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献互释例
所谓“文献互释”,顾名思义就是用字句和意义相关的彼文献来考察此文献的内涵进而发挥其义理。我们知道,“以经解经”、“经传互释”等是传统治经中极为重要的方法。当然,古人尊经观念很重,把经传视为一种完整的学术思想体系,而诸子、史书等材料的作用未能充分发挥。晚清近代,诸子、史书等材料用来解释经书成为一时风气。近人孙德谦先生将其归为“读书因彼见此例”,他说:“昔贤有云:书必博观,盖只观此书,而无彼一书者为之参证,则义理无由见。故读古人书,有因彼见此之法也。”(注:孙德谦:《古书读法略例》卷一,25页,北京,中国书店,1983。)其实,古书内证亦属于文献互释之列。这里,笔者举《论语》二例加以说明。
1.释“爱人”一语
早期儒家如孟子、荀子都讲“仁者爱人”,而《论语》多处已有相似的表达。然而“爱人”一语应作何讲,却仍有讨论的必要。旧注和近人意见,归纳起来有两种:一是治道中的爱惜人力,一种是伦理道德上的爱人之心。几年前,伍晓明先生曾专门讨论“爱人”何谓,但是在文本分析和文献参证上仍有疏漏,此处笔者愿略陈一二。(注:参见伍晓明:《爱(与)(他)人——重读孔子的“仁者爱人”》,载《中国文化研究》,2003(4),后编入氏著:《吾道一以贯之:重读孔子》,第五章,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论语》中讲到“爱人”有五处:《学而》篇“节用而爱人”与“泛爱众而亲仁”,《颜渊》篇“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宪问》篇“爱之,能勿劳乎”,《阳货》篇“君子学道则爱人”。如果从“爱”的本义来讲,“爱人”与“爱物”都是“心中喜爱”之义。但是,早期文献中的“爱人”,在当时似成了固定词且有特定含义。
首先,“爱人”的主语基本上是居上位的人,“爱人”者必是“仁者”。比如,“节用而爱人”一句,何晏《论语集解》引包咸注:“国以民为本,故爱养之也。”皇侃《论语义疏》云:“虽贵居民上,不可骄慢,故云‘爱人’也。”邢昺《论语注疏》亦云:“爱养人民以为国本”。再比如,“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一句,与“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句义近,《论语注疏》云:“在位君子学礼乐则爱养下人也。”这里,“爱人”与“养民”相对,均从治国上立意,民可谓“养”而人则谓“爱”。那么“爱人”具体何指?是否就是今人译成的“爱护”呢?以“泛爱众”一句的解释为例:《论语义疏》说:“君子尊贤容众,故广爱一切也。”《论语注疏》也说:“君子尊贤而容众,或博爱众人也。”刘宝楠《论语正义》亦讲:“君子尊贤而容众,故于众人使弟子泛爱之,所以养治其血气,而导以善厚之教。”可知,诸家均认为“尊贤容众”是“爱人”的关键。
再看《颜渊》篇之“樊迟问仁”章,“爱人”和“知人”相关,或者说“爱人”包括“知人”。在本章中,子夏的解释最有意味,他说:“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注:比如,伍晓明先生认为:“根据《论语》的记载,樊迟对孔子的第一个回答(即‘爱人’)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樊迟随后与子夏的探讨仅仅集中于‘知人’这一问题。”(氏著:《吾道一以贯之:重读孔子》,226页)此说有误。)以“泛爱众而亲仁”句来讲,这里的“选于众”讲的就是“泛爱众”,而“亲仁”则是“不仁者远矣”。可见,子夏在讲“仁者爱人”中提及了“知者知人”。从仁者与知者的关系来看,“仁者”具备并超越“知者”。至于在周秦诸书之中,“爱人”所指也与“尊贤而容众”有关。比如,《孟子·尽心上》云:“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亲贤”即是“尊贤”。又比如,《淮南子·泰族训》云:“所谓仁者,爱人也;所谓知者,知人也。爱人则无虐刑矣,知人则无乱政矣。”“无虐刑”即是“容众”。
《雍也》篇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笔者以为,“立人”乃“知人”,“达人”则是“爱人”,所谓“尊贤容众”也。
2.释“以德报怨”章
《宪问》篇云:“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关于此章,历来虽有不同的注释,但多从伦理道德层面来讲解。很多人认为,此句取自《老子》,甚至将“或问”者视为老子之徒。近人钱穆先生认为:“殆是当时有此语,后为老子书者所取,非或人引老子书为问。”(注:钱穆:《论语新解》,381页,北京,三联书店,2007。)古书中涉及“报德”、“报怨”的书证很多,应为当时通行之语,钱说方是正论。
笔者认为,本章讲的应当是治国之事,而非纯属伦理道德之事。《礼记·曲礼上》云:“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曰,礼者不可不学也。”此段话是说远古时代只讲“德”,所谓德治、无为之事;到后来才讲“施德”、“报怨”之类,已属礼治、有为之事。郑玄注谓:“太上帝皇之世,其民施而不惟报。三王之世礼始兴焉。”孔疏又说:“三王之世,独亲其亲,独子其子,货力为己,施则望报以为恒事。”可见,“礼尚往来”诸文字属于“务施报”之事。再检《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引富辰所闻“太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一句,似与“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同义。郑玄释“以德抚民”为“无亲疏”,释“亲亲以相及”为“先亲以及疏,推恩以行义”。综上可知,“以德报怨”、“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是讲亲亲、推恩之事。
何晏《论语集解》说:“德,恩惠之德也。”春秋战国文献中,常有“德我”之说,即是有恩于我,如《左传·成公三年》载:“臣实不才,又谁敢怨?曰:然则德我乎?……”《国语·晋语三》载:“庆郑曰:臣怨君,始入而报德,不降……”可见,“德”、“怨”在当时是一对常用的反义词。《左传·定公四年》云:“以怨报德,不仁。”此句为当时公认的价值观念,所以才有人反过来问孔子“以德报怨”是否很好。又《礼记·表记》云:“以德报德,则民有所劝。以怨报怨,则民有所惩。……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以怨报德,则刑戮之民也。”此句将“务施报”的具体细节讲得很清楚,也就是治国之事。
再看《论语》中的其他章节,比如《为政》篇“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此章与《礼记·表记》之文义相近,“以德报德”、“以德报怨”即“道之以德”之事,但是孔子更倾向于“以德报德”。又比如《为政》篇“为政以德”,也与之义近。此外,《老子》中一章云:“大小多少,报怨以德。”(注:此章可读为“大小之,多少之,报怨以德”,参见丁四新:《郭店楚竹书〈老子〉校注》,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此句是说,老子倾向于“以德报怨”为仁。另一章云:“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宋儒范应元注谓:“为政以德,则民自怨。”(注:范应元:《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影印傅增湘双鉴楼藏宋本,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可见,“施报德怨”正是治国为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