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是魔之李凌志
黄沙。
西风。
将落未落的日头。
李凌志躺在沙子里,和黄沙融成了一体。此刻,沙即人,人也为沙。
没有人会知道,在昼夜温差如此之大的沙漠,他竟然忍住温度的侵袭,躲在沙堆里,一天一夜。
李凌志皱了皱眉。他的双眼紧闭着,不敢露出一丝缝隙,害怕沙子入了眼。他埋伏在这里,这条圣僧阿比楠必经之地,就是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将圣僧一击必杀的机会。他明白自己只有一次出手的时机,一旦现身,绝无抽身而去的可能。圣僧死去的时候,就是他李凌志葬身之时。
夜路飞歌,窗含西岭;红叶一片,血溅天山。
李凌志是杀手组织红叶年轻一代最强者,蹊跷魔夜如来的衣钵弟子。自夜如来闭生死关之后,这杀手界就是他李凌志的天下了,只要他出手,就没有谁能活着,除了等死,别无他法。
李凌志捏了捏他仅有的左手里,攥着的一块骨片。那是他女儿在他临行前给他的。
女儿是收养的,但感情确是真的。李凌志这一门,老祖奇斗魔丹华双臂全无,他师傅夜如来只有一条右臂。而他李凌志,那只右胳膊,是被师傅亲手薅断的。无情无义,是他们这一门的祖训。可惜的是,李凌志是个不纯粹的杀手,他本应冰冷坚硬的心房出现了一丝缝隙。
月夜,黑风,小院僻静。
聂十三吹灭了饭桌上的蜡烛,他婆娘有些诧异,但并没有多言。
两人都不做声。聂十三从桌板下抽出两柄细芒剑,剑身轻薄,通体透亮,吞吐着寒光。他分给他婆娘一柄,屏住了呼吸。十三娘接过剑,面色冷然,微胖但仍带有几分姿色脸竟生出了一丝愠怒。
“不知是哪个道上的朋友,来寒舍有何贵干,可否现身一见?小弟我已经略备薄酒,来招待朋友!”聂十三微眯着双眼,冲着屋顶喊了几句。
月色朦胧,乌云遮蔽了寒光。偏僻的小院显得更加寂静。
聂十三的耳朵忽然抽搐起来,既而不停地扇合。他听着周围的每一丝声音,残叶飘落,虫儿低鸣。甚至云的飘动,水的流淌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是,越是清晰,他的脸色就越加难看。连带着十三娘也变得紧张起来。就在二人将要动作的时候——
噗嗤——
一声细微的响动,让聂十三整个的眉头都皱了下来。“既然不是客人,那就是恶人了,不知是哪儿路的,赶紧现身,老夫虽然退隐江湖多年,但仇家无数,也不怕什么报复,要杀便杀,躲躲藏藏的算什么好汉?”他给十三娘使了个眼色。
他婆娘突然纤手一抖,暗淡的屋内,一道银光乍现。噗——
屋顶上又传来几声轻响。聂十三冷笑几声。他一缩身,拉着十三娘就从天窗越上了屋顶。
云散开了,但月色依旧不很清晰。就在这冥惑不定间,屋顶上显现了三个身影。
聂十三,十三娘,还有一道削瘦却凌厉的身形。
“想必两位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星须剑侣,聂十三夫妇吧。”声音沙哑刺耳,冷傲无比。
“哼,是又如何?不知你又是谁?”聂十三早已脸色铁青,他星须剑聂流萤仗剑天下几十载,单打独斗在微山剑宗同辈间几无敌手,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携着相爱多年的剑侣十三娘归隐。聂十三虽然已经退出江湖多年,但自身的武功却一点没落下。人的名,树的影。他有自己的傲气,曾经无冕的天下第一剑,因为寂寞才退隐,现在竟有人不远万里来挑衅他,任谁也忍不了。
“出招吧!”那人仿佛就是来找他过招的。就在聂十三举棋不定的时候,他已经从身后的剑鞘里抽出了剑。十三娘捣了聂十三一下。聂十三才反应过来,这是来杀他的,不是邻居串门。看来隐居的这些年确实让他的战斗意识衰弱很多,不过影响不大,他星须剑,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聂十三将剑平举,剑尖直指对手,下巴歪了歪。“请。”
二流高手抢占先机,一流高手气势压人,绝顶高手只会等待。谁先出手,谁就弱了气势。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什么身份,他来这的目的也仿佛只是为了杀聂十三,只不过,那人握剑的却是左手,他另一只袖口空荡荡的。聂十三稍微瞥了一眼,就更不屑先出手了。
十三娘避到了聂十三身后。
突然,那人动了,聂十三心猛地一跳。自己的视野居然捕捉不到身影了。好快的身法!
