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易》诠释问题之关键,首在于说明《易经》与《易传》的关系;而论证《周易》经传关系,又首在于论证《周易》虽可用于占筮,但绝非单纯的占筮记录,而是一套具有系统思想的政治典册。本文略举九证,一一说明如下。
《易经》于西周初年初撰之时,已不是一种无中生有的新创,而是一套承袭自夏商二代借《连山》、《归藏》寄托政治传统的学说。昔人称夏《连山》、殷《归藏》,与《易经》(或《周易》)并称“三易”。此说虽为后起,但《归藏》为中古学者广泛传述,近有湖北王家台出土秦简《易》,学者已考证其为《归藏》(注:关于王家台秦简本《归藏》的释读,参见王明钦:《王家台秦墓竹简概述》,见艾兰、邢文编:《新出简帛研究·新出简帛国际学术研讨会文集》,26~49页,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饶宗颐曾引马王堆帛书《周易》论证《归藏》,称“故知宋人所传《归藏》卦名实有根据。……‘荧惑’即《贲》卦,马王堆本作‘蘩’,‘耆老’应是《大壮》,‘大明’尚氏谓是《中孚》。《归藏》卦名大体与《周易》同,只有少数差别,足见殷人‘阴阳之书’之坤乾,基本上已用六十四卦。周人损益之,改首坤为首乾”(氏著:《殷代易卦及有关占卜诸问题》,载《文史》,第20辑,5页)。),与清儒自中古文献中辑佚所得之《归藏》不谋而合。即为确证。故从古史传说以至文献证据,均可证“三易”的流传,与朝代转移有关,非仅占法不同而已。《易经》之作,与上古历史民族政治活动之转移亦即朝代之兴衰,有直接之关系,故非由周人纂辑的占筮记录。此第一证。
就占卜而言,殷人主要用龟卜,而《周易》则以蓍占(注:学术界或以“卜筮”并称,不甚区分,也许是由于古语“卜筮”有并称的情形,如《诗经·卫风·氓》即有“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云云。唯《礼记·曲礼》:“卜筮不相袭。”《周礼·春官·宗伯》:“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尚书·洪范》有“龟从,筮逆”之例,明见卜、筮厘然为两事。饶宗颐认为殷人既有龟卜亦有筮法。(参见氏著:《由卜兆记数推究殷人对于数的观念》,见氏著:《选堂集林·史林》,上册,60~62页,台北,明文书局,1982)只不过蓍草易腐,不如龟甲可存数千年。李学勤则认为:“《礼记·表记》甚至说:‘天子无筮。’殷墟很少有殷人筮法的遗迹,也许就是由于当地是王都的缘故。”(氏著:《李学勤讲中国文明》,131页,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古人常说“龟长筮短”,其实龟筮各有其源流。(注:春秋僖公四年《左传》记:“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从筮’,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僖公十五年《左传》记韩简说:“龟,象也;筮,数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学者多引此以为“龟长筮短”之说,而又并及于数字观念。“龟长筮短”之说,后世学者多据《左传》、《周礼》而信之,唯《礼记·曲礼》:“卜筮不相袭”,郑玄注谓:“命龟筮辞,龟筮于吉凶有常,大事卜,小事筮。”而孔颖达则提出异议,称:“卜筮必用龟蓍者,案刘向云:蓍之言耆,龟之言久,龟千岁而灵,蓍百年而神,以其长久,故能辨吉凶也。《说文》云:‘蓍,蒿属。生千岁三百茎,《易》以为数。天子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陆机《草木疏》云:‘似藾萧,青色,科生。’《洪范》‘五行’《传》曰:‘蓍生百年’一本‘生百茎’。《论衡》云:‘七十年生一茎,七百年十茎。神灵之物,故生迟也。’《史记》曰:‘满百茎者,其下必有神龟守之,其上常有云气覆之。’《淮南子》云:‘上有藂蓍,下有伏龟。’卜筮实问于神龟,筮能传神命,以告人。”孔颖达又引《易·系辞》“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神以知来,知以藏往”、《说卦》“昔者圣人幽赞于神明而生蓍”等内容,推论“蓍龟知灵相似,无长短也”。)