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北京南城的“汉人社区”
事实上,无论是满城与汉城的划分,还是坊的设置,它们都是行政干预的结果,而人们对居住区域的选择仍固守着“同类而聚”的传统惯习,而且这种选择对于贫者而言,又要受到谋生方式、经济状况等限制,但是人们还是会于自觉与不自觉之中重新组合着人文社区,这种情况尤其表现在行政干预较少的外城。
外城虽然在行政区划上有城(五城),有坊,并“设城官(巡城御史)以理之”。但是,对于被强行迁徙到这里的汉人在居址选择上却并未实行强制性干预。因而,外城的居住体现着地域选择上的自主,其行政社区“坊”是固定的,而坊中的人群是流动的,这也正是与内城旗分制的最大不同。由于外城是一个以汉人为主包括官僚士绅、商贾、匠人、手工业者等在内的社会各阶层的集中居住地。而在这些人群中,官僚与商人都具有很大的流动性,他们大都非北京的长久居民,大量外来人口亦皆被限定在外城。因此,在他们选择居住区域、进行人群组合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的社会分层与文化品位等涉及政治、经济与文化观念等方面的问题在城市空间中的反映,因此,外城社区的变动与组合要比内城的人文色彩鲜明得多。
第一,行政社区五城出现了反映各自的文化风貌以及居住人群的社会特征。
据文献,其时,外城城守官员的巡城口号有:“东城布帛菽粟,西城牛马柴炭,南城禽鱼花鸟,北城衣冠盗贼,中城珠玉锦绣。此五城口号也,各举重者为言。”“前门外戏院多在中城,故巡城口号有中城珠玉锦绣之语。中部郡尉所治地,或且因缘为利。”民谚又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据生活于民国初年的旗人石继昌记载,这说的是:“东城多巨商大贾,故曰东富;西边多为京官士子,故曰西贵;南部多工匠小贩,故曰南贫;北部多伶人乐户,故曰北贱。”他进一步解释说:“北京外城迤珠市口为分界线,珠市口迤北商店林立,街道整齐,歌楼酒肆,物阜民丰;迤南则街巷狭窄,市面萧条,屋宇湫隘,衣衫褴褛,和珠市口迤北截然不同,是名副其实的北京贫民窟。”而“药商乐氏、米商祝氏都住在崇文门外”。又可佐证东城之富。所以,这些巡城官员的口号以及流传于百姓口中的民谚,在一定程度上概括出了外城五个社区的社会风貌,而社区的形成又有一些同类相聚的因素。
此外北京还有一种“东富西贵”的说法,与前所述者少有差别。清人夏仁虎于《旧京琐记》中曰:“旧日,汉官非大臣有赐第或直廷枢者,皆居外城,多在宣武门外,土著富室则多在崇文门外,故有东富西贵之说。”即北京东崇文门外为土著士绅与富商大贾的住宅区,西宣武门外为内城乔迁官僚的住宅区。所谓光绪中叶以前,京朝官“所居皆在宣武城南,衡守相望,曹务多暇,互相过从,流连觞咏”。但这种居住格局似乎在晚清时已有所变化。震钧有记载曰:“京师有谚云,东富西贵。盖贵人多住西城,而仓库皆在东城。……而今(光绪年间)则不尽然,盖富贵人多喜居东城。”且持此议者又非止震钧一人,崇彝亦曰:“世言京城东富西贵,由来久矣,不过谓东城大宅多,西城府第多。其实不然,东城王公府第亦不少。”由东富西贵,到东西城皆富贵,似乎可以说明一个富与贵的合流过程,至少在居住空间的选择上表现出士与商的阶级界限的淡化,同时也说明选择东城居住的官僚在清后期逐渐增多,故而打破了传统的居住习惯。
但是,这些变化并不影响“西贵”的存在,西城宣武门南由士大夫聚居而积淀成的所谓“宣南文化”,已将这一带赋予了“士乡”的社区内涵。