但聂十三也仅仅只是惊讶了一下,他耳朵快速地抽搐着。剑身西斜,朝着右上方劈了下去,一出手就是成名技——雨流星。
嗖——嗖——嗖——
黑夜里亮起了无数道剑影,在月色下银芒闪闪,翩若惊鸿;又稍纵即逝,宛如流星。
两柄剑斩在了一起,又快速分开。那道身影半在空中飞转腾挪,挥剑如龙。聂十三目光冷似无波古井,轻薄长剑将周身遮地密不透风。
转瞬间,两人已经过了几百招。
“好一个名不虚传的天下第一剑。呵!”一声沙哑刺耳的轻啸,那身影一翻落回屋顶。聂十三未等他站稳,疾步紧逼上去,手腕一翻——长剑弥星。
剑尖上亮起一点刺目寒光。
那人也不含糊,大剑连连遮挡,脚底生风,向后飞退。“咦——呀!”聂十三将他逼下了屋顶。两人双双落到了院落中。
过招!过招!过招!
十三娘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身形了,她的舌头底下藏着一根银针。
剑影在院落里纷飞,笼罩了整个空间。篱笆,南瓜架,水桶,麻绳,平车,鸡窝,狗窝,菜园子,所有在院子里的东西上都镌刻了无数道深深的剑痕。
招式横飞,越舞越欢。
突然,一道白光直冲天际,又不受控制地被甩在了一边。十三娘心里一突。
“好快的剑!天下第一!好一个天下第一!”沙哑的声音显得有些狂躁。
那人的左手只余下半截残剑,另外半截横飞出去,插在了被切碎的南瓜上。
十三娘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还是当年的他啊,一点也不肯落下。
渺渺的月光下,朦朦胧胧,冥冥惑惑。聂十三剑直的立在院落里,长剑斜倚。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脚上那只破旧的布鞋还沾有泥点,甚至胸口处都油花花的。但是,不知为何,聂十三站在院子里,衣袂飘飘,长发浮动,黑髯散落在风中,那种气质,就好像天地间擎着一柄凌厉无比的剑,锋芒毕露。
独臂人看着对面的聂十三,眼中异彩流转。他忽然仰天长啸,手中的半截残剑也丢到了一边。他沙哑的声音,在野地里涟漪般回响。
他的啸声戛然而止。
缓缓从头发里摸出了一柄状似小刀的骨片。当看到那惨白残缺的骨刀时,房顶上的十三娘忽然想起了什么。
“哈哈哈,聂十三,星须剑今天就要消逝在江湖中了。”独臂人哑着声,死死盯住聂十三,他空荡荡的右袖口在风中猎猎作响。
聂十三仍然是那么平静,他的目光古井无波,淡然的看着周围的一切,眼中闪烁着流星一般的光。
云翳飘动,遮蔽了这处院落。
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两人在云遮月的一霎那,同时动了。
一合即分。
“无情不义最君子,秋风乍起叶飘零。”
院落周围的篱笆被溅上了一道血痕。遮住月亮的云层被风吹到了别处。朦胧的寒光中,只剩下一柄轻薄长剑,斜插在土里,向外反射出冷冷的光。
剑的周围,是几根银针,好似群星眨动,闪烁不明。
一个独臂的身影寂寥而又落寞的离开了。
李凌志臂膀断的时候,眉都没皱。他杀老婆孩子的时候,眼都不眨。偏偏收养的女儿给他递骨刀时,李凌志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心头一颤,转过了身。泪像洪水般涌出。
李凌志在心里暗暗决定,假如这次能全身而退,就辞去堂主的工作,带着女儿聂囡囡隐姓埋名,过过正常人的日子。就当安度晚年了吧。他脸上忽然泛起了一种别样的潮红,那是幸福即将到来的嫣红。
李凌志已经想到自己要给囡囡订做个什么样的新裙子,要等她长大后,给物色个什么样的女婿了。
就在他想新女婿应该留个什么模样的胡子的时候,天就要彻底暗下来了。但仍有一丝明灭不定的光从天边撇来,给这片人类禁区赋予了一种生的意思。
咯吱,咯吱——