即就龟卜而言,殷商卜法与周人卜法亦不尽相同,如甲骨的形制、卜辞的体例等。尤其重要者,《归藏》爻辞多记神话传说,如“夏后启筮乘飞龙登于天”、“羿善射十日”(《归藏·郑母经》)之类,与出土甲骨卜辞绝不相类,可推知殷商时代,“卜”与“易”已经分流。《周易》爻辞则多记人事,如“即鹿无虞”(《周易》屯六三)、“旧井无禽”(《周易》坎初六)、“王用亨于西山”(《周易》随上六、升六四)等,不但与《归藏》不同,与甲骨卜辞辞例亦不相类,实难以据卜辞、《归藏》即指卦爻辞为占筮记录。殷《归藏》立“坤”为首而主不变,与《周易》立“乾”为首而主变,互不相同。主变与主不变,与其立国精神有关,亦有更根本之宇宙论作为其背后之理论背景。此亦可见《周易》非单纯之占筮记录。此第二证。
考《周易》经文中关键的概念,如“易”、“阴”、“阳”、“乾”、“坤”等字,均与日光照射有关(注:参见拙著:《试从诠释观点论易阴阳乾坤字义》,载《中国经学》,33~52页,2010(6)。);而卦爻辞的体系又明显有“阳贵阴贱”、“尊刚卑柔”的思想,可知《周易》成书的理论基础,即为一以太阳为中心之宇宙论。(注:参见拙著:《论易道主刚》,载《台大中文学报》,89~118页,2007(26)。)其宇宙论既以太阳为中心,即表示《周易》一书并非筮辞记录,而是隐然有一套环境哲学(environmental philosophy)作为全书的背景颜色,在其学说背后闪耀着义理的光芒。六十四卦论人事之卦,往往用自然事物以为喻(注:如言事业之成功与否则以“小狐汔济”为喻,言蓄积则以“密云不雨”为喻。又如《明夷》上六言“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剥》六五以“贯鱼”为喻等,例多不举。),亦自此种归本“自然”的环境哲学衍生而有之体例。战国《易传》部分内容如“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乾·彖》)、“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系辞传》)等内容,朝向自然哲学诠解经典,其实在《周易》经文之中,早已预设了重要的基础。此第三证。
《周易》卦爻辞除环境哲学以外,尚有一种“身体观”蕴藏其间。具而言之,即以足部或属于足部的事物(如“足”(注:如《剥》卦初六“剥床以足”。)、“履”(注:如《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履》卦初九“素履”。)、“趾”(注:如《大壮》卦初九“壮于趾”。)之类)系于初爻,以头部或属于头部的事物(如“耳”(注:如《噬嗑》卦上九“何校灭耳”。)、“首”(注:如《比》卦上六“比之无首”。)、“角”(注:如《大过》卦上六“过涉灭顶”;《晋》卦上九“晋其角”。)之类)系于上爻。至于《颐》、《噬嗑》、《咸》等诸卦,更是直接以身体为喻。拙著《〈易经〉身体语言义理的开展——兼论〈易〉为士大夫之学》(注:参见《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12辑,4~2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于此已有论述。卦爻辞既有身体观,以人身比喻抽象的义理,则显见其为创作而非占辞之纂辑。此第四证。
又《周易》卦爻辞本即一种形象的语言(symbolic language),此说拙著《从卦爻辞字义演绎论〈易传〉对〈易经〉的诠释》有所阐释(注:参见《汉学研究》(24:1),1~33页,台北,汉学研究中心,2006。),其中历举二十二卦,说明一卦之中,各爻往往依卦名的义训,而进一步引申至不同之语义,而非用该卦卦名的本义,其引申则厘然有清晰的系统。读者可详参该文,于此不再赘辞。卦爻辞语义既可演绎,表示其辞义多用“虚义”(abstract meaning)而非“实义”(concrete meaning)。此即可见《周易》属哲理性之创作,而非历史性之记录。六十四卦中,既配合爻位利用卦名演绎种种新义,自然而然地发展出一种相对稳定的爻辞辞例,就是常将卦名系于各爻爻辞之前、中、后。其中卦名通置于爻辞之后的例子,计十四则:
