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绝句描绘人物的艺术
中国古典诗歌主要是抒情诗,诗人或直抒胸臆,或借助写景状物与简约的叙事来抒发主观思想感情,但也不乏描绘人物形象的叙事诗和抒情诗。早在古诗的源头《诗经》中,就出现了描写思妇弃妇、后妃大臣、征夫戍卒以及恋爱中的青年男女等人物形象的作品。在屈原的《楚辞》中,也刻画了山鬼、湘君、湘夫人、云中君等具有人性的神的形象。汉乐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陌上桑》和北朝民歌《木兰辞》,更是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主的叙事诗佳作。但是应当指出,在唐以前各个朝代的诗歌中,描写人物形象的作品毕竟是凤毛麟角。到了唐代,文人们不仅以“传奇”这种文言小说的形式叙写人物故事,而且把诗歌当作传奇来写,于是出现了白居易《长恨歌》与《琵琶行》、元稹《李娃行》、杜牧《杜秋娘诗》与《张好好诗》、韦庄《秦妇吟》等成功地塑造人物形象的长篇叙事诗。唐代许多诗人对人物画深感兴趣,他们以人物画为对象创作题画诗,更尝试在抒情诗中描写人物。盛唐时期,诗人笔下出现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如李白《幽州胡马客歌》刻画幽州胡人英武剽悍、豪迈爽朗性格,杜甫《饮中八仙歌》展现出一幅惟妙惟肖的酒仙群像图。李颀更是擅长描绘人物的能手,其送别诗《送陈章甫》《赠张旭》《别梁锽》等篇,都活现出豪放不羁的人物形象。甚至篇幅短小的律诗和绝句,也成为唐代诗人用以描写人物的诗体,如李白五律《赠孟浩然》勾绘出布衣诗人孟浩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形象,王维五律《观猎》描写射猎将军勇武矫健,豪迈洒脱,都脍炙人口。而艺术难度最大的,应是以绝句来写人物了。绝句仅二十字、二十四字或二十八字,“离首即尾,离尾即首”(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因此,运用绝句来写人物,要比写景、状物难度大得多。
然而唐代诗人们敢于突破绝句描写人物的困难,在短小的篇幅里塑造出风采多姿的人物形象,在诗国中营构了一列空前广阔深长的人物形象画廊。
一
唐代诗人善于学习借鉴人物画以形传神的艺术经验,捕捉人物的外貌特征,在短小的绝句中表现其性格与心态。例如高适的《听张立本女吟》:“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1]首句即写女子危冠宽袖窄腰的装束,华丽典雅,既显示了她的高贵身份,更勾绘出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后三句再写她以钗击竹、对月吟唱,其人清高脱俗、孤芳自赏、悠然闲逸的风神意态便跃然纸上。张祜《集灵台二首》(其二),却是先写人物行动再画其容貌:“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首诗讽刺深得玄宗皇帝恩宠的杨贵妃三姐虢国夫人。前一联写她在天已大亮之时骑着马大摇大摆进入宫门禁苑,这一行为已显示出她的骄纵。后一联写她自信天生美艳,不施脂粉,“淡扫蛾眉”来朝见至高无上的皇帝。这两句简笔白描,勾画出虢国夫人那轻佻风骚、炫美邀宠的形象,逼肖传神,又暗寓讽刺,耐人寻味。
唐代诗人刻画人物,常常把容貌和动作的描写结合起来,形象更加生动鲜活。例如杜甫《少年行》:“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氏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首句“白面郎”写少年英俊的外貌及其身份,给人清晰的视觉印象。接着,是一系列行为动作描写:他临阶下马、踞坐人床,不通名报姓,却指点银瓶,向人索酒。通过人物自身的动态表演,一个粗豪的、旁若无人的贵家子弟形象跃然而出。清人仇兆鳌评赞“此摹少年意气,色色逼真……写生之妙”(《杜诗详注》卷十),是中肯的。
其实,行为动作也属于人的外在形态,具有与容貌相近的视觉效果。因此,许多唐代绝句并不描写人物的容貌,只写其行为动作,让读者通过人物的动作想象其意态神情。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从女子“打起黄莺儿”这一让人颇为不解的动作写起,然后一步步交代这一动作的原因,乃是她怕莺啼惊破她去辽西会见丈夫的好梦。通篇只写了人物的一个动作,便画出少妇寂寞无聊迁恼的神态,并揭露出她思夫的内心幽怨。唐代诗人还善于捕捉细节来刻画人物,例如李端《拜新月》云:“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古代妇女有拜月祈福的习俗。这首诗写少女开帘一见新月,立即在阶前跪拜,并用别人听不见的细微声音对月诉情。诗的结尾,又借一条风中飘动的裙带,传出她心弦的颤动。可谓用笔幽细,传神微妙。
