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扬格里
那次卡亚马会议之后,我到内罗毕办事,顺路去土著医院探望万扬格里。
我农场上有很多佃户,每时每刻几乎都有农场的病人在这里住院,所以我就成了土著医院的常客,与护士长和护工处得很熟。我从来没见过谁的脸上涂的脂粉比护士长还厚,她戴着一顶白色的护士帽,脸盘宽阔,很像商店里卖的那种叫“卡汀卡”的俄罗斯套娃,你把它从中间拧开,里面还有一个娃娃,再把这个娃娃拧开,里面又有一个更小的娃娃。她是个亲切又能干的护士长,和卡汀卡流露出来的那种气质一模一样。星期四是医院打扫通风的日子,护工会把病床全部移到庭院里的空地上,这是医院里的欢乐时光。从庭院望出去,风景极美,近处是干燥的阿西平原,远处是青翠的多尼约撒布克山和连绵的穆阿山脉。我看到农场里的吉库尤老太婆盖着白被单躺在病床上,这幅画面非常奇特,仿佛一头筋疲力尽的老骡子或者其他什么任劳任怨的驮兽躺在那里。她们也会冲我自嘲地笑笑,但笑容里满是酸楚,因为土著人都害怕医院——要是老骡子会笑,大概也就是这副表情。
我第一次到医院见到万扬格里,这孩子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打战。我猜他也许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的好。医院里的一切都让他惊恐不已,我陪着他的时候,他一直缩在绷带里哆嗦个不停,哭着求我带他回农场。
一个星期之后我又来了医院,万扬格里已经镇定下来,神态自若地迎接了我。其实他很开心能见到我,护工说他这几天等我等得心焦,因为他终于可以含着管子,坚定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前一天他已经被医生弄死了一次,过几天还得再死一次。
万扬格里的主治医生在法国当过战地医生,修补过不少人的面容;给万扬格里整容着实让他费了一番工夫,不过最后的效果很不错。他在这孩子面部的残骨上安了一条金属带,作为“下颌骨”,然后把被枪弹撕碎的肌肉缝起来,做成一个类似下巴的结构。万扬格里告诉我,医生甚至还从他肩膀上取下了一小块皮肤,以缝补他千疮百孔的下颚。治疗接近尾声时,绷带解下来,这孩子已经容貌大变,因为少了个下巴,看起来很古怪,仿佛蜥蜴的脑袋。不过,他终于可以正常地进食和说话了,虽然多少有点口齿不清。这段治疗持续了好几个月。那次我去看望万扬格里的时候,他向我要糖吃,所以我以后再去看他,总是用白纸包上几勺糖。
但凡土著人进了医院,除非是被未知的恐惧吓傻了,否则必定会哀号不止、大发牢骚,想出各种逃跑的诡计——死亡也算一种,土著人不怕死。欧洲人大费周章地建起了医院,配备好医疗设施,兢兢业业地治病救人,但想把土著病人拖进医院又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他们心酸地抱怨说土著人不懂感恩,无论受你多少恩惠都无动于衷。
土著人的这种心理让白人又恼火又沮丧。你怎么对待他们都没区别,虽然你为他们做不了多少事,但所做的一切都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回音。他们对你既无感激,也无恶意,哪怕想让他们憎恶你都不成。这一切实在令人不安,他们似乎把你的个体存在一笔抹杀,再强加给你一个不能选择的角色:仿佛你是一种自然现象,就像天气。
在这一点上,索马里移民又和肯尼亚土著不同,你的一举一动都会给他们造成极大的影响。这些沙漠中的居民性如烈火、行事一丝不苟,对你的一切行为都会有所反应——多半是觉得受到了深深的伤害。索马里人懂得感恩,但也会记恨。你给予的恩惠、冒犯或怠慢都会永久铭刻在他们心间。索马里人也是恪守戒律的穆斯林,就像所有穆斯林一样,自有一套评判人的道德准则。与索马里人相处,你可以在片刻间树立威信,但也可能将其毁于一旦。
马塞人的个性在诸多土著部落里独树一帜。他们记得你的好,也会感激你,但他们终究会对你心存怨恨——马塞人对一切异族人都怀着怨恨,也许只有等到这个部落彻底衰亡之日才能消泯。
但吉库尤人、阿坎巴人或卡维朗多人对人没有成见,也不晓得什么道德准则。他们觉得大多数人本来就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不管你做什么,他们也不会大惊小怪。这么说吧,如果有个吉库尤人对你的言行很在意,那么他不是个可怜虫,就是个心理变态。吉库尤人只会像观测天象一样观察着你的行为,这是他们本性和部族传统使然。他们从不轻易评判,但他们的观察力很敏锐。他们把平日里对你的观察归纳成一个整体印象,这就是你在土著世界的美名或者恶名。
