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东巴文化当代生态变迁的讨论

从以上传统生态和当代生态的相互映照，能看出当代全球化浪潮尤其是旅游商品经济引发的变迁已深入东巴文化的骨髓并引发了一系列从现象到本质的变迁。

首先，东巴文化被实行了衍生再造。为适应旅游经济的需要，东巴文化和东巴被人为剥离原生语境，转而挪移至传承基地等旅游服务单位。原本在农舍村头举行的乡土气息浓厚的仪式，进入新创建的高大巍峨的殿堂庙宇；原本的神鬼形象，要么用墨色勾画于经书画本上，要么以粮食、泥捏塑或以木刻成，如今被塑成金碧辉煌的造像；这些衍生再造不仅导致东巴文化稚拙古朴的韵味丧失殆尽，其内蕴的神圣性也极大丧失。

其次，东巴文化基本上为展演形态，成为展示纳西民族文化的道具和吸引游客的工具，在这种语境下，即使是货真价实的东巴主持的原汁原味的宗教祭祀仪式也丧失了原有的意味，一些文化要素被标本化。东巴文化在民间传统生态中本来是以活性态的形式存在，如东巴经书不仅是象形文字书写的文物，最主要的属性是东巴赖以展开宗教活动的宗教道具，具有宗教的法力。一旦脱离原生环境，进入博物馆，它就丧失了生命力，成为标本。

从根本上对当代东巴文化生态造成负面冲击的是东巴文化的商品化。为服务于旅游经济，东巴文化中的一些因素被截取出来，与原有的有机成分失去了联系，成为碎片化的文化存在。以赢利为目的的东巴经济与传统的以信仰为根基的宗教活动从本质上是不同的，即使是作为文化软实力的体现，也背离了东巴文化作为民族信众神圣的宗教信仰的本真内涵。在商品经济中，由于语境的变迁，尤其是参与主体身份的世俗化，必然导致东巴文化的世俗化。纳西族之外的东巴文化参与者与东巴文化中的民族性因素、神圣性内涵无法产生关联，必然导致这些成分在展演中逐渐淡出，代之而起的是能与世俗参与者发生关联的内容，如玉水寨东巴经常为游客举行小型的祈福、消灾、占卜等仪式，并且在形式和内容尤其是内涵上与为信众主持的相应仪式已发生了变化，在一定程度上还迎合世俗的趣味。如玉水寨的财神殿就是为迎合游客希望拜神开财门的心理而专门辟出的一座殿堂。传统文化与经济相结合是当代许多民族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面临的命运，文化生态发生演进和根本变迁是不能回避的问题，对此，断然否定传统文化与经济相结合后带来的积极社会效益，无视其间存在的合理因素与发展空间是不可取的。但也不能由此片面地认为走市场化道路是挽救传统文化命运的唯一法宝，文化与经济结合的前提应当是尊重文化，并且结合应该适度。

大众文化传播中的东巴文化比重急剧上升，但无益于东巴文化精髓的传承，因为，以东巴教的属性，“……当古老的人际传播、组织传播完全处于弱势的时候，大众传播是很难富有成效的”^[25]。

以上几方面的变迁，其实质和最终的结果都导致东巴文化发生最根本的当代转型和新生，那就是东巴文化原本作为地方性民族宗教信仰所具有的神圣性将淡化，转而融会更多普世性、世俗性的因素。东巴文化的特殊性在于这是一种民族性异常强烈，强化民族认同和协调民族社会生活的功能及其凸显的神圣的民族宗教文化，是其文化的“内核”和命脉所系。这一命脉系于纳西民众内部的精神需求，来自族群内部的必要性是维系其生命的根本动力。在当代变迁中，这些特殊性正体现了东巴文化真正的内涵、价值和灵魂，面临极其严峻的洗刷和考验，如果东巴教自身变得面目全非或仅剩躯壳，则东巴文化也将气数丧尽。

从文化生态演进的纵向坐标来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变化是其本身固有的特性，尤其随着未来文化世纪的来临，随着人类共享文化和文化创造的必要性不断增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精神文化遗产能消解物质万能的时代弊病，作为创造文化的源泉，其价值将但日益凸显。因此，当代东巴文化生态变迁的挑战中也存在机遇。

东巴文化中关乎本民族祖源、历史、人生礼仪方面的因素对异文化的参与者来说，只能起到增进对人类多元文化的认识，并不能上升内化为其宗教信仰，但东巴文化中蕴含的具有普世价值和启示意义的因素，如纳西民众对于宇宙的理解，尤其是人与自然、社会、自身和谐相处的朴素哲理，如能得到广泛的关注和弘扬，将有益于扩大东巴文化的影响，促进全人类构建和谐，因为“它所反映的正是纳西人生存大空间的生态平衡，正是纳西人与大自然相互和谐的历史经验和人生体验的鲜活归纳”^[26]。另外，作为一个人口较少的古老族群，纳西人在多元文化的夹缝中不但求得了历史发展，还融会贯通多元文化，创造了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迹，其中蕴含的深刻意义对其他民族的文化乃至民族多元文化的和谐发展也有所启示。最重要的挑战和机遇在于，作为“由原始（蒙昧）宗教向人为（文明）宗教过渡的一种特殊的民族宗教形态”，承载了西南僻壤较小民族的祖源、迁徙、战争等历史记忆和“民族心性”的东巴教这一民族宗教形态，能否在当代境遇下浴火重生，既能继续维系民族血脉，又能突破“民族”这一狭小的范围和地域的局限，充分利用全球的参与获得自身的发展，逐步朝向具有普世价值的人为宗教的方向生长，而不是使自身消融在浪潮中。当然，即使有这种可能，从文化生态演进的纵向坐标来看，这也是一个相当漫长而艰难的历程，其中必然充斥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可预知的诸多因素和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有漫漫的历史长河才能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