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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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罪恶成尘2

还是老习惯,城里他是一天都待不下的。

随着城乡公交车一声悠长的刹车声,之后在柏油马路的一侧停了下来。陈德脑袋里昏昏沉沉,下了车,被风一吹,精神豁然开朗起来。

他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在城里吸进去的污浊的空气吐掉,而展示在眼前的道路、树木和远处的房屋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的陈村景象。

在老屋的床上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他清扫了庭院,掸净了房脊。

心里想着,等在这房里过了这年,这老屋也要拆除了,上面来的人半年前就来评估过了。

因为,老伴大半年来一直在城里,家里也没有喂养牲畜。

往日里鸡飞狗跳的小院显得有些冷清。他坐在屋前一个凳子上,点燃了一支烟,心里估摸着,等太阳再升起来一点的时候,他就出发开始去做那件事情。

为了使事情办起来不至于出差错,他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

他扳着手指算了算,显得毫无头绪的样子,后来他身前多了几个原本以前用来腌菜的瓮和喂养小猪时候买饲料拆下来的编织袋。

他在院子的角落里到处转悠,看到还是今年春上在竹园里砍来的一根竹子,做了铁锨的柄,应该是在雨季里,铁锨放在雨中,它的柄上竟冒出了新芽。

夜里,他睡不着,搬了把竹椅,在老屋的门前坐着。大地一片沉寂,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陈村所有事物的面目都是隐秘的。

风从河面上、树梢头生出来,有些凉意,从呈一团墨黑状的房子、树木、瓜架间穿过,掠起了他背上的汗衫下摆。他心底突然涌起了一丝担心,想到搬迁之后会不会再有这么自在的风吹来。

如今因为迁坟而意外出现的这一个细节,却成了陈德的心病。

他再没有了因为要迁坟而有的一丝激动。他匆匆将剩下的爷爷墓西边的两个坟掘了,拾了能拾起来的骨殖分别放在两个编织袋里,就去了安息堂。

下午他赶回家吃了午饭又去了村西边的高地上将父母的坟也迁到了安息堂。

从爷爷颅骨里面掉下来的那支银耳勺被他用肥皂洗干净,又用抹布擦了几遍之后,用一块红布包了,放在随身拎着的一个黑色包里。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大病了一场。怎么会有这么个事情出现呢?他觉着隐隐的不安,但同时心头的一块石头仿佛落了地。

等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在陈德的脑海里、遥远记忆里的奶奶丹凤的一张脸募地闪现在了陈德的眼前。

对奶奶丹凤的回忆从她的葬礼开始似乎可以更清晰一些。

记得二十多年前奶奶丹凤死的那天,是正月十五过后的第二天。

在村子里,死人是和婚娶一样的喜事,被称为白喜事,何况丹凤奶奶是高寿。

村里的老人能活到丹凤老太这个年纪走的不多。丹凤奶奶究竟有几岁,就连他二儿子陈天孝都不太清楚的。陈德还记得,那一年是县里开始实行做身份证的时候。

夏天里,村里的人都去照了相,奶奶丹凤因为腿脚不便,没有去照。

村里的人说等过了年会下村来给丹凤奶奶照相的。

不想过了年,才过了正月十五的第二天,丹凤奶奶就去世了。

如果丹凤奶奶做身份证的话,这身份证上应该写的出生日期是一八九八年。后来陈德想,这对于经历丰富的丹凤奶奶来说,有什么关系呢?

丹凤奶奶临终前是安详的。在他最小的二儿子陈天孝所修建的四间平房的最东边一间里,她的床安放在北半间,上面一年四季挂着副蓝色的尼龙蚊帐。

那会儿,尼龙的蚊帐是很稀罕的,一般人家,即使是壮年也鲜有挂尼龙蚊帐的。还有就是这居住的习惯,在陈德看来也很是奇怪的。

按照三十年前的习俗,新房子落成的时候,家里的小孩还未满十五周岁的,这最东边的房间都是给家里的壮年住的。

像丹凤奶奶那样的年龄,住的应该是最西边的房间才对。丹凤奶奶最宠爱的儿子在她活着的时候给予了她最体面的生活。这在整个陈村都是罕见的。

她在走之前应该是幸福的。南半间屋里都站满了人。她的两个儿子围在她的床前面。陈德到的时候,听说她在喊痛。他挤到了床前,叫了声奶奶,孙儿来看你了。

人们的身体一动,陈德顺势跪在了床前的木板上。丹凤奶奶的大儿子宋天喜的头凑到了丹凤奶奶睡的枕头那里,对她说:“陈德来了。”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宋天喜的身体侧了过来,陈德就将前身探向了丹凤奶奶。她嘴里叽叽咕咕,隐约间听到了痛字。他下意识就伸出了手问:“哪里痛?”

