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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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罪恶成尘1

要不是动土,很多事也许就像谜一样埋在了地下,永远也不为人知。

这乡间,称迁坟为动土。这动土是有讲究的,不是想动土就能动土,而是非得在每年的冬至或清明节方可进行。

而且动土也不是随便可以进行的,除非是到了非动土不可的地步才可动土。

当然这都是老规矩了,老规矩是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前传下来的,也不是不能改变,后辈们的做法埋在土里的一代代先人们当然是不知道的,他们早已在地底下化为了泥土。

但陈德不这么认为,更不会像比他年轻一辈或几辈的人那么做。

在陈德给祖先动土的那一天,按节气上说虽是冬至,却像是个金秋十月的天气。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很完备,加之天气又好,他的心里很激动。

将近上午十点钟光景的时候,他在村子北边的那片叫作谷仓头的高地上工作了两个多小时了,期间脱去了外套,之后又脱去了羊毛衫。

他将衣服挂在了坟地边的一棵蟠龙般的老桑树上,望了一眼远处,往日里葳蕤的庄稼早已不复存在,村子里的坟一大半已经迁走了。

远处也有在动土的人,隔着一百多米远,彼此都沉默地挥动手里的农具。

周围就显得有些空旷。这片方圆三百多亩的地不久就会被推土机推平了,然后流转出去,成为规模种植或承包给专业养殖的农业大户耕作。

眼前这是片大坟地,虽没有上亩,但处在谷仓头高地上就显得突兀而显眼。记忆里的坟地四周围一些灌木包围着,只留了面阳的一面可以进入。

坟地里边,不管是人为的还是自然长出来的树木,零零散散分布在除墓之外的空隙上。现在灌木和树木已经被人砍走了,就剩下孤零零的三座坟。

从最西边数起,共有三座,都并排着,其中最西边的两座墓显得最为高大。

从最西边数起,依次是祖宗的墓,曾祖母夫妇的墓、大爷爷陈硕昌的墓。二爷爷姜其根的墓没在这片坟地里,而是在离坟地东边十米开外的地方。

而丹凤奶奶的墓在另外一块地里。三十多年前划自留地的时候,村里是将已有的坟地除外的地划分到各家各户的,所以这坟地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得到了较好的保存。

陈德自己父母的墓,并没有埋在谷仓头,而在村子西南方向的高地上。眼下要迁移的是大爷爷陈硕昌的坟。

气温已经升上来了,加之挥动铁耙,浑身上下早已都是汗了。浑身的肌肉很久没这么活动了,晚上需要喝点白酒解乏的,陈德心里这么想着。

大爷爷陈硕昌的坟规模中等,高约两米米,直径有三米余,用非常干净的泥土填成,坟上的茅草旺盛,茅草根强劲地交织在一起,牢牢地抓住表层泥土,使得泥土异常坚硬。

这堆泥土过了半个多世纪,都被夯得非常的结实,所以没多久即使是已经干惯了体力活的双手也火辣辣地疼。

好不容易将大半个坟头放平了,可还是没见着大爷爷陈硕昌的影子。

陈德知道,大爷爷一定还在离现在的地表一米深的地方安静地呆着。果然再往下挖,不久就碰到了棺木。说是棺木,早已腐化成了朽木。

于是小心翼翼翻开表土,拿了铁耙慢慢将稀土连同腐朽的棺木扒掉,大爷爷陈硕昌就显现在了陈德面前:哦,这是生于光绪二十一年的大爷爷陈硕昌!

如果他能活到现在的话,他已经有一百二十岁了。

按规矩,是先将脚放入事先准备的瓮中,翻了很深一个坑才找到了他的双脚,早已不可分辨。

之后逐渐的,露出了灰色的大腿骨,也已经高度腐化,几乎稍一用力就要散开,趾骨早已化为泥土不可分辨,得十分小心地用火钳将骨和泥一起拾拣入瓮中。

尽管如此,他灰黑色的颅骨看上去却依旧显得坚硬且饱满。陈德小心翼翼地蹲下了身来。

爷爷的颅骨本来是水平的。因为要移动身体的原因,在放入瓮的过程中,将颅骨倾斜了一下。

于是,有一个物件不经意地滑了下来,倏地一下插向了脚下的松土中。等放好了颅骨,陈德蹲了下来,他捡起那物件,仔细地看了看,发现是一支耳勺。

这是一支白银质地的耳勺,一头是耳勺,另一头是尖的。

在头部的一端过来点的地方,宽了许多,上面雕刻出来一些花纹,颇像一只鸟展开的翅膀。虽是耳勺,却像极了女性发髻上插的发簪。

陈德在起先的时候并没有多心。先人们下葬的时候还没普及火化,都是穿戴整齐了放入棺木下葬的,有一些陪葬的物品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转念想到,刚才的一幕,这长约三十多厘米的银质耳勺竟是从爷爷的颅骨里面掉下来的,他的心不由地一紧。