此即演绎卦名至于各种不同之情境与状态,而均与爻位有关。如《复》卦可见天地之心,但发展至上爻,将变为《剥》之初六,故《复》上六系以“迷复”,而产生凶兆;又如《蒙》卦以教化蒙昧为主,但发展至上爻则主以战争方式对待,故系以“击蒙”。[《易》卦多论军事(说详下),尤以上爻为然,反映周人为一尚武力的民族。]此外,又或置卦名于各爻爻辞之前,此例计十六则:
此类与前例形态不同,但演绎之方法则相同,均反映一卦卦名所蕴含之意义,在不同情境中之展现,而亦与爻位有关,如《比》卦上六“比之无首”、《咸》卦“咸其辅颊舌”均明显可见。《鼎》卦上九“鼎玉铉”更与“鼎”之形象有关,均可见爻辞是作者配合每一卦的主旨、爻位、卦名而作,并非经某种占筮活动后所留存的随机式(at random)的记录。其余亦有卦名于爻辞或前或后,而无一定之例,计四则:
六十四卦之中,扣紧卦名,在爻辞中演绎其意义的例子,总计三十四卦,已占半数以上。(注:上举之例,均取极显明的例子而言。如《升》卦六四“王用享于岐山”亦隐含“升”之意义;《蛊》卦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两用“事”字隐括“蛊”的语义,亦应一并考虑。)此明显可见,六十四卦卦爻辞,系具有通贯条例的创作。故凡爻辞所言,多不宜证实考订其故事(注:考订卦爻辞中之故事,可追溯至史事宗易一派,但近一世纪则自古史辨运动兴起,顾颉刚首倡研究卦爻辞中的故事。“故事”二字,即暗射“古史”之意。),而应视爻辞为解释某卦、某爻的形象语言。故如《履》卦六三“履虎尾”,不必为实录某人践履虎尾而遭咥(否则九四“履虎尾”又何以反而能“贞吉”?);《谦》卦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不必真有“大川”可涉,方能证明某人为“谦谦君子”;《困》卦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血肉之躯岂能真受困于幽谷株木三年而不死?(注:“三岁”亦非实录,系泛指漫长之时间。清儒汪中《述学·释三九》一文考论上古文献“三”、“九”之数皆属虚辞,甚详可参。)《革》卦九五“大人虎变”,上六“君子豹变”,大人君子又岂能真变形为虎为豹?如此类推,故知《屯》卦六二“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需》卦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师》卦“长子帅师,弟子舆尸”,《大过》卦“老夫得其女妻”、“老妇得其士夫”等,皆属抽象言辞,要点在于引喻某一爻之精神或意涵,非筮辞的实录,不宜以实证主义(positivism)的方法证实考订其故事。经文既不能被证实,则必不能归之于“故事”或“古史”,而必须承认其为创造性的著作。此第五证。
上文从辞例说明《周易》卦爻辞为形象语言。本节则专论《易》卦爻之象。事实上,古人多认《易》即是“象”。《左传·昭公二年》记韩宣子聘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最足以说明《易》之为“象”,是具体表现于政治体制(即指西周之礼文)。《易》取自然之道,以喻人事之理(也就是今天所谓“自然、人文”的关系),《系辞传》说“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即指此。换言之,古人所谓“神道设教”,实包括自然环境、人文伦理、政治制度三者密切而复杂的结构。故在《易》道之中凡言“象”,无不是“象”。就“卦”而言,“卦”是“象”,《系辞传》就说“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象”因“辞”而显豁,“辞”以“象”而圆足,“义”则兼寄存于“象”与“辞”。例如,《离》于八卦为“火”之象,但睹纯卦《离》九三爻辞“日昃之离”,则知其“象”衍生亦兼指落日;再睹下文“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则更知其“象”衍生亦兼指大耋之年。同一爻辞,《离》之象就衍而为三,有自然之象,有人文之象,这不就是“象”“辞”“义”三者相合的一个明显例证吗?就卦体而言,《颐》卦象口颐,而卦辞“观颐,自求口实”,“口实”兼指食物与语言。(注:《象传》:“山下有雷,颐。