第二,在外城还有两个最重要的社区——商业社区与文人官僚居住活动的社区,在一定意义上它们可以被视为施坚雅所谈到的城市应有的两个中心。
从地域分布上说,这两个中心分别在正阳门外和宣武门外。正阳门外成为清代北京最为繁华的商业区,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清人将内城商业通统迁到了外城,客观上促进了外城正阳门一带商业的发展,并形成了以此为中心的京城商业网络。所谓“正阳门前棚房比栉,百货云集,较前代尤盛”。对于这一问题的研究,本书将在下一章中进行。这里仅就另一个社区——文人官僚居住活动的社区作集中的讨论。而作为文人官僚的活动中心,宣南社区具有如下几个特征:
其一,琉璃厂的文化交流效应。琉璃厂位于北京内城正阳门外偏西,即今和平门外。据清人阮葵生的《茶余客话》记载,在元朝,这里是烧制琉璃的砖瓦窑,一次可烧制出三万件琉璃砖瓦,规模相当可观。明朝永乐帝迁都北京后,仍然在此烧制琉璃,营建宫殿的彩色琉璃瓦即出于此处,并有工部派员常驻,设衙门管理,琉璃厂的名称也由此产生。明《水轩日记》记载,时“工部设五大厂,其一曰琉璃厂,烧作砖瓦及内府器用”。也就是说,明代的琉璃厂还只是一个窑厂,它成为一个文化市廛是在进入清朝之后。
清代的琉璃厂内仍有琉璃窑,“本朝(清)设满汉监督董其事,烧造五色琉璃瓦”。但同时,琉璃厂又是一个有商业色彩的文化街市。乾隆时期,一朝鲜使臣曾记载了北京琉璃厂的街市,他描述曰:“自琉璃厂失火之后,今才重建。而累万架廛阁,分队成行,或施画绘,或加雕彩,或层屋上涌,或飞梯下垂。且见檐插彩旗,门揭画板,各书以货名。贾胡商蛮,斗毂摩肩,绣幰彩车,交络其中。诚天下之大都会,一代之极繁华也。”这无疑是一个文化街市,它在展现出大都会的繁华的同时,还展现了中国传统的雕彩画绘、重楼飞檐等古代建筑特征以及高雅的文化品位。
琉璃厂南北狭而东西长,在这条长约二里许的街上,不仅“百货毕集”,而且“玩器书肆尤多”,是全国最大的书市和古玩集市,每逢集日,“游者极盛,奇景异观,车马辐辏”。晚清人何刚德说,当时京城除了“东西二庙,每月两会期,排列古董珍宝”外,“琉璃厂每正月必排到上元,名曰厂店,视二庙尤盛。雅人好古,俗人好货,无不争趋之”。也正因如此,它才以文化市廛而名。据清人潘荣陛描述琉璃厂曰:
琉璃厂在正阳门外之西,厂制东三门,西一门,街长里许,中有石桥。桥西北为公廨,东北楼门上为瞻云阁,即窑厂之正门也。厂内官署、作房、神祠之外,地基宏敞,树林茂密,浓荫万态,烟水一泓。度石梁而西,有土阜高数十仞,可以登临眺远。门外隙地,博戏聚焉。每于新正元旦至十六日,百货云集,灯屏琉璃,万盏棚悬,玉轴牙签,千门联络,图书充栋,宝玩填街。更有秦楼楚馆遍笙歌,宝马香车游士女。
清人富察敦崇也记载了琉璃厂,他说:
厂甸在正阳门外二里许,古曰海王村,即今工部之琉璃厂也。街长二里许,廛肆林立,南北皆同,所售之物以古玩、字画、纸张、书帖为正宗,乃文人鉴赏之所也。惟至正月,自初一日起,列市半月。
乾隆朝来中国的朝鲜使臣朴趾源尤对琉璃厂的书画店铺印象深刻,他的记载颇具代表性。他说:
琉璃厂在正阳门外南城下,横亘至宣武门外,即延寿寺旧址。宋徽宗北辕,与郑后同驻延寿寺。今为厂,造诸色琉璃瓦砖。……厂外皆廛铺,货宝沸溢。画册铺最大者曰文粹堂、五柳居、先月楼、鸣盛堂,天下举人,海内知名之士多寓其中。