由此看来,其实欧洲的贫苦人和吉库尤人很像,他们也不会评判你的言行,只会归纳你的为人。他们对你的爱戴和尊敬如同信众对上帝的崇拜,这种崇拜与你的行为完全无关——不是因为你为他们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你是谁。
这一天我在医院闲逛,看到三个新来的病人,喉咙都包着绷带。其中一个是成年男人,皮肤极黑,脑袋上须发茂盛,另两个还是孩子。负责这间病房的是个驼背护工,非常健谈,喜欢把医院里各种稀奇古怪的经历讲给我听。他见我在这几个人的病床前停了脚,就主动走过来给我讲他们的故事。
三个病号都是努比亚人,在肯尼亚黑人军队“英王非洲步枪团”的军乐队里服役。两个男孩是鼓手,那个男人是号手。号手一辈子专好与人争吵,而且和其他土著人一样,一吵起来就丧失理智。这一次,他先是拿着枪对着营房左右扫射,弹匣打空之后,又把两个男孩关进自己住的铁皮小屋里,使劲割两个孩子的喉咙,割完了又割自己的。护工很遗憾地表示,我没看到上周他们入院时浑身浴血的样子,谁看谁都以为他们死定了。不过现在三个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这场惨剧的凶手也恢复了理智。
床上的三个病人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打断讲述,纠正一些细节。两个男孩说话还很困难,每每朝中间的病床转过头,向凶手本人求证,蛮有把握地觉得他会帮我更清楚地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你当时有没有口吐白沫?有没有尖叫?”他们问道,“你说没说过要把我们剁成蚂蚱那么大的肉块?”
屠夫沉痛地应着:“有的,有的。”
偶尔我会在内罗毕待上半天,有时是为了参加商务会谈,有时是因为从海岸来的邮车晚点了,而车上有一封欧洲来信。这些时候我无事可做,就会开车到土著医院载上几个康复期的病人兜兜风。万扬格里住院期间,当地总督爱德华·诺西勋爵打算往伦敦动物园送几只幼狮,暂时把它们关在总督府大院的铁笼里。这几只狮子对医院里的土著病人有绝大的吸引力,人人都想让我带他们去一饱眼福。我答应这三个乐手,只要他们身体吃得消,就带他们去看狮子,但必须三人一起去,否则谁也去不成。号手康复得最慢,等他恢复得差不多了,有一个男孩早就出院了。他每天都会到医院打听号手的身体情况,生怕自己赶不上这趟观狮之旅。有天下午我在医院外边碰到他,他告诉我号手仍然头疼得厉害,要说这也难怪,毕竟他的脑袋里面曾经塞满恶魔。
最后,他们三个一起来了,站在狮笼前面陷入沉思。一头幼狮被长久的瞪视所激怒,突然长身而起,发出一声短促的咆哮。围观的三人都浑身一抖,最小的男孩吓得藏到号手身后。返程途中,他对号手说:“那头狮子和你一样,恶狠狠的!”
在此期间,万扬格里的案子一直在农场搁置着。他家里偶尔会来人询问他的康复情况,但除了他的小弟弟,其他人似乎都不敢去探望他。卡尼努也会在深夜来我家附近徘徊,想刺探这孩子的情况,好像一只前来侦查的老獾。有时法拉和我会私下揣测他的痛苦,再把这种痛苦换算成羊的数量。
枪击案过后两个月左右,法拉又向我报告了案情的新进展。
他一般会在我吃饭的时候走进来,笔直地立在餐桌对面,准备开示我的无知。法拉的英语和法语都很流利,但有一些独特的讹误始终改不过来,比如应该说“除了”的地方,他总会说成“除非”——“所有母牛都回家了,除非那只灰牛。”但我一直没有纠正他,而是在交谈中也采用同样的表达。他面容笃定、神情凛然,但起头叙述的方式往往不太清楚:“姆萨布,此事与卡勃罗有关。”这算是一种固定的套路了,我没有接话,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法拉停了一会儿,又把话头捡起来:“姆萨布,您以为卡勃罗死了,被鬣狗吃了。但他没死,他在马塞人那里。”
我半信半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哦,我知道的。卡尼努向马塞人嫁了那么多女儿。除非马塞人,卡勃罗觉得没人能帮他,所以就跑到了姐夫家里。他确实吃了不少苦头,有一次还在树上坐了一宿,树下围了一圈鬣狗。现在他和马塞人生活在一起。有个很有钱的马塞老头儿,养了几百头牛,但就是没有儿子,所以他想收养卡勃罗。卡尼努对这些事心知肚明,早就和那个马塞老头儿谈过好多次了。但他不敢告诉您,他觉得如果让白人知道了,卡勃罗就会被送到内罗毕吊死。”
