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汴京城杨志卖刀
导读
本章着重讲述了名门之后杨志卖刀获罪的事。杨志本怀着封妻荫子的理想,但因失陷了花石纲,被高俅赶出殿司府。然而他仍然怀有希冀,哪怕王伦盛情款待也不愿落草为寇。英雄落魄汴梁街头,只得满含心酸将祖传宝刀变卖。一个英雄,落到如此田地,心中痛楚,恐怕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然而就是这样还要被无赖牛二所逼,不得已杀人获罪。这一故事很好地吻合小说“逼上梁山”的主题。
林冲由朱贵引领,乘船抵达梁山泊。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再转将上来,见座大关。关前摆着刀枪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檑木炮石。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上坐着云里金刚宋万。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林冲立在朱贵侧边,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林冲怀中取书递上。
王伦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心胸狭窄,担心林冲武艺高强,占领了山寨,便拿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打发林冲投奔别处。经朱贵、杜迁、宋万依次劝说,方教林冲三日内杀得一个人来,才允许入伙。
林冲前两日下山,空手而归。第三日,直等到中午,才遇上过路的杨志。两人交手四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败。王伦喝住两人,同引上梁山泊。这杨志原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只因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逃去他处避难。如今遇赦,收得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王伦见留不住杨志,次日早晨,叫一个小喽啰把昨夜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来。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
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担子,发付小喽啰自回山寨,取路投东京来。不数日,来到东京。杨志入得城来,寻个客店安歇下。庄客交还担儿,与了些银两,自回去了。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过数日,央人来枢密院(军事官署)打点理会本等(本来)的勾当。将出那担儿内金银财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引去见殿帅高太尉。
来到厅前,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都批倒了,将杨志赶出殿司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回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为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玷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边疆)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妻子受封诰,子孙亦荫袭官爵俸禄及应享特权),也与祖宗争口气,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克剥(刻薄)! ”心中烦恼了一回,在客店里又住几日,盘缠都使尽了。杨志寻思道:“却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无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
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走到马行街内,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来问。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杨志立未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杨志看时,只见都乱窜,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杨志道:“好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哪得大虫来?”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撞进来。
原来这人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作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连为几件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杨志道:“祖上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道:“什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百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作宝刀?”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牛二道:“你敢剁铜铁么?”杨志道:“你便将来,剁与你看。”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讨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杆上,叫杨志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
那时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围住了望。杨志道:“这个值得什么。”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只一刀,把铜钱剁做两半。众人都喝彩。牛二道:“喝什么鸟彩!你且说第二件是什么?”杨志道:“吹毛过得。就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牛二道:“我不信。”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杨志左手接过头发,照着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作两段,纷纷飘下地来。众人喝彩,看的人越多了。牛二又问:“第三件是什么?”杨志道:“杀人刀上没血。”牛二道:“怎地杀人刀上没血?”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只狗来,杀与你看。”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杨志道:“你不买便罢,只管缠人做什么!’牛二道:“你将来我看。”杨志道:“你只顾没了当,洒家又不是你撩拨的。”牛二道:“你敢杀我?”杨志道:“和你往日无冤,昔日无仇,一物不成,两物见在(交易不成,钱物仍在)。没来由杀你做什么?”牛二紧揪住杨志说道:“我偏要买你这口刀。”杨志道:“你要买,将钱来。”牛二道:“我没钱。”杨志道:“你没钱,揪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这口刀。”杨志道:“俺不与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杨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跤。牛二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里。
杨志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证见。杨志无盘缠,自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向前来劝。牛二喝道:“你说我打你,便打杀值什么!”口里说,一面挥起右手,一拳打来。杨志霍地躲过,拿着刀抢入来,一时性起,望牛二颡根(sǎng gēn,咽喉的后部)上搠(捅)个着,扑地倒了。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杨志叫道:“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都来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自首)。”坊隅(街头巷尾)众人慌忙拢来,随同杨志,径投开封府出首。
正值府尹坐衙。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面前。杨志告道:“小人原是殿司制使,为因失陷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无有盘缠,将这口刀在街货卖。不期被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那人杀死。众邻舍都是证见。”众人亦替杨志告说,分诉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来出首,免了这厮入门的款打(拷打)。”且叫取一面长枷枷了,差两员相官,带了仵作行人(指检验尸体的人),监押杨志并众邻舍一干人犯,都来天汉州桥边,当场检验了,叠成文案。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随衙听候。当场发落,将杨志于死囚牢里监收。
杨志押到死囚牢里,众多押牢禁子、节级见说杨志杀死没毛大虫牛二,都可怜他是个好男子,不来问他要钱,又好生看觑他。天汉州桥下众人,为是杨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敛些盘缠,凑些银两,来与他送饭。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觑他是个首身的好汉,又与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没苦主,把款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审问),却招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六十日限满,当厅推司禀过府尹,将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送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那口宝刀,没官入库。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张龙、赵虎,把七斤半铁叶子盘头护身枷钉了。吩咐两个公人,便教监押上路。
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到原下的客店里,算还了房钱、饭钱,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个公人,寻医生赎了几个杖疮的膏药,贴了棒疮,便同两个公人上路,三个望北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双牌,逢州过县,买些酒肉,不时间请张龙、赵虎吃。三个在路,夜宿旅馆,晓行驿道,不数日来到北京。入得城中,寻个客店安下。
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那留守唤作梁中书,讳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当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升厅,两个公人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梁中书看了,原在东京时也曾认得杨志,当下一见了,备问情由。杨志便把事情前后一一告禀了。梁中书听得,当厅就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押了批回与两个公人,自回东京。杨志自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梁中书见他勤谨,有心要抬举他,通过演武试艺,提拔杨志做了管军提辖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