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对于君子而言,食物可以养生,语言用以治民(注:故《彖传》说:“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颐之时义大矣哉!”养万民,即治民。),二者虽属不同类别之事物,但具有“口颐”之象相同,则无二致。再如《鼎》卦自初爻至上爻均为“鼎”体之象,此即就六爻爻辞可证。而“鼎”与“革”相对;《革》卦有“改命”之象,《鼎》则有“定鼎”之象,皆隐含政治改换的意涵。(注:传统注家,皆以政治改革事诠释《革》、《鼎》二卦。如王弼《注》:“革去故而鼎取新,取新而当其人,易故而法制齐明。”李鼎祚《周易集解》《革》卦引郑玄:“革,改也。水火相息而更用事,犹王者受命,改正朔,易服色,故谓之‘革’也。”《鼎》卦引郑玄:“鼎烹熟以养人,犹圣君兴仁义之道,以教天下也。故谓之‘鼎’矣。”)就卦辞而言,《噬嗑》以颐口啮合像枷锁,故卦辞称“利用狱”,《象传》称“明罚敕法”即解释卦象兼引申卦辞;《咸》以兑上艮下,像少男少女之相感,故卦辞称“取女,吉”,而与《恒》卦合为男女夫妇之道。以上都是卦的取象和义理的关系。《彖传》和《象传》讲述“卦象”最多,而《系辞传》说:
后人推崇王弼“摈落象数”。(注:汤用彤语,谓“王弼注《易》摈落象数而专敷玄旨。其推陈出新,最可于其大衍义见之”(参见氏著:《汤用彤学术论文集》,24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学界亦多称王弼“扫除象数”。)其实,单就“象”而言,恐怕是《周易》之本,无法摈落。其实不但“卦”是象,“爻”也是“象”。故《彖传》专释彖辞,《象传》则卦爻并释。《剥》卦下五爻皆阴而有宫女、鱼之象(六五爻辞“贯鱼以宫人宠”),至上爻一阳,而有“硕果”之象,引申于人事,则喻指“君子得舆”(上九爻辞“君子得舆,小人剥庐”)。《遁》内卦三爻或称“疾”、“厉”而“莫之胜说”(六二爻辞“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注:“说”,《经典释文》录王肃、徐爰的读音,王肃读如字,义为“解说”;徐爰音“吐活反,又始锐反”(《经典释文》,上册,9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朱子《周易本义》采“吐活反”。按:欲遁而为黄牛之革所执,可知“说”宜读为“脱”。)),而不能得遁;外三爻则为“好遁”、“嘉遁”、“肥遁”,有得遁之象。可见,“爻”本身也因位置的上下而有不同的喻象。又若干“卦”的爻辞,亦喻爻位之意,如《比》卦九五:“显比,王用三驱,失前禽,邑人不诫,吉。”九五以阳居尊,故系以“王”字;又《比》卦五爻皆阴,唯此爻独阳。朱子《周易本义》解释说:
天子田猎,岂有“失前禽”之事?即失前禽,“邑人”又岂有“不诫”之理?即使“邑人不诫”,又岂可以之为“吉”?可知九五作为《比》卦之主爻,其爻辞并非证实,而是一种抽象的比喻,因《比》九五而喻王者“亲诸侯”(《象传》语)而获得“顺从”(《彖传》语)的意义。《周易》卦爻,既然皆衍“象”以说明人文自然的义理,即可证《周易》并非单纯之占筮记录。此第六证。
除哲理内容以外,《周易》一书亦多政治及军事的论述。《系辞下传》:
不宜视为虚构的传说,因为卦爻辞中所记载的故事、用语,经学者考证,其年代皆值西周初叶(注:此说原由顾颉刚提出,后经屈万里考订而为定论。参见屈万里:《周易卦爻辞成于周武王时考》、《说易散稿》、《易卦源于龟卜考》三篇论文,均收入氏著:《书佣论学集》,7~69页,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4。),恰好可以旁证《周易》与殷周革命之事有关。六十四卦中,原多“大人”、“君子”之称,已可见其书为一政治书,所论皆属贵族治国治民的理论,而涉及政治意涵的卦,取其明显者计算,即有《乾》(注:《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即系明显之政治宣誓。)、《屯》(注:《屯》卦辞“利建侯”。)、《讼》(注:《讼》九二“其邑人三百户,无眚”喻指“不克讼”者为一受封之贵族;上九“或锡之鞶带,终朝三褫之”,“鞶带”为命服之饰,亦可知其人为贵族,其内容喻政治之事。)、《比》(注:《比》卦辞“不宁方来,后夫凶”之“不宁方”即指不绥靖之邦国。)