鲁迅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精辟地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2]唐代诗人早已深谙此道。王维云“骨风猛毅,眸子分明”(《为画人谢赐表》),皎然希望画家要妙于“匀毫点睛”,使人物“目动光芒,风生神彩”(《沈君写真赞》)。在唐诗绝句中,就有以“画眼睛”妙传人物情感、心态的佳作。如王维的五绝《息夫人》:“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春秋时息国灭亡后,息国君主的夫人被楚王占有,她在楚宫生了两个孩子,但始终不与楚王说一句话。这首诗最传神的是第三句“看花满眼泪”,诗人推出一双对着娇花满眼泪水的特写镜头,让历代的读者从这一双含泪的眼睛中看见了人物内心郁积的痛苦、怨愤。
小说写人物,主要通过描叙故事情节和刻画细节来展现人物的感情、性格。绝句篇幅短小,不可能描叙连续的曲折的故事情节,只能抓住“一片断”“一刹那”“一局部”来写,因此,比起小说来,细节在绝句中的作用更突出,往往是为人物写照传神的精彩笔墨。上面所举绘容貌、写动作、画眼睛等等,基本上都是细节描写。细节既有人物自身的,也有景物的。诗人要在绝句中刻画出生动传神的人物形象,就必须从生活中提炼出新颖独到、表现力强、有诗情画意的细节。
二
诗歌最本质的艺术特征是抒情。绝句尤贵委婉曲折,情深味长。所以,唐代诗人在绝句中描写人物,总是和抒情结合起来,致力于揭示人物的感情世界并抒写对人物的爱憎褒贬,使诗歌洋溢着浓郁的情味。如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诗人以细腻含蓄的笔触,着意描写闺妇在一刹那心态的微妙变化,即从不知愁到愁情陡生,使人感到这位闺妇陡然而生的幽怨之情格外真实、强烈,自然引起人们深深的同情。再看李商隐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诗题为“嫦娥”,很可能写的是困守宫观的女道士。前二句写她的居室内外环境。云母屏风,烛影幽暗,银河渐落,晓星低垂,环境氛围烘托出主人公的凄清孤寂情怀。后二句写她遥望明月,不禁揣度月宫仙子嫦娥的处境和心情:面对碧海青天、无穷无尽的日月,她一定后悔当初偷吃了不死药吧?通篇着意抒发人物孤苦、悔恨之情,唱叹深长,具有巨大的心灵震撼力。诗人的深切同情与体贴,也渗透在字里行间,以致后代一些诗评家如何焯、宋顾乐、张采田等人认为是诗人“借嫦娥抒孤高不遇之感”“自比有才调翻致流落不偶”“亦托意遇合之作”[3]。可见,诗人借咏人物,而收到了抒情寄慨的艺术效果。
以上两首都是抒写女子的悔怨,我们再看一首写伤病退伍军人痛苦的,如卢纶《逢病军人》:“行多有病住无粮,万里还乡未到乡。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前二句以赋笔渲染军人的凄苦境遇:他跋涉在万里归乡的路途中,身体伤病,干粮已尽,行住两难。后二句直接刻画人物:“蓬鬓”写其形貌,简练地勾勒军人疾病冻饿、受尽折磨、蓬头垢面的形象;“哀吟”,写其声音,病饿伤痛使他不禁发出呻吟之声;而“古城”“秋气”则是环境烘托。这个伤兵瑟缩于冷落的古城下,萧寒秋气中等待他的,只能是悲惨的死亡。诗人用集中刻画、加倍渲染的手法,写尽了伤病军人的憔悴、孤寂、悲愤、哀怨,流露出对他的深切同情和对社会的控诉。满纸凄苦,催人泪下。抒情与写人,在诗中融为一体,都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
为了达到写人与抒情契合无痕,唐代诗人在绝句中往往代人物立言,以人物的口吻直抒其胸臆。例如白居易《后宫词》:“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通篇是宫人自诉悲怨,层层深入地倾吐出她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苦望,再由苦望直到绝望的心态。所以清代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曰:“极直致而味不减,所以妙也。”近人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更指出:“作宫词者,多借物以寓悲。此诗独直书其事,四句皆倾怀而诉,而无穷幽怨皆在‘坐到明’三字之中。”[4]下面二诗,通篇都是人物心灵的直白: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李益《江南曲》)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贾岛《剑客》)
