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蒹葭
古老的《诗经》里有《蒹葭》一篇:
诗句描绘的是深秋时分,白露凝而为霜,枝杈纵横的河道旁蒹葭遮遮漫漫,寒瑟苍黄。河中水汽滋蔓,白雾横生,一片苍茫,恍若仙境。在那窈深、迷离、浑茫、雾气漫生的远方,似乎窈窕而立着诗人一心求索而始终无法接近的那位美丽的姑娘。姑娘临水而立,伴水而生,始终若即若离,美好却又隔离。于是,诗人便开始了自己的追寻之旅:他坚守梦想,上溯下浥,努力划行,不畏险阻,苦苦觅求,不舍不弃,不馁不离。河道交错,雾锁霭生,水涛翻卷,前景惝恍,但这一切似乎都不足以构成他放弃的理由,他一心找寻,从先秦一直找到了今朝。诗中在水一方的那位伊人,成为了中国文化中纯美之极的形象之一。诗人上下求索的那种锲而不舍的执着与追寻,对自己所灼爱的事物那种缠绵不尽的感情,从古至今,不知激励了多少人。一般人初读此诗,大多以为这首民歌产生于千湖万岛的南国,因为如此绵恻悱然的袅袅情思似乎只有诞生在那里才可讲得通。殊不知此首《蒹葭》竟是诞于秦地。秦地尚武剽悍,怎会有这般千折百回的缠绵深情之作呢?初读此作,我亦作如是思。忽有一日,我突然悟得,不是刚毅勇武、心生豪气的大丈夫,决然不会有此苦苦的不舍不弃之艰难寻找。正是诞生了《无衣》式的英勇无畏、大气磅礴的秦地,也才正是孕诞这首九转情长的千古丽歌之所。这位傍水而居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既可是我们心中的爱人,更可以是我们千古学人心中不灭不息的华艳非常而又冰清玉洁的那个美好的终极理想。几十载求学的历程中,我辈学人的心中当有一个这样的伊人。她居于清漪碧波、浩淼丽澈的水波之上,女神一般,冰容玉貌,白衣飘飘;她诞于水上,栖于我们每个学人心上,供我们一生去接近寻找。我们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不畏道途阻长。正是心中存有的蒹葭,滋生出了世间几多葱茏广袤的情怀,几多真挚热烈的追求。
玄奘法师,就是这样一位心中有蒹葭的高僧。他独自一人毅然西行,求取真经,一是因为大唐现存的经书难解他于佛经研读中产生的疑窦,再一个原因是当时东土的经文太少,他不满足,想要饱览更多的包罗万象、神妙莫测的智慧。如今,我们只要一看玄奘法师取经西行路线图,对,只就在图上看一看,也立刻会为这在千里无人烟、浩浩瀚海、巍巍群峰中曲折百转、迤迤逦逦铺设而下的漫漫长途所震慑。这能是一个人双脚踏出来的吗?心中没有源源而生的招引与呼唤,怎么能够有这样神秘莫测的步履呢?其实,现实的困难,远比地图上、人们知觉中感知到的更为巨大和艰险。首先,玄奘出国就是个巨大的难题。当时唐朝国力尚不强大,与西北突厥人正在争斗,禁止人民私自出关。玄奘为了出关,先被扣押,再遭遣返,后在行进途中险些又被随行的人所杀,再后来又差点被边关哨所的卫士一箭射杀。这些对于选择远行的玄奘来说,似乎还是些小磨难。随后,玄奘开始穿越800里的莫贺延碛大沙漠,不久他就迷路了,而恰恰又在此时,在饮水时他又失手打翻了宝贵的水囊。前途茫茫,死神却随时可见。玄奘动摇过,他折而东返,但不久就后悔了,他再次下定决心:“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后赖沙漠气候突变,天降凉风,又在老马的帮助下,遇得水源,玄奘才终于化险为夷。求取佛经与求学问真一样,长路迢迢,道阻且长,随时会遇有死亡的危险。在现代社会里,又增添了无穷的诱惑,随时引诱你离开初衷,奔向他途。这一切都要求,只有心有蒹葭的人,才会不离弃自己心中的伊人,纵是千难万险,也会矢志不渝,百折不回,去成就那首深绵婉转、情味深长,在人们心中徘徊不尽的亘古之诗。心中没有蒹葭的人,任何奇迹在他身上都无法诞生。美国摄影师杰·费恩拍摄到了闪电直接打到自由女神像上的惊人照片。据悉这是他从少年时代便开始产生的一个心愿,他为了拍摄这一幕,足足等了40多年。那天,他冒着暴风雨守候了近两个小时,天上一共闪了81道闪电,只有最后一道才打中自由女神像。