而且,耳勺尾部尖锐的长长的一端是朝里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

想到这儿,他背上的汗瞬间变得冰冷起来,再不敢往下想。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在他的视线里,刚才盛了爷爷骨殖的瓮,好像也随风晃动了一下,发出了叹息般的一声响声。

傍水而居的陈村,一条算不得宽阔的大河在陈村的前边呈东西方向缓缓流过,这河水流了数百年。

在最近的半个多世纪里,它见证了六十多年前只有十多户人家的村庄像一棵树的自然成长,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日长夜大,最终成了如今枝繁叶茂的一个大村落。

在中国的南方乡村里,陈村的存在实在算不得是件重大的事件。陈村已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康熙年间。

当然也许会更长。在陈村,历来没有编家谱的习俗,所以老一代的故事都是靠一代代人的口传。据说,陈家功名最高的一个人曾做过朝廷里的翰林,但只是没等到外放,留长辫的清廷就寿终正寝了。

之前,还隐约听说出过一位做过朝中大官的人物,在本家的田地远到十公里外的同安桥,祠堂修到更远的二十公里外的凤凰山。

因为没有文字记载,加之年代久远,这些家族的历史也就陈家少有的几个人知道,即使说起也是当作传说,后代里已经没有人对此感兴趣的了。

现在,陈村即将在一场“新农村”的改造中消失,取代它的是在隔着河流的南边建起一个现代化的新农村。

当“新农村”在村里开始全面铺开的时候,留在村里的、本家的、往上数的第四代人已经为数不多了。

在健在的上了年纪的人里,陈德属于往下数的第二辈。如果要说对土地最熟悉而且心里最割舍不掉的人的话,陈德就是一个,不仅仅从出生到年逾花甲一辈子在田地里劳作,这土里更埋葬着前几辈子的亲人。

即使这些亲人早已经和泥土化为了一体,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现实的发展可不阻挡,在村里将搬迁通知发下来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先后有评估小组和拆迁小组进驻。

之后便是村里各家各户发放意向表和房屋土地等的评估事项。村子将整体搬迁,建统一样式的房子,田地将全部被征用后被流转出去。

茶店里,小卖部,以及从陈村出去的人,见了面问候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家评估了几万?”

年轻人有的是兴奋,而长了些年纪的大多在起初的兴奋之后,采取了观望态度。当然这都是自愿的。搬迁不同于拆迁,不愿意搬迁的可以照常在原来的房子和土地上生活工作。

人们在经历了几十个白天和黑夜的谈论之后,在决定签字的当口,竟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家签了字。

余下的几户大都是有老人在,舍不得田地的。到最后也就只有两三户人家没有搬迁,但问题是,当一个热闹的村落都搬迁了之后,剩下的这两三户人家孤零零地在地里矗着,夜晚风在呜咽,仿佛周围这一片地已成了一片野地。

于是,过不多久,整个村子就都搬迁了。

陈德家是属于晚搬迁的。陈德本来是不打算搬迁的。他给城里的儿子打了电话,儿子的话让他一下子就下了签字的决心。儿子在电话里说:“都搬走了,就剩我们一户这不是独户了吗?”

去村委签字的时候,陈德看到那几户本来不打算搬迁的也都来签字了,大家相互望了望,仿佛即将久别。

房屋经过评估,赔偿之后是不需要自己来拆迁的,就像已经卖掉了一样。但先人们的坟墓是要自己来迁移的。

村里一年前早就建好了安息堂,专门用于存放骨灰盒和骨殖的。

关于迁坟的通知村里老早就发了的,他就候着这冬至的到来。

儿子在城里的一家公司做外贸,起早摸黑的,等他有了年休假,孙子学校也快放假了。陈德的老婆林华在城里带孙子,本来说好回来一起迁坟的。

为这事他还专门去了趟城里,去了之后看到儿子真是忙,没个人帮助打理,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他就对老伴说这事他一个人可以干好,就回了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