、《豫》(注:《豫》卦辞“利建侯,行师”。)、《临》、《观》、《噬嗑》(注:《噬嗑》卦辞“利用狱”,与刑狱有关。)、《晋》(注:《晋》卦辞“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夬》(注:《夬》卦辞“扬于王庭”,不唯与政治之事有关,更涉王者之事。)、《萃》(注:《萃》卦辞“王假有庙,利见大人”,亦涉王者之事。)、《升》(注:《升》卦辞“元享”,六四“王用亨于岐山”。)、《革》(注:《革》九四“改命”、九五“大人虎变”、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皆论政治之语言。)、《鼎》、《归妹》(注:《归妹》之义即以六五“帝乙归妹”为主。)、《丰》(注:《丰》卦辞“王假之”,亦涉王者之事。)、《涣》(注:《涣》卦辞“王假有庙”,亦涉王者之事。)等卦;涉及军事的卦,取其明显者计算,即有《师》(注:《师》卦之“师”,义为兵众,历代注家无异辞。)、《比》(注:《比》卦九五“王用三驱,失前禽,邑人不诫”,古代王者射猎,所以示武,故亦涉及军事之事。)、《同人》(注:《同人》卦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九四“乘其墉,弗克攻”,皆可证“同人”系专指军队袍泽而言。)、
《随》(注:《随》卦六二“系小子,失丈夫”、六三“系丈夫,失小子”、九四“随有获”、上六“拘系之,或从维之”,均明显与战争有关。)、《夬》、《旅》(注:据《经典释文》,王肃即以“师旅”之义释《旅》卦。学者或以《旅》卦指人生之羁旅或行旅,唯上九“旅人先笑后号咷”,与《同人》九五“同人先号咷而后笑”相对,均有军事战争、吉凶难料之意。)等卦。尤其各卦上爻爻辞,涉及政治军事者亦多,如《坤》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蒙》卦上九“击蒙,不利为寇,利御寇”,《谦》卦六五“利用侵伐”、上六“利用行师,征邑国”,《泰》卦上六“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随》卦上六“拘系之,乃从维之,王用亨于西山”,《复》卦上六“迷复,凶,有灾眚。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离》卦上九“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匪其丑,无咎”,《晋》卦上九“晋其角,维用伐邑”,《解》卦上六“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益》卦上九“莫益之,或击之”等,其本卦未必涉及军事,但至上爻则多以军事人事引喻。此外,“君子”一词在卦爻辞中出现共计二十次,其用例与“小人”相对,多指贵族统治阶层而言。(注:参见拙著:《〈易经〉身体语言义理的开展——兼论〈易〉为士大夫之学》,见《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12辑,4~23页。)凡此,皆可证《周易》作者必系治国之人,故所论多为治国之事,其书非单纯的占筮记录。此第七证。
《周易》之为政治之书,又可从《坤》卦内容论证。《坤》在《归藏》本列首卦,《周易》转为立《乾》为首,而置《坤》为第二卦,并于卦辞说:
借用清儒“以经解经”的方法,取同属西周初年的文献《诗经·大雅·文王》及《尚书·多士》、《洛诰》等与《坤》卦卦爻辞互证,所谓“君子有攸往”,指的就是迁殷民于洛邑之事,也就是《尚书·多士》所称“告尔多士,予惟时期迁居西尔”。所谓“先迷后得主”,就是《诗经·大雅·文王》所称“殷之肤敏,降将于京。……王之荩臣,无念尔祖”。至于“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所讲述“西南”即指周人,“东北”即指殷人(注:参见屈万里:《说易散稿》“利西南不利东北”条,见氏著:《书佣论学集》,32~36页。),告诫“尚有尔土”的殷人,应“侯服于周”,亲近周王朝,以周人为新主人。《坤》卦除卦辞外,各爻爻辞亦多告诫殷遗民的语言,如初六“履霜坚冰至”,无异提醒殷遗民应明了殷商丧亡,自有各种自身种下的历史因素。