每逢会试大比之年,“各省举人,云集都门,多游厂中”。特别是乾隆三十八年(1773)《四库全书》开馆后,集天下文人学士两千余人于京城,琉璃厂遂成修书士子们搜求书籍的地方。翁方纲在其《复初斋诗集自注》中记载了他们修书的活动:“每日清晨,诸臣入院……午后归寓,各以所校阅某书应考某典,详列书目,至琉璃厂书肆访之。”以故,朝鲜文人柳得恭说,他经常在琉璃厂得以结识中原士大夫。
琉璃厂不仅以书画古玩之胜使众多的文人流连下榻其中,而且连经营书画古玩的商人也颇多书卷之气。清人夏仁虎《旧京琐记》曰:“琉璃厂为书画古玩商铺萃集之所。其掌各铺者,目录之学与鉴别之精往往过于士夫,余卜居其间,恒谓此中市佣亦带数分书卷气,盖皆能识字,亦彬彬有礼衷。”其中,五柳居主人陶生与聚瀛堂主人崔琦即属于这类带书卷气的书贾。柳得恭说:“崔生年少,亦能诗,雅人也。”陶生五柳居那里,他也时常过去“生话”。
对于其书肆的盛况,《李文藻琉璃厂书肆记略》曰:“厂东西二里许,厂东书肆凡二十家,中有二酉堂,或曰前明即有之,谓之老二酉。其略有旧书者惟京兆堂、积秀堂二家。又西而南转,沙土围北口路西有文粹堂,肆贾谢姓,颇深于书。又北转至正街有桥……桥西街阔,书肆外惟骨董法帖、装潢字画、镌刻碑版耳。桥西卖书者才七家。五柳居在路北,旧书甚多,多潢川吴舍人企晋家藏书。又西为延庆堂,书贾韦姓,颇晓事,而好持高价,有曹栋亭家书数十部,皆宋刊本。”
但在清乾隆朝以前,极少有人如李文藻这般记述琉璃厂的书肆,文人笔下记载最多的是位于西城的慈仁寺书肆,所谓“国初诸老买书多于慈仁寺”。“庙市赁僧廊地鬻故书小肆,皆日摊也。又书贾欲昂其直,必曰此书经新城王先生鉴赏者;鬻铜玉、窑器,则曰此经商丘宋先生鉴赏者,谓今冢宰牧仲(荦)也。士大夫言之,辄为绝倒。”这里的王先生即为康熙年间以诗文名冠士林的侍郎王士祯,而宋先生则为吏部尚书宋荦,皆为享誉一时的文人官僚。王士祯文中自称:“戊戌观政兵部,寓慈仁寺。”又曰:“梁曰缉熙乙未同年,本不相识,时以咸宁令行取入都,亦寓寺中,遂成定交”。王士祯的《双松歌》、《赠许天玉》、《梁曰缉为言辋川雪中之游》、《竹枝词》等篇皆完成于寄寓寺中之时。而与之同时的文人汪钝翁、冯益都、姜学在等均有文字于慈仁寺。以上说明至少在康熙前期,文化市廛的中心在慈仁寺而不在琉璃厂。
然而,一场大地震改变了慈仁寺的命运。《藤阴杂记》曰:“慈仁庙市久废,前岁复兴,未几仍止,盖百货全资城中大户,寺距城远,鲜有至者。国初,诸大第宅皆在城西,往游甚便,自地震后,六十年来荒凉已极。”这次大地震发生在康熙十八年(1679)七月,“京城倒坏城堞、衙署、民房,死伤人民甚众”,举朝为之震惊。由于震中在香河一带,西城损失尤重,妙应寺、白塔寺俱坍塌,民房倒毁至数万家,富家大户遂迁居转移。这也许是继清初满汉分城别居以来京城最大的一次居民搬迁。随之而来的西城区的冷落,致使书市也变得萧条,不得不向已经凝聚人气的琉璃厂转移。对于慈仁寺与琉璃厂之间相互关联的变革,清人有《游肆厂》一诗可证,诗曰:“倾城锦绣压成都,九市菁华萃一衢。坊贾夸人书满屋,山妻谪我米如珠。纷来燕地衣冠谱,谁仿吴兴士女图。独有慈仁名刹废,日高野鼠绕楹趋。”当一方已是“九市菁华萃一衢”时,另一方则为“独有慈仁名刹废”。
此外,灯市由内城迁到外城,也是琉璃厂得以发展的重要原因。《宸垣识略》曰:“灯市向在东安门,今(乾隆朝)散置正阳门外及花儿市、琉璃厂、猪市、菜市诸处,而琉璃厂为尤盛。……市肆玩好、书画、时果、耍具,无不毕集。”可见市廛的转移,也给琉璃厂文化的繁荣带来了生机。
