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导读
本章讲述了林冲被屈衔冤,饱受折磨,被发配到沧州以后,本来安心做囚,希望能够再回东京。但高俅并没有放过林冲,又派陆谦、富安追到沧州,必置他于死地。统治阶级的恶毒凶残打碎了林冲对他们的幻想。林冲奋起反抗了。他一扫以前的委曲求全之态,手刃仇人,并从此坚定地走上了反抗之路,彰显了他的英雄本色。文章着重表现了林冲由委曲求全到奋起反抗的思想飞跃,反映了当时“官逼民反”的社会现实。这也正是林冲这个典型性格的深刻社会意义所在。
次日,林冲投宿小旋风柴进庄上,棒打洪教头,被柴进留在庄上一连住了几日,每日好酒好食招待。两个公人催促要行。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吩咐林冲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
两个公人押送林冲到沧州,沧州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林冲将银子送给差拨、管营,又呈上柴进的书。差拨让林冲看守天王堂,将枷也开了。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烧香扫地。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时遇冬深将近。
忽一日,林冲偶出营前闲走,遇见李小二。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现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自此,林冲常与李小二家来往。
迅速光阴,却早冬来。一日,林冲走将入店里来,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人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话说。”林冲问道:“什么要紧的事?”小二哥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讷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小人心下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贼也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为泥!”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人影,林冲也自心下慢了。到第六日,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按照惯例得到的额外收入)取觅。原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
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大雪下得正紧,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房做着粮库,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烤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与林冲交割完毕,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买)些酒来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
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
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做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坐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上身的外衣)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吡吡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烧着。
林冲便拿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前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在庙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声,且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林冲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那人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殁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请求)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哪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林冲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一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哪里去!”三个人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咔嚓一枪,先戳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得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戳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哪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得猛。
林冲走到柴进东庄,被柴进搭救。住了几日,柴进作书一封,举荐他去梁山泊投奔三位好汉。
梁山泊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方圆八百余里。那里有三位好汉,为头的唤作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作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作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