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零售商人的所谓近世[9]改良,大抵是徒有其名。鱼目混珠的商品,用完即弃的商品,只是一时的形式上的模仿,极其轻薄之物,都以改名之名风行世间。与此风气相抗的实际上是真正的生活改良。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消费经济学的,以及构成其基础的国民生活技术志的研究,还需要更多有心人继续将其向深远推进的原因。
然而,有的人居然相信这种一国特有的问题,也能够很容易地凭所谓先进文明国家学者的著述得到指导和启发。无须罗列大量论据,都可知这种想法明显是错误的。世人对现今生活改善事业的一大反感,就是它不知如何总有一种西洋味。这些人攻击日本的旧时风的动机,根据我的“恶意”推测,我疑心很可能是这些跟他们所喜欢的西洋风不同,所以不管好坏都反对。这个解释相当有力。这个“恶意”推测的对错暂且不论,在这种状态下,即使是很好的计划也终究无法推行,其恩惠难以推广。在有着济民志向的人看来,这种反感无疑是徒劳而且愚蠢的。但是,这些人在很多情况下却对境遇与己不同者不加体谅,又或者是找不到能够说服别人的方法和论据,最后他们的做法只能被世间视作果不其然是崇洋妇人的好事之举,受到冷遇酷评。
但是,我们的同胞有一特点,就是相当喜欢模仿,而且没有嘲笑别人时髦之举的资格。今天他们所固守的旧时风之类,实际上很多是在并不遥远的过去从中国、朝鲜采用而来的。从食物到住宅等,自中世[10]以来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引入这些的僧侣等人,有着现今所谓先觉者所没有的体贴、韧性和感化力)。又或者,即使未必是模仿外国而来的,进入现代以来没有变化过的生活方式本身也少到几乎找不出来的程度。老人们经常固执地表示是旧规矩、不可改变的事物中,很多是文化、文政年间以后,甚至是明治初年才开始的。至少,自古以来延续至今而必须保守的事物绝对没有那么多。
奇怪的事情真是说也说不完。例如,大家都知道的女性内八字脚的风习即是如此。早年一位来日本旅行的法国人,不停向我赞美这种步姿,甚至激赏说从这种姿势就能窥见日本女性的优美心性。但是,安土桃山时代的屏风画、岩佐又平[11]等人的风俗画自不待言,即使看看西川[12]、菱川[13]早期的作品,上面画的女性也都脚尖向外、昂首阔步。我想很可能是后来在腰上缠着外褂,上面一重比较长,加之不再使用像麻布这样清爽的材料,导致无法处理好缠着双腿的衣裾,才发明了这样的走路方式,而这种步姿又被认为是美女的娇态。发明腹式呼吸法的冈田虎次郎[14]先生,生前经常到我家来,集合老人和女性,讲解静坐的方法。他有这样一个说法。他问我:柳田先生,我认为日本魂与日本人的坐法有很大关系,你认为呢?如果没有榻榻米这个东西,我想日本人的勇气和精神不会修炼成今天这样,你怎么看?这真是让我不知如何回答。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现在这样把身体折叠起来的坐姿,似乎也就是三四百年前才开始的。“坐”是由“跪”改良而成的,而跪是身份低下的人在身份高贵的人面前侍奉的礼仪,同时也是警戒外敌和随时站起来活动的准备。这是所谓武士的坐姿。当武士这一阶级充满世间,这种坐法上下通行,进入太平时代后,才形成了今天这样绷起脚将脚尖伸平、垫在臀部下面的坐法,并最终忘记了这之前的坐法礼仪,并且视放松的坐姿为失礼。而日本魂,肯定是比这种坐法更为古老的记忆。
在地板上铺满榻榻米的做法,不用说,也不是神武天皇[15]以来的风习。榻榻米正如其文字所示,是叠起来的[16],相当于今天的坐席或者是坐垫。所谓八重榻榻米或是高榻榻米等,在唱“百人一首”[17]中的“天神大人”这首时垫坐在下面的榻榻米,虽说是自古就有的,但是称之为“座敷”,铺满整个房间的做法,即使是在贵人的家里也是近世才出现的。像现在这样在榻榻米上拖着脚走路,没完没了地把脚上的脏东西擦在上面,再在上面摆开像板子一样没有脚的餐盘,勉强去吃上面落满尘土的食物的这种流行做法,完全是在新近的发明基础上实现的改良。另外,坐席正背面的壁龛,也根本不是固有的。我想,这恐怕是睡觉用的帷帐地台[18]的一种变形,是以前的民家建筑里,相当于帷帐地台或卧榻的东西。也就是说,家里人夜里躺上去睡觉的地方,如今则把袒着胸腹的弥勒佛放在上面。另外,把这个壁龛前方的座位当作上座,让深感困扰的客人坐在那里的风习,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而在过去,即使没有这样的繁文缛节,主客的位置也清清楚楚地被规定好,听一下火塘四面的名称就知道了。这一方面是建筑技术的进步,客殿和住房能够在同一屋顶下做出来的结果,另一方面又是足利时代的社会现象,因为主君频繁地到臣下的家里做客,导致自己家要让给比主人地位更高的人使用。简言之,这些都和坐法的变迁有很密切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