,言自言而文自文。即使在学堂十年苦功,“旧字个个认得解得,唤他们写几句口头的言语,开一批手面的帐单,竟没有一个能一直写下去的。那人这么肯费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银钱,去学这没有用场的文字?”[30]也许值得一提的是,陈虬还是一位医生,他创办中医学堂,编写医学教科书,开设医院,发行报刊,以西式办法光大中学传统。他和沈学所研虽有中医西医之异,可是两个人的学问种类颇有类似的地方。事实上,对于陈虬来说,医学和文字乃是一事之两面:“经国之道,去其闭塞而已。”身体闭塞则生疾病,“知慧不开”则变“野蛮”,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皆应以开通为务。[31]显然,那“没有用场的文字”正是造成中国人心智“闭塞”的病因。

这样,汉字从数量到字音、字义、字形、字体,乃至文法、文体均存在问题,其崩溃是全面性的。这些批评又可归纳为两个最基本的问题:首先是过难,不论是字数繁多,还是音义不通、笔画复杂,均可归结为这一点;其次则是有音无字,许多口语无法落实到纸面上。一位湖北士人孙金铭指出:中国不但“文字繁多,一字一音,一音一义,不能相通”,且“各方俗语,有音无字者恒多”,以致“邃学之士,欲著一俗语以示浅学之人,使之易解,可通信息,每苦于窒碍难行”。[32]在四川推行切音字的刘照藜和陶柟也说,中国“文字数万,似称完备,然而尚有有音无字之缺点”[33]。对此一现象的估计最严重的,恐怕还要算是陈虬了:“中国字有万余,而语言之间,有音无字者,尚居其半。”[34]

在切音字运动者看来,“有音无字”这一点揭示了汉字所有弊端的根源:求“象形”而不求“谐声”。一位云南留日学生杨琼(1846—1917)说,汉字深奥,皆因其“以象形为主”:“《说文》九千余文,形复而声大半阙。又其义颇闳奥,而形则繁缛。义闳奥,故学之为难,士大夫求通六艺之文,往往穷世累年而未能悉解;形繁缛,故作书不能疾速,日仅可数千言。”[35]陆费逵(1886—1941)提出:汉字因“义主象形”之故,“字各一形,形各一音,繁难实甚,肄习颇苦”。[36]江谦(1876—1942)也指出,汉字字数之所以繁多,主要就是因其主形不主音。盖“形摄万有,造字数万,犹有未尽之形;音出口舌,造母数十,已尽发音之蕴”。他还一言以蔽之地下结论说:“文字之用,主音者简易,主形者繁难。”[37]

和汉字比较起来,切音字的优势便很突出。卢戆章把西人教育普及的原因归结为三方面:“基于切音为字,则字母与切法习完,凡字无师能自读;基于字话一律,则读于口遂即达于心;又基于字画简易,则易于习认,亦即易于捉笔。省费十余年之光阴,将此光阴专攻于算学、格致、化学以及种种之实学,何患国不富强也哉?”[38]在另外一篇文章中,他更对汉字与切音字的各个方面做了全盘比较:

汉字有二百十四字之字部;切音字之字母只数十字而已。汉字古时以云书、鸟迹、蝌蚪像形为字,后代字画渐渐改易,至今有数十种之字体;切音字则不过板、楷两种而已。汉字由一画添至三四十画,逐画须另笔写明;切音字字画简易,一笔可连书十余字。汉字由二百十四字配成四万余字,虽曰“有边读边,无边读上下”,然音义多难准,逐字仍须口教;切音字字母认熟,子音切母音则成字,聪敏者学习不终日(多以此言为幻,然实有如此易事),至愚钝者亦不期月而能自读自切。比较之下,其难易不啻百千万倍也。[39]

这里的重点无疑落在“字话一律”也就是“言文一致”上。切音为字,数量少,形式简单,发音有规律可循,且能“我手写我口”,故易于普及。这几个方面中,最后一项尤为切音字运动诸子所艳羡。王照说,在使用切音字的国家,“虽极钝之童,解语之年即为能读文之年”[40]。这当然夸张无比,却是切音字运动者的共识。劳乃宣说,西人与日人“文与言一致。能言者即能文,故人人能识字”[41]。《时报》上一位作者也认为:“欧美各国文字,以音为主,与语言无大出入。故学子就业数月,稍谙拼音之法,即能缀通俗之文,以纪日常之事,而达肤浅之意矣。”[42]

其实,学习“繁难”,并不一定成为问题[43],“避难就易”本是中国学人用来攻击对手的传统武器之一,在切音字运动兴起的时代也还如此。但问题是,此时的文字已不被视为“学”(详后),切音字运动又是专为所谓“下流社会”说法的;更重要的是,其时国人的心态在兵战、商战及学战的全面压力下,也已发生一些质的改变。杨琼指出,学习汉字费时过久,“此在古世,事物简单,自应尔尔。若至今世,事物复杂,竞争又复剧烈,而欲执此以求新学问、普教育,是犹策蹇驴以蹑飚景,其何能及事!”[44]1910年,程先甲(1871—1932)等45人联名陈请资政院用“简字”教授官话的说帖,劈头便云:“自帆桨易而汽船,轮轴易而汽车,梓板易而铅印,凡以言其捷也。中国文字一途,尚无至捷之方以应世变,此所以雅步而屡蹶也。”[45]说帖作者把文字改革视为整个社会生活快捷化的必然结果,而这自始就是切音字运动的明确意识之一。卢戆章为自己的方案取名《第一快切音新字》,蔡锡勇的作品以《传音快字》为题,其他各种方案也把“快”“捷”等字眼作为宣传的重点,均提示了这一时代吁求的存在。

平田昌司提出,马建忠(1845—1900)早在1882年就已向李鸿章提出统一语言的重要,应是清末“最早向朝廷提出口语标准化的要求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问题是随着军事现代化的进程而暴露出来的。马氏注意到:“朝鲜之役,南、北洋师舰相遇,且不能以旗号通语,更何望其合操布阵。南、北洋不能一律如此,而他省可知矣。”[46]这个例子生动地表明了中国近代语文改革与社会变动的关联。而在王炳耀的《拼音字谱》一书中收有《电字说》和《军字说》两篇文章,尤可看出整体社会生活风貌的变化与切音字运动的互动性关联。前文谓,汉字“各具数音数义,且多同音别义者,用作电字,诚不易易”,即使电报学堂采用的号码法也很烦琐。“此由字学之难也。倘用拼音新字,电报字母即能成字,两处可省检查之烦。纵有同音别义之字难分,然接电者全句读之,必知当用某字。”后文云,汉字“作形”,用在战争中,“示意其难,与电报字等。用此新字,昼则以旗,夜则以灯,遥示字母。对者见形,一人报字,一人挥写,远达军情,此法简便”。[47]同一时期,汪康年(1860—1911)和他的朋友们也在试图创造一种通信用的“密码”,虽其意未必在改革文字,但思路和语境都有相通的地方。[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