六三爻辞“含章可贞”即《诗经·大雅·文王》之“聿修厥德”;“或从王事,无成有终”即《尚书·多士》之“尔乃尚有尔土,尔乃尚宁干止。尔克敬,天惟畀矜尔”,皆在于警告殷遗民成为服从于周朝的顺民。六四“括囊,无咎,无誉”,亦是警告殷遗民勿作“不克敬”之言论。论者或怀疑,此说论据何在?请读《文言传》。《文言传》于六十四卦中,仅释《乾》、《坤》二卦。《乾·文言》除“贵而无位,高而无民”的政治解释外,尚有“闲邪存其诚”、“修辞立其诚”等修德之思想,至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则属于自然人文互相调和的内容。唯《坤·文言》则几乎完全集中在政治的解释,既与《乾·文言》殊为不类,与其他《易传》亦不相同。《坤》初六“履霜坚冰至”《文言传》:
“积善之家”四句,岂不恰好道出周人以天命观提出“昊天大降丧于殷”,以解释殷商亡国的原因?此亦即《诗经·大雅·文王》“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峻命不易”之意,故谓“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正与《史记·伯夷列传》记伯夷所谓“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以君臣关系指涉纣王与武王之关系,语义一致。《文言传》又释六三:
《文言传》诠释六三爻辞,至于明言“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本于释经的立场,复述了《易经》作者呼吁殷遗民顺从王事、卑作臣民之意,其含义实甚显豁。拙著《从遗民到隐逸:道家思想溯源——兼论孔子的身份认同》(注:载《东海中文学报》,125~156页,2010(22)。)有较详细的考证。以此与上文第六证互相参较,益可信《周易》之为书,实是政治典册,而非单纯的占筮记录。此第八证。
又《周易》随具体的人生、政治、伦理事件而铺陈义理,往往明显成为战国儒家思想的来源。如《家人》卦六二“无攸遂,在中馈,贞吉”,强调家中有负烹饪之责的妇女,则可贞吉;《夬》卦初九“壮于前趾”、《大壮》卦初九“壮于趾”,都隐含君子居位治事之初,勿趾高气扬的警示(注:《夬》卦下五阳而一阴在上,《大壮》卦下四阳而二阴居上,均有阳气壮盛之象。故《夬·彖传》称“刚决柔”。);《革》卦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标示革道完成、君子随时而变其威严,小人则顺从于君子的义理;《鼎》卦有政治去故取新之义,九四爻辞“鼎折足,覆公,其形渥,凶”训诫“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系辞下传》“子曰”语)之危;“眇能视,利幽人之贞”(《归妹》卦九二),警告幽人当明察而自省;《节》卦的“甘节”为“吉”(《节》卦九五)、“苦节”为“凶”(《节》卦上六),显示必须在“涣”、“节”之间取得平衡,过度之节制反致凶事;“襦有衣袽,终日戒”(《既济》卦),提示人生忧患随时来临,君子必须深戒而不能无准备。(注:《经义述闻》卷一。王引之说:“四在两坎之间(原注:二四互坎),固阴冱寒,不可无难衣以御之。六四体坤为布(原注:《说卦传》:‘坤为布’),故称‘襦’;处互体离之中画(原注:三五互离),离火见克于坎水,有败坏之象,故称‘袽’;四在外卦之内,有箸于外而近于内之象,故称‘衣’(原注:‘于气切’)。‘衣袽’,谓箸败坏之襦也。御寒者,固当衣襦矣;乃或不衣完好之襦,而衣其败坏者,则不足以御寒,譬之人事,患至而无其备,则可危也。”)以上只是从三百八十四爻的爻辞中随处可见的内容,略加阐述,限于篇幅,无法全面分析比较。至于《论语·颜渊》记孔子曰:
按《周易》《讼》卦卦辞“中吉,终凶”,初六爻辞“不永所事”,《彖传》“讼不可成”,以此内容与孔子言论互证,即知孔子所谓“必也使无讼”之论,实即发挥《周易》之《讼》卦“不永所事”的意旨。上文所引的例证,应足以说明我所强调的处处隐藏于卦爻辞中的生活的智慧(也是生命的智慧),也就是儒家“仁义天命性情内外”等义理的重要来源。《周易》内容多记人生、政治、伦理之义理,即显见其并非单纯之占筮记录。此第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