一个身披褴褛的中年僧人不显吃力地拉着一辆特质的车,车身上雕镂梵文,悬挂麦穗状的流苏,吱呀吱呀在沙子上走着。轮子加宽过,像骆驼的蹄子一般。
一僧,一车,咯吱咯吱的走着。
李凌志的呼吸彻底停止了,铺在他身上的沙子在这一刻纷纷恢复了它们应该有的样子,一切都平常如初,仿佛李凌志不曾来过,这个地方没有一点活人的气味。
如常。
夜如来传授给他的摊尸术讲究无人无我,仿若死亡。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做一个尸体,等待一刹那的复活。而李凌志却将它彻底篡改,变化成另外一种更加高明的隐匿术。
取名——如常。
平平如常,若癫若狂。鬼凌一式,群魔皆荡。
他这一招,是从掰碎他老婆脖子时领悟出来的。那个时候,李凌志早就疯了。他老婆红兰上了一个乡里大富的床,被逼成了傻子。儿子也被摧残的胡言乱语,整天癫癫傻傻。那个时候,李凌志还在几里外给乡里戍卫警戒。
回到家看到那种惨剧,当时就疯了。他一个人,一柄刀,杀光了大富满门。孩子都被劈成了几半。乡里在两天内没了活物,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当他一身血块出去的时候,正逢上赶来的夜如来。只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个屠过城的恶人就将他收为了关门弟子。倾囊相授。
并亲自掰断了他的一只胳膊。
人的生息彻底抹去了。
阿比楠来自西方,怀揣十二颗佛骨舍利,进献给中原王。祈求中原王能将攻略西部的土地还给他们的统领。另外也有和中原王永结同好,成为番邦之交的愿望。
不管此行是否成功,阿比楠终究会到中土走一遭。而这一去,又不知牵扯到多少势力的利益。
而那个被侵略许久的西地,也因为时间久远,早就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祖宗何在了。西域统领想再次要回那块贫瘠之土,但那块土地上的人民却似乎并不怎么渴望回归故土了。
没有人知道,那个被惦记的土地,早就有其中的势力请动中土第一杀手——鬼凌魔李凌志出手,刺杀圣僧阿比楠,阻挠西域统领的计划。
咯吱咯吱——
车子越走越慢,拉车的僧人仿佛疲惫不堪,无力走下去了。
终于,车停了。
而那个位置之下,恰巧是李凌志的藏身之所在。
拉车僧放下车把,半跪在地上,朝车厢内双手合十施了一礼。一只枯瘦干瘪的手从车内伸了出来,在感受了一下温度之后,又畏缩地收了回去。拉车僧跪坐着,擦了擦光头上的汗水,拿出怀里的水袋,舒服的抿了一口。
就在水液进入他喉咙的一刹那,平地里忽然涌起了一股风。凌厉无比的风。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夹着骨刀从沙漠里升了起来,以无人理解的诡异角度,激射向那车厢。
砰——
脆弱的车身应声碎开,李凌志蜷缩一团飞进了车内,在那个老和尚目眦欲裂的注视下轻而易举的抹断了他的脖子,顷刻间鲜血四溅。就在李凌志想要抽身离去的一刹那,一个围着肚兜的女婴忽然从老和尚身后窜了出来,她手里薄如蝉翼的剑轻巧的刺透阿比楠尚未冷却的尸体,扎到了李凌志的身上。
李凌志反手一掌。
那曾经杀过无数人,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死亡之手,竟然静止在了女婴头上一寸处,再也无力落下。
他完了。
杀人时动了其他的念头,就是自找死路。
剑轻而易举穿透了李凌志的心脏,他犀利冷血的眸光暗淡了下去。破烂的车厢外一声咆哮,一只手掌全力打在了他的尸体上,骨骼粉碎,内脏稀烂。
李凌志摔落在了地上,又弹起,又落下。
西风忽而停了,一切都暗了下去。寒冷上来了。
没人看到,李凌志的眼角分明有泪。
那泪中饱含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