这种让人物直吐胸臆的写法,使诗人得以在短小篇幅中,实现塑造人物形象与抒发自我情怀的艺术创作意图,并显示了他们高超的艺术概括力与表现力。
三
中国古典诗歌以营造意境为艺术创造的一个重要目标。所谓意境,简明地说,就是情景交融、含蓄蕴藉的艺术境界。唐代诗人要在绝句中刻画人物和营造意境,就必须描写自然的或社会的景物,渲染环境气氛,使所写人物的感情、心态与景物环境和谐契合。李白《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诗写一位满含幽怨的深闺贵妇。李白艺术表现的高妙在于,诗中并未用一个“怨”字,而是着力营造一个由玉阶、白露、水晶帘、秋月构成的玲珑剔透的晶莹世界,让人物置身其间。你看她伫立玉阶,望月到夜半,竟不觉露湿罗袜,回到室内,放下帘子,却还透过帘子痴望月亮。她的高贵美丽、纯洁幽怨,全从她的行动和环境透露出来。诗人运笔清淡空灵,却使人物与景物、悲秋与怀人叠合为一,可谓情在景中,有神无迹,余韵不尽,故被前人誉为“神品”。
又如王昌龄《采莲曲二首》(其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采莲女的罗裙、容貌,与池中莲叶、荷花一样的颜色,一样的美,以至于分不清是花是人,听到歌声才知道是她们在荷塘中荡舟。充满青春活力的采莲女与美丽开阔的大自然融为一体,展现出一个情趣盎然的优美意境,引人遐想无穷。再如刘长卿《送灵澈上人》:“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近人俞陛云评此诗颇精妙:“四句纯是写景,而山寺僧归,饶有潇洒出尘之致。高僧神态涌现笔端,真诗中有画也。”[5]
诗的意境不仅要优美或壮美、完整浑成,更要含蓄蕴藉,象外生象、弦外有音。短小的绝句,尤以余韵袅袅、耐人寻味为妙。清人沈德潜说:“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说诗晬语》卷上)施补华亦云:“五绝只二十字,最为难工,必语短意长而声不促,方为佳唱。若言尽意中,景尽句中,皆不善也。”(《岘佣说诗》)唐代诗人在描写人物的绝句中,借助拓展时空、运实入虚、比兴象征等多种艺术手段,激发读者创造性的想象和联想来深化意境,使之具有象外象、弦外音、味外味。其中,赋予写人物的绝句内外两重意,即是一种较常见又行之有效的艺术手段。朱庆余《闺意献张水部》是典型的例子:“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诗中新妇的话语声吻真切细腻,显出她的娇羞神态和忐忑不安心理。从“闺意”角度看,诗的意境风流蕴藉又不失矜庄之致,饶有生活情味,已是优美动人之作。但此诗还有深一层意蕴。诗题一作《近试上张水部》,原来是诗人朱庆余在科举考试前向张籍探问自己的作品是否会赢得主考官的赏识,因此他以新妇自比,以新郎比张籍,以公婆比主考,借此诗含蓄表达他的不安与期待。这就使诗的意境具有弦外之音。张籍的答诗《酬朱庆余》写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同样运用比兴,以采菱越女比朱庆余,赞其明艳、歌美,打消了朱“入时无”的顾虑。这两首赠答诗的构思都很巧妙,通篇用隐喻,真是在写人物中别寓意蕴的双璧。在唐代的五言绝句中也有内外两重意的佳作。王建《新嫁娘词》云:“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朱庆余笔下的新娘矜庄、娇羞,忐忑不安,而王建描绘的新娘却聪慧、细心,还带点狡黠。这首诗的意境生动朴素,富于谐趣。它还能引发读者多方面的想象和联想,也就是说,它的象外之象、言外之意是不确定的,任由读者自己去创造,在艺术表现上更高明。我们再看张九龄的《赋得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通篇是闺妇的心灵独白。前二句说,自从丈夫离家之后,我的织机上还有未织完的纱,我也懒得去理它了。后二句用比喻形容她的容貌和心绪:因为时刻思念你,我的脸容憔悴消瘦,就好像那团团圆月,一夜夜减弱它的清辉。这位闺妇对丈夫忠贞专一、深情绵邈,形象纯美动人;她在诉说中所用的比喻新奇熨帖,因此,诗的意境清新优美、情味深长。但这首诗还别有寓意。张九龄因权奸李林甫谗毁而罢相,此诗是他被贬为荆州长史后写的。所以,说他以风人之旨抒写迁谪的孤凄落寞和对玄宗皇帝的忠忱与思慕,是完全可能的。妙在寄托似有似无,含而不露,意蕴微妙深邃。