其二,作为士人举子们居邸的会馆,也多设于宣武门外,故有“士流题咏率属宣南”的记载。徐珂《清稗类钞》曰:“各省人士乔寓京都,设馆舍以为联络乡谊之地,谓之会馆。”据今人统计,北京近400个会馆,绝大多数建于宣武门外。如北京的广州籍会馆共计43个,建于宣武区的有33个;福建籍会馆26个,19个在宣武区;陕西籍会馆28个,27个在宣武区。京城会试期间通常是会馆人数最多的时候,所谓“公车到京,咸集会馆”。道光年文人官僚张集馨说:“是时吾家会试者四人,皆住会馆。”而修史、修书等文化活动也使大批文人官僚逗留于京城的会馆。有关会馆的叙述在后面还要提到,这里从略。
其三,正由于琉璃厂文化市廛和会馆的存在,以及修书、修史等大规模的文化活动,宣武门外才吸引了众多的文人官僚。按照吴建雍的说法,当时,宣武门外文人官僚主要居住活动在三个小区:琉璃厂附近的街区、上下斜街一带和半截胡同小区。其论已被学界所认同。如康熙年间,被文人誉为诗坛领袖的王士祯就曾寓居于琉璃厂,故《藤阴杂记》曰:“厂东门内一宅,相传王渔洋曾寓,手植藤花尚存。”乾隆年间,迁居琉璃厂的文人名士尤多,程晋芳、孙星衍、洪亮吉等都曾寄居于此。《孙渊如年谱》曰:“岁己酉,居琉璃厂,校刊《晏子春秋》,高丽使臣朴齐家为书‘问字堂’额。”《洪江北年谱》曰:“乾隆五十四年,应礼部试,居孙君星衍琉璃厂寓斋。”而程晋芳以诗寄给江宁的袁枚告知自己的住处,诗中有“势家歇马评珍玩,冷客摊钱问故书”之句。袁枚阅后笑曰:“此必琉璃厂也。”此外,在上下斜街一带,康乾时期的学者王士祯、朱彝尊、钱大昕等都曾在此居住。而半截胡同小区中更是名宅错落。据记载,康熙朝给事中赵吉士的寄园在轿子胡同,刑部尚书徐乾学的碧山堂在神仙胡同,礼部尚书王崇简的青箱堂在米市胡同,翰林院掌院汤右曾的接叶亭在烂面胡同。此胡同小区还有康熙朝大学士王顼龄的锡寿堂、乾隆朝大学士史贻直的广仁堂等。这些名宅不仅仅是文人官僚的个人居邸,而且是当时海内名士聚集的唱和之地。
而琉璃厂繁荣的最主要原因还得益于《四库全书》的编撰。乾隆三十八年(1773),清廷诏征全国书籍,开四库馆,集天下文人学士两千余人于京城,琉璃厂遂成修书士子们搜求书籍的地方。翁方纲《复初斋诗集自注》曰:“乾隆癸巳,开四库馆,即于翰林院藏书之所分三处,凡内府秘书发出到院为一处,院中旧藏《永乐大典》内有摘抄成卷、汇编成部者为一处,各省采进民间藏书为一处。每日清晨,诸臣入院,设大厨,供茶饭,午后归寓,各以所校阅某书应考某典,详列书目,至琉璃厂书肆访之。是时,江浙书贾奔辏辇下。书坊以五柳居、文粹堂为最。”除书贾奔辏之外,修书文人为求方便,也索性居于琉璃厂。
第三,如果说还可以划分出一个社区的话,那就是作为城市生活必需的消闲娱乐社区集中到了外城。如前所述,北京除了满汉分城居住而外,清代有关“内城禁喧嚣”的规定也将一些“违禁”的社区限制到了外城。如茶馆、戏楼曲院区以及灯红酒绿的妓院区等,均属于这种情况。即所谓:“戏园,当年内城被禁止,惟正阳门外最盛。”“剧园向聚于大栅栏、肉市一带,旧纪所载方壶斋等处。……外城曲院多集于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小裹沙帽胡同,分大、中、小三级。”清人所作《京华俗咏》有云:“请客南城戏可观。”又有《竹枝词》曰:“斜街深处旧居诸,多少红儿百不如。”“正阳门外以西,则改为花柳之窟矣。”还有记载说“京官挟优挟妓例所不许”,但是麇集在前门外八大胡同的“妓寮则车马盈门,毫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