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六条”出台前后
1977年6月21日,党中央委派万里、顾卓新、赵守一分别担任安徽省委第一、二、三书记。当时,是粉碎“四人帮”的第二个年头,但“四人帮”推动的“左”倾政策,在安徽基本上没有被触动。万里等人到任后,雷厉风行,大刀阔斧,采取果断措施排除了派性干扰,很快揭开了被“四人帮”代理人捂了8个月的盖子,初步调整了县以上各级领导班子,在揭批查过程中,农村问题反映相当突出。万里通过省委副书记王光宇,通知我(当时任省农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准备系统地汇报农村情况。
8月下旬的一天,我在万里住地稻香楼西苑会议室作汇报,听取汇报的还有赵守一、王光宇。我们边谈边议,从下年两点一直搞到天黑,谈了5个多小时。
首先汇报的是,“四人帮”在农村推行“左”倾政策,安徽是重灾区,农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文化大革命”10年,粮食总产量一直徘徊在200亿斤左右,农民人均年收入60元上下,由于价格的因素,农民实际生活水平下降了30%。根据当时测算,农民每人每年最低生活费用需要100多元。全省28万多个生产队,其中只有10%左右的队勉强维持温饱;67%低于60元,40元以下的占20%左右。这些数字说明,全省有将近90%的生产队不能维持温饱。这些队的基本状况是“三靠”,即生产靠贷款,吃粮靠返销,生活靠救济,其中有10%的队仍在饥饿线上挣扎。
至于强迫命令、瞎指挥的现象是相当普遍的,引起了农民群众的愤慨。定远县耕地面积160多万亩,按照实际情况只能种80万亩水稻,“四人帮”在安徽的代理人却强行规定要种150万亩,并说是“铁板上钉钉子,外加三锤,一亩也不能少”,结果有20多万亩无收,有收的产量也很低。芜湖县易太公社追求形式主义,打破原有生产队体制,打破各队土地界限,打乱水系,把集体的粮、款、物等全部重新分配。新划的生产队要做到四个一样,即土地一样,人口一样,村庄大小一样,水利工程兴办一样。公社还规定,凡是妨碍规划实施的树木要砍掉、村庄要移址、房屋要拆迁、沟塘要填平、道路要重修。社员看到这种情形非常愤怒。由于严重强迫命令、瞎指挥,全社粮食减产592万斤,有的大队人均收入由1976年的70元下降到38元。
分配上大锅饭,生产上“大呼隆”,严重挫伤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由于生产队生产单一,主要是搞粮食生产,而粮食的比较效益又低,社员劳动一天,只能拿到4毛多钱,少的只有几分钱,连吃饭都不够,因而在收益分配上普遍出现了多年来想解决又无法解决的“超支户”顽症。在这种情况下,生产队只好实行按人分配粮食。群众风趣地说,“白天黑夜拼命干,不如生个大肉蛋”(指生小孩),“七千分八千分,不如老母鸡窝里蹲”(指一个劳动日值不如一个鸡蛋)。分配上的平均主义,造成了上工一条龙,干活“大呼隆”,出勤不出力,记的一样工,一天的农活三天干不完。农村中普遍有两句顺口溜:“头遍哨子不买账,二遍哨子伸头望,三遍哨子慢慢晃,到了田头忘带锄,再去回家逛一趟”;“男的上工带打牌,女的上工带纳鞋,边干边玩到下工,赶快回家忙自留(自留地)”。
农民中还有一个突出的问题,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紧张。在人民公社“政社合一”的管理体制下,在不断的政治运动冲击下,社员之间为争工评分,“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社员与干部之间,因为强迫命令、瞎指挥,搞得矛盾重重。运动一来,帽子一大把,互相开展“阶级斗争”,社会主义同志式的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的关系被斗得面目全非。相当多的生产队找不到人当干部,有的采用抓阄的办法解决;有的组织大家摸扑克牌,摸到大鬼当队长,摸到小鬼当副队长,有的花钱雇人当队长。
农村干部群众的这种消极情绪是非常严重的,它比公开的罢工危害更大。生产力最活跃的因素是人,我们要发展农业,实现农业的现代化,没有人的高度积极性,通通都是空话。