西方现代诗论有“象征”之说。梁宗岱在《象征主义》一文中指出象征的两个特性:“(一)是融洽或无间;(二)是含蓄或无限。所谓融洽是指一首诗底情与景,意与象底惝恍迷离,融成一片;含蓄是指它暗示给我们的意义和兴味底丰富和隽永。”他认为,拟人拟物的作品大部分都只是寓言,够不上称象征,因为那只是把抽象的意义附加在形体上面,意自意,象自象,感人的力量往往便肤浅而有限;象征却和《诗经》里“依微以拟义”的“兴”颇近似。他说:“所谓‘微’,便是两物之间微妙的关系。表面看来,两者似乎不相联属,实则是一而二,二而一。象征底微妙,‘依微拟义’这几个字颇能道出。”[6]梁宗岱对象征的阐释精辟独到。按照他的标准来衡鉴,上文所举作品中,情景融洽无间,意味含蓄无限,象与意之间关系微妙,是颇具象征境界的。
我们认为在唐代绝句中,既雕塑了象征性的人物形象,又展现出浩瀚深邃的象征境界的杰作,是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千山”皆无鸟飞,“万径”不见人踪,连同那一条江,都笼罩在寒雪中。然而,就在这浩茫无边、死寂寒冷的冰雪世界中,竟有一位渔翁,披蓑戴笠,不动声色地孤舟独钓寒江雪。这幻想虚拟的景物环境,这渔翁形象,正是“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逐南荒的诗人远离尘世、清高孤傲、坚贞不屈的精神境界的象征。此诗对景物与人物的描写具体而概括,细致而夸张,虚幻而真实,其意境在寒冷死寂中有凛然之气,浩瀚、深邃、微妙、隽永,堪称象征的化境。柳宗元还有一首描写人物的七言六句古诗《渔翁》。苏东坡赞叹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惠洪《冷斋夜话》卷五)如果按照东坡的建议,删去末二句,便成了一首仄韵的七言绝句:“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同是写渔翁,同样营造出象征的意境,但这首诗的渔翁孤芳自赏,在青山绿水中悠然自得。与《江雪》的死寂严寒不同,这首诗的景色环境清寥幽美,充满奇趣,更有几分神秘。尤其是后二句,描写渔翁橹桨“欸乃一声”,山水顿时为之变绿,绿得那么新鲜透明。真是神来之笔,意味无穷。
四
以上我们从三方面论述了唐代绝句描写人物的艺术。唐代描写人物的绝句,还有一些杰作在艺术表现上很有独到之处,值得拈出分别予以评析。
有这样的绝句,它所描绘的人物并未出场,但仍然在读者的心中留下鲜明印象并引起无尽遐想。例如孟浩然《过融上人兰若》:“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溪鸟飞。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钟声恋翠微。”诗人专程上山访融上人,但禅室内外空寂无人,只有一袭僧衣悬挂壁上。窗外溪水潺潺流淌,鸟儿在溪上自由飞翔。黄昏时诗人下到半山,忽然听到悠扬的山寺钟声萦绕在这深山里,仿佛融入那青翠的山岚之中。诗人未遇融上人,但这高远、幽深、空静的山寺内外,处处可见融上人飘飘若仙的身影,他浮现在聆听钟声的诗人的心头,也跃然于品味此诗的读者眼前。借用晚唐诗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的话说,这首诗写人物就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描写人物而人物并未出现,孟浩然《过融上人兰若》是访而未遇,杜牧《沈下贤》则是凭吊逝者:“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径苔芜不可寻。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珮月如襟。”“沈下贤”即沈亚之,中唐著名文人,工诗能文,善作传奇小说,他是杜牧的好友。这首诗开篇便赞叹沈下贤清迥拔俗的诗歌举世无双,难觅同调。次句写他来到沈的旧居,但见青苔遍地,杂草满径,遗迹已不可寻。三句写他由怀想而入梦,梦魂在一夜里飞到沈下贤旧居所在的小敷山下,只听见清溪琤琮,如鸣珮环;月色皎洁,似洁白襟带。这两句回环设喻,画出沈下贤清寥的身影和高洁的诗魂,也唱响诗人对他的追慕和悲悼。刘学锴说这首诗:“借助于咏叹、想象、幻梦和比兴象征,构成空灵蕴藉的诗境,但读者通过这种境界,在自己的心中想象出沈下贤的高标逸韵。”[7]十分中肯。这种以虚拟之笔为已逝的人物传神的手法,同样是很高明的。