法拉谈到吉库尤人的口吻总是很傲慢。“马塞女人生不出孩子,”他说,“能收养吉库尤小孩把她们高兴坏了。她们偷了不知道多少小孩。不过,这个卡勃罗——”他继续说道,“长大以后还是得回农场来。他不会乐意像马塞人那样四处漂泊。吉库尤人太懒了,过不惯那种日子。”
农场的人都发觉一河之隔的马塞部落一年比一年人少,整个族群的悲剧已经近在眼前。他们是被禁止作战的武士;是剪去了利爪、束手待毙的雄狮。他们是被去了势的民族:长矛被没收了,连巨大华美的盾牌也保不住,居留地里的狮子现在都敢追捕他们的畜群。有一次,我让人把农场里的三只小公牛阉掉,好让它们温驯点儿,以后可以耕地和拉车。阉割后的三只小牛关在磨坊大院里,被半夜循着血腥味找来的鬣狗咬死了。我想马塞人的命运也多半如此。
“卡尼努的妻子很悲痛,”法拉说,“因为她要好多年都见不到这个孩子了。”
我没派人去找卡尼努,因为我还拿不准法拉的话是否可信。等到卡尼努又来我家附近转悠,我出门拦下他,问道:“卡尼努,卡勃罗还活着吗?他是不是和马塞人在一起?”你永远没法打土著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对你的一言一行早有准备。卡尼努闻言立即为他失去的儿子痛哭失声。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再一次说道:“卡尼努,把卡勃罗带回来吧,他不会被吊死的。他的母亲可以把儿子留在身边,一起在农场生活。”卡尼努仍旧悲伤不已,但他一定听到了那个不祥的字眼“吊死”,他的哀号转成了深沉的悲鸣,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卡勃罗以后本该如何有出息,他又如何在所有儿女中最偏爱这个儿子。
卡尼努儿孙成群,他的村子离我家不远,所以我总能看到他的孩子在附近转悠。其中有个名叫西朗加的小男孩,是卡尼努嫁到马塞族的某个女儿生的,后来被她带回了农场。混杂的血统赋予了西朗加格外奇异的生命力,让他变成了一个“非人”的存在,如同农场里的一团火焰、一只夜鸟、一只小小的精灵。但他有癫痫病,别的孩子都怕他,把他撵跑,不和他一起玩,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恶魔”。我把他放到屋里当仆人,他身上有病,干不了活,但他出色地扮演了我身边的弄臣和小丑的角色,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像个没有片刻安分的小影子。卡尼努知道我很喜爱这个孩子,经常报以祖父式的慈祥微笑,此刻更是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极力宣称,宁愿让西朗加被猎豹吃掉十回,也不愿失去卡勃罗。既然卡勃罗已经不在人世,那么让西朗加也走吧,反正他已经无所谓了——只有卡勃罗才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的心头肉!
如果卡勃罗真的死了,整件事就相当于大卫王哀悼自己的爱子押沙龙,是一桩彻彻底底的悲剧。但如果卡勃罗还活着,藏匿在马塞人那里,那么这就不只是一场悲剧,更是一场抗争——无论是抗争还是奔逃,都是为了保全孩子的性命。
我在草原上见过瞪羚的这种小把戏,如果你无意中走近了瞪羚幼崽的藏身之处,就会欣赏到这番表演:母羚羊突然在你面前跳起舞来,又蹦又跳地向你靠近,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你的注意力从幼崽的身边引开。突然间,你在马蹄前方发现了它的幼崽,它还不会行走,小脑袋平摊在草丛里,为了保命而伏得低低的。而它的母亲正在为了掩护它而奋力起舞。鸟类护雏的时候也是这样:不断扑打着双翅,甚至惟妙惟肖地装出负伤的模样,在地上艰难地拖着折断的翅膀。
眼下我就在欣赏卡尼努的表演。当这个吉库尤老头儿想到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竟然从心中激发出了如此温情和雀跃的一面。他跳得浑身的骨节嘎吱作响,甚至不惜改换性别,现出一副类似于老太婆、母鸡或者雌狮的模样——这番表演显然是母性的行为。他的表演滑稽可笑,但也令人肃然起敬,就像公鸵鸟接替母鸵鸟孵蛋一样。面对此情此景,没有哪个女人能不为之感动。
“卡尼努,”我对他说,“如果卡勃罗想回农场,他随时都可以回来,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不过,到时你必须亲自把他带来见我。”卡尼努突然陷入了沉默,低下头,伤心地离开了,仿佛刚刚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朋友。