有心的同学或许知道,现在,中国大陆最流行的《莎士比亚全集》(人民文学社版)是在朱生豪先生译本的基础上,组织专家校核补充和补译而完成的。莎翁一生著作颇丰,《莎士比亚全集》更是卷帙浩繁。当时,国内还没有莎翁全译本,因此常为外国人所讥笑。特别是莎翁作品内在的艺术魅力,对年轻的朱生豪构成了强大而深厚的吸引。因爱而生“蒹葭”,因爱而诞美人。由此,23岁的朱生豪便开始了他一生最辉煌、也最艰难的事业。凡是读过莎翁英文本,甚或哪怕是读过莎翁汉译本的同学,可能都会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感受,那就是莎翁的语言魅力十足,辞采纵横,妙语迭出,处处飞花碎玉。所以,中国有多少中英文俱佳的文学家、翻译家,均因难度过大而放弃了莎作的翻译,更遑论要译出莎翁的全部作品,这将是多么艰巨而浩大的过程。朱生豪先生一旦投入到翻译莎作的工作中,那投入,便是“蒹葭”式的。朱先生的爱人宋清如曾于文中回忆道:
战乱给朱先生的翻译带来巨大的灾难。1937年的“八一三”以及1941年的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第二天,朱先生所译作品几乎全部丢毁。但朱先生从1942年始,又一次竭尽全力开始投入翻译。心中找寻的那位美人,她有时在水一方,有时在水之湄,间或又在水之涘,艰苦的工作和贫穷的生活,让年轻的朱先生身体变得十分虚弱,最后患上了严重的结核病。1944年12月25日,朱生豪先生在病中还用英语高声背诵莎剧。第二天,他便去世了,死时年仅32岁。他在“译者自序”中说:“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毕生精力,殆已尽于此矣。”我还记得著名演员赵丹先生临终前还喃喃表达着这样的愿望:“我不愿老躺在病床上啊!我只希望在电影摄像机前面拍完最后一个镜头,然后含笑而死!”心中的蒹葭,是这个世界美妙、美好的根本源泉。
心中有蒹葭的人,会超越现实简单的功利层面。那些仅仅在肉眼可见的范畴内进行短期利益盘算的人,既无长进,又乏大得。钱学森老人临终前渴盼培育大师的浩叹,至今言犹在耳。一个学人,不能在自己求学的过程中于心中生出理想的、信仰的“蒹葭”,无论当下怎样,终会在不久的将来停息下来,或止步不前,或转向别处。一个现实利益得到后,自然会转向下一个现实利益。一个可能是科学奇才的人,极有可能在这样的过程中成为一条不断扑咬现实利益的猛犬。在人类前行的历史中,有些成绩的取得,需要经得起更长时间的考验,甚至要经得起几代人的努力;心中没有蒹葭,我们的民族虽有可能取得一些成绩,但会终乏大师。因为大师求得深挚,所以才得的伟岸。
学人心中的蒹葭,是他们生命中、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植物,是我们这个东方民族真正的未来!
注释
[1]吴洁敏、朱宏达:《朱生豪传》,122~123页,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