唐代有的诗人运用巧妙的艺术手段,竟然在一首绝句中写出两个乃至三个人物。例如杜牧《题木兰庙》:“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前联写木兰女扮男装,弯弓征战;只是在梦乡里,才会和女伴们一起对镜梳妆画眉。这两句已写出木兰的英雄气概与女儿本色。第三句写她在长年累月的艰苦征战中也曾经几次思乡盼归,对木兰的内心世界作了真实恰当的揭示。结句说木兰到“拂云堆”上把酒祝祷明妃,表达对她的敬慕。诗人把花木兰和王昭君巧妙地联系起来。古代这两位急国家之危的杰出女性原是灵犀相通的。于是在读者的眼前,也自然浮现出王昭君离别汉宫、远嫁匈奴、骨留青冢、魂归故国的情景。诗人在短小的篇幅中,一主一辅、一实一虚地描写了两个女中英豪的动人形象。杜牧不愧是晚唐七绝高手。他还有一首《屏风绝句》:“屏风周昉画纤腰,岁久丹青色半销。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犹自妒娇娆。”诗中配角是屏风上周昉所作画幅中的一位仕女。由于岁月风尘的侵蚀,画中的色彩已经暗淡了,但仍能见出她亭亭玉立的娇娆风姿。诗的主角是一位贵家少女。她斜倚玉窗,披着美丽的长发,拂拭着画幅上的尘埃,却抑不住妒忌画中仕女的美。杜牧巧妙运用衬托映照手法,使两个美女的形象都呼之欲出。
在一首五言绝句中竟然写出三个人物形象的,是贾岛《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诗人妙用“寓问于答”手法,以简驭繁,在二十字中写了访者与童子的三番问答。细细品味,其间有隐者不遇、可遇、不可遇、终不遇几番层折,访者的感情亦有失望、希望、失望、希望、终于惘然若失的起伏,由此形成悬念迭出的戏剧性场面。通首实写满怀敬慕、不畏艰辛入山寻访隐士的访者,写了天真、活泼、调皮,以做隐士小徒自豪的童子,更借助童子答话和山中青松白云的象征意象,虚写出一位以济世活人为乐的采药隐士形象,其仙风道骨使读者浮想联翩。这首以特殊问答体写人造境的作品,其艺术构思之巧,表现内涵之多,信息含量之大,在绝句史上,罕有其匹。
唐代写人绝句中还有一幕幕新鲜生动的戏剧,请看崔颢《长干曲四首》(其一、其二):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二诗没有背景,纯是两个人物的对话,宛若唐代的“参军戏”。在朴素真切的对话中,表现一对青年男女萍水相逢时的喜悦爱慕之情。先是女子主动问话:“君家何处住?”但不等对方回答,她就说出自己家“住在横塘”,可见她的天真无邪、热情娇憨,也流露出她行舟江上孤零无伴的寂寞。第二首是男子的答话。他很高兴和她是同乡,又遗憾“生小不相识”。这些对话看似随意简单,其实有动作性,有潜台词,有丰富的表现力,活画出他俩的音容笑貌、神态口吻,传达出两人一见倾心、相见恨晚的内心活动。在对话中还带出他们从小生长的“长干里”和相逢时的江景。诗人以朴素真率的语言,寥寥几笔,便把这一幕爱情小戏剧演示出来。古今论诗家对这首诗交口赞赏。明代钟惺说:“急口遥问,一字不添,只叙相问意,其情自见。”(《唐诗归》)清代管世铭说:“宛如舣舟江上,听儿女子问答,此之谓天籁。”(《读雪山房唐诗钞》卷二十七《五绝凡例》)王夫之评云:“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薑斋诗话》卷二)朱光潜指出此诗:“俨然是戏景,是画境……是从混整的悠久而流动的人生世相中摄取来的一刹那,一片段。本是一刹那,艺术灌注了生命给它,它便成为终古。”[8]
以上,对于唐代绝句描写人物的艺术作了一些粗浅探讨,无非是抛砖引玉,期待有识者作更深入细致的研究。鉴于当代格律诗词创作中描写人物的篇章很少,佳作更难得一见,因此,唐代诗人在绝句中刻画人物的艺术经验,尤其值得我们学习借鉴、吸收运用。
[本文原载于《文艺研究》2006年第5期]
[1]《全唐诗》(增订本)卷二一四,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243页。本文所引诗作皆依此本,以下不再出注。
[2]《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3页。
[3]富寿荪选注《千首唐人绝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57页。
[4]俞陛云:《诗境浅说》,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95~96页。
[5]俞陛云:《诗境浅说》,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21页。
[6]李振声编《梁宗岱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53~54页。
[7]《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1066页。
[8]朱光潜:《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