他将手伸进了丹凤奶奶的被子了,便触到了她的腹部。他轻轻地来回按摩了一会了,见她不再喊痛,就抽回了手。

之后就发生了丹凤奶奶临终交代的事情。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陈德是不会相信丹凤奶奶有这样的临终遗言的。

她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犯的唯一的微小的错误是将陈德当做了她的二儿子陈天孝。

而这似乎早已不是秘密的临终遗言由丹凤奶奶的嘴传里出来,进入陈德的耳朵,他还是一瞬间激灵了一下。

丹凤奶奶仰躺着,一直以来梳得整齐的白发那会儿很凌乱,她说:“不要……不要……把我……,我就要一个人的。”

丹凤奶奶临终前的话含糊不清,但最后的几个字倒是非常的清晰。

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宋天喜的身体紧贴着陈德的后背一起凑了上来。他对他的妈妈丹凤说:“晓得嗨,你放心好了……”

只见丹凤奶奶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随后,头明显偏向了一边。身背后站着的陈天孝的哭声最先响了起来。

毕竟年岁是村里最大的,老人的遗言一时间成了头等大事,在丹凤奶奶的葬礼上,葬礼的操办者宋天喜和陈天孝最先考虑的就是这件事。

在陈德还在一头雾水的时候,陈天孝已经带了前来相帮的邻居几个男人去了谷仓头的地里为丹凤奶奶的下葬开掘墓地了。

这谷仓头本是老陈家的根基所在。多少代以来,是陈家的墓葬的地方。

谷仓头是高地,方圆有五公里的范围。田地分到户以后,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在那里划到了一到两块地,种棉花、玉米或高粱、毛豆什么的。

据说丹凤奶奶在划地的那会儿就已经开始在酝酿自己百年之后的安息之地了。现在想来,这事对她来说是件大事,至死都念念不忘。

去世前的几年,丹凤奶奶的腿脚不很灵活了,却每年都会在油菜花开的时候,驻着拐杖去一趟谷仓头。

她的身体比年轻时缩小了将近三分之一,挪动着身体在家和谷仓头之间一个来回要半天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她这么虔诚地一次次前往自己看中的那块墓地时心里的真实想法。

丹凤奶奶看中的墓地实在是很普通。村里按各家各户的人口数划地的时候,因为人数和考虑到地的朝向搭配问题,不能将一户人家的地划在同一个地方,于是,在拥有了一块较大一点的地之后,就会在另一个地方划到一块不太规则的小一点的地。

丹凤奶奶看中的竟是划到户的那块很小的地。

那是一块呈三角形的地,三角形的两个角分别在东北和西北角,一个角斜斜的处在南边。这个不太规则的三角形,面积也不过三十来平方米。

最不适合做墓地的是,这块地处于进出谷仓头的一条必经之路的旁边。但丹凤奶奶不仅看中了这块地,还看中了这块地的向南斜插出来的一个角!

这事情当时很多人不解,也许是人老了,脑子也糊涂了,而且还倔强。“我就要一个人的”,老人的遗言无论如何是要尊重的。

后来丹凤奶奶就葬在了这个不伦不类的三角地里。

因为还没实行火化,丹凤奶奶的入土用的是棺材。因为提倡从简的原因,也因为条件的限制,没有在家里多停留,就直接下葬了。

丹凤奶奶的墓不高,没有墓碑,墓前栽了两株柏树。

关于丹凤奶奶的遗言,后来的很长时间里都在陈德的脑子里停留,挥之不去。

及至到他在为大爷爷硕昌迁坟时发生的一幕,他觉得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丹凤奶奶已经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

围绕着丹凤奶奶,一直以来都布满了种种的疑点。

尽管,对于一个已经去世三十多年的长辈,有这样的怀疑本身就是对她的不敬。

但历经了几十年来的所见所闻,现在回忆起来,很多事实都不得不促使着陈德去回忆和推断。

在丹凤奶奶漫长的人生里,共有过两个丈夫。

大约在一九二零年左右,她从远乡的宋家嫁给了陈村的陈硕昌,生育了一个女儿。

丹凤奶奶的第一任丈夫陈硕昌自缢而死的时候,他的母亲也就是丹凤奶奶的婆婆还健在。之后,丹凤奶奶又招赘了第二任丈夫姜其根,并生育了两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