汇报结束后,万里严肃地指出,“看来经济上的拨乱反正,比政治上的拨乱反正更艰巨,不搞好经济上的拨乱反正,政治上的拨乱反正也搞不好”。万里明确表示,他“要拿出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和精力,来研究和解决农村问题。揭批‘四人帮’的有关人和事以及工业生产,由别人去抓。省委领导同志都要下去搞调查研究。你们农委的同志也要进一步调查研究,尽快拿出一个切实有效的政策性意见”。
1977年11月上旬,万里到金寨县调查。在燕子河山区,他走进一户低矮残破的茅屋,在阴暗的房间里,见锅灶旁边草堆里,坐着一位老人和两个姑娘,便亲热地上前和他们打招呼。老人麻木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万里伸出手想和他握手,老人仍麻木地看着他,不肯起身。万里很纳闷,以为老人的听觉有问题。陪同的地方干部告诉老人,新上任的省委第一书记来看你,老人这才弯着腰颤抖地缓缓站起。这时万里惊呆了,原来老人竟光着下身,未穿裤子。万里又招呼旁边的两个姑娘,姑娘只是用羞涩好奇的眼光打量他,也不肯移动半步。村里人插话说,“别叫了,她们也没有裤子穿,天太冷,他们冻得招架不住,就蹲在锅边暖和些”。
万里又走到了另一户农家,看到家里只有一位穿着破烂的中年妇女,便询问她家的情况。“你家几口人?”“四口人,夫妻俩和两个小孩。”“他们到哪去了?”“出去玩了。”“请你喊他们回来让我看看。”万里连催两遍,这位妇女面有难色,不愿出门去找。在万里的再三催促下,她无奈地掀开锅盖,只见锅膛坐着两个赤身裸体的女孩子。原来烧过饭的锅灶,拿掉铁锅,利用锅膛内的余热,把两个没有衣服穿的孩子放到里面防寒。
万里看了两户农民后,已是泪流满面,他沉痛地说:“老区人民为革命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和贡献啊!没有他们,哪来我们的国家!哪有我们的今天!可我们解放后搞了这么多年,老百姓竟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的十七八岁姑娘连裤子都穿不上,我们有何颜面对江东父老,问心有愧呀!”
我们省农委政策研究室全体同志按照万里的嘱咐,也分赴全省各地进行调查,并于1977年9月20日到24日,在滁县召开了农村政策座谈会。会议充分揭露了农村“左”倾现象,讨论起草了《关于当前农村经济政策几个问题的规定》(简称省委“六条”)。
“六条”草稿送呈省委常委后,顾卓新于10月6日作了批示:“这些意见都很好,文件写得也明确。可以考虑批转各地执行。但是:(1)这些办法能否真正做得到,有多少把握?(2)各地区的社队实际收入分配情况如何?每个劳动日多少钱?能否分到现金?(3)真正贯彻这些政策得经过社队的彻底整顿。现在下边很乱,无保证,应考虑明年社教工作队结合完成这项任务。”
万里看到“六条”草稿后非常高兴,认为写得很好,并提出还要广泛听听基层干部和社员群众的意见。
根据万里等人的意见,我们选定肥东县解集公社青春大队和长丰县吴山公社四里墩大队,于10月下旬分别召开了两次座谈会。每个大队将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和群众代表分成3个小组,万里、顾卓新、赵守一分头参加一个小组。干部群众看到省委领导同志和自己面对面地讨论研究问题,虚心听取下边意见,情绪十分高昂,发言非常踊跃,都想把自己心里憋了多年的话倒出来。座谈中,大家对允许和鼓励社员经营自留地和正当家庭副业的规定,一致表示赞成。对尊重生产队自主权和建立生产责任制等方面的规定,希望能再放宽一些,要相信下边干部群众是不会胡来的。根据座谈会的意见,“六条”草稿又作了一次较大的修改。
1977年11月15日到21日,省委召开全省农村工作会议,各地市县委书记和省直各部门负责人参加了会议,集中讨论修改“六条”。会议开始时,万里只作了不到20分钟的简短讲话。他说:“这次省委农村工作会议,中心议题是研究当前农村迫切需要解决的经济政策问题,把农民发动起来,全党大办农业。安徽是农业省,农业搞不上去问题就大了。”“农业政策怎么搞好,管理怎么搞好,主要应当坚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原则,实事求是,走群众路线。抓农业机械化,这是完全对的。但是,最重要的生产力是人,是广大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没有人的积极性,一切无从谈起,机械化再好也难以发挥作用。调动人的积极性要靠政策对头,干部带头,团结一切积极因素干社会主义,群众就会积极起来,农业就能上得快。”万里还说:“中国革命在农村起家,农民支持我们。母亲送儿当兵,参加革命,为的什么?一是为了政治解放,推翻压在身上的三座大山;一是为了生活,为了有饭吃。现在进了城,有些人把群众这个母亲忘掉了,忘了娘了,忘了本了。我们一定要想农民之所想,急农民之所急。”
对“六条”规定,会议讨论中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大家唇枪舌剑,你争我吵。由于不少人顾虑重重,怀疑抵制,特别是受到当时国务院召开的北方农业学大寨会议的影响,一些原来写进去的更宽的规定,不得不暂时搁置起来,所以,在某些条文中还留有“左”倾政策的烙印。万里解释说:“有些同志思想不通,不要勉强,要耐心等待,因为具体工作还要靠下边同志去做。有些更宽的条文硬写进去,他们接受不了,反而会把事情弄糟。”
省委“六条”经过上上下下座谈讨论,进行了十多次的反复修改,几易其稿,于11月28日,以“试行草案”的形式下发全省各地农村贯彻执行。
省委“六条”的基本内容是,搞好人民公社的经营管理工作,根据不同的农活,生产队可以组织临时的或固定的作业组,只需个别人去做的农活,也可以责任到人;积极地有计划地发展社会主义大农业;减轻生产队和社员的负担;分配要兑现,粮食分配要兼顾国家、集体和个人利益;允许和鼓励社员经营正当的家庭副业。这些内容,今天看来似乎很平常,但在当时,许多规定都触犯了不可动摇的原则,突破了长期无人逾越的“禁区”。这在粉碎“四人帮”后处于迷茫徘徊的中国,是第一份突破“左”倾禁区的关于农村政策的开拓性文件,是一支向“左”倾思想宣战的利剑,也是农村改革的序幕。
省委“六条”发出后,全省各地掀起了宣传贯彻的热潮,领导亲自动手,形式多样,声势浩大,效果显著,群众满意。在具体做法上,有的召开了县、社、大队三级干部会,有的举办万人学习班,培训大批宣传骨干,由领导同志带队深入基层,原原本本向群众宣讲。有的县广播站设立了宣传贯彻“六条”专题节目。有的将“六条”抄写在生产队活动室墙上,每天晚上组织社员学习讨论。干部、社员把落实“六条”看成是一件喜事,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许多地方听传达的人数之多,到会之齐之快,都是多年少有的。有的地方通知一户来一人,很多全家老小都来了,这种热闹场面很有点像当年搞土改的劲头。通过近3个月的宣传贯彻,“六条”的基本内容在全省范围内基本上做到了家喻户晓,“六条”所规定的各项政策得到了全面贯彻执行。
邓小平在看到安徽“六条”后,拍案叫好。1978年春天,他对当时四川省委第一书记说,在农村政策方面,你们的思想要解放一些,万里在安徽搞了个“六条”,你们可以参考,并亲手将一份安徽“六条”交给了他。不久,四川省委制定了关于农村经济政策的十二条规定。
1978年,在贯彻执行省委“六条”过程中,我们进行了大量调查研究工作。3月,在淮北地区就如何搞好夏季分配问题,针对小麦生产为什么长期上不去,山芋生产为什么越种越多向干部群众请教。很多群众用形象的比喻道出了症结所在,他们说:“小麦是姑娘,收的再多是人家的(意思是交售给国家),山芋、玉米是儿子(国家征购粮食不收或少收山芋、玉米)。”我们将这些反映,及时写信送给万里。5月,省委决定将夏季粮食起购点由原来每人65斤提高到75斤。就10斤粮食,一下子把几千万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调动起来,带来了1979年小麦特大丰收。
9月,围绕生产责任制问题,我们选择了长丰县朱集公社朱集大队(学大寨先进单位)和凤阳县马湖公社进行对比研究。朱集大队实行的是定额记工办法,社员“只想千分,不想千斤”的情况是很突出的。马湖公社部分生产队实行的是包产到组办法,生产年年发展。通过对比,明显看出:不联系产量的责任制,实际上没有责任制。
我在马湖公社调查时,凤阳县委副书记、县“革委会”主任吉绍宏特地来到公社,和我交换意见,他很感慨地说:“农村问题离开了农民个人利益,办法再多也不能解决问题。在过去20多年中,我们曾采取了很多办法,如学大寨、定额记工、死分活评、死分死记、小段包工、包工到组、路线教育、割资本主义尾巴等,什么戏法都玩过,什么招数都用过,农业生产并没有搞上去。农民一年忙到头,连吃饭穿衣都不能解决。”他的结论是“包产到组小翻身,包产到户大翻身,‘大呼隆’永世不得翻身”。对于包产到户,我们共同的看法是,不少干部包括党的高级干部,为此被撤了职,丢了官,人们心有余悸、谈“包”色变的情况相当普遍,不解决这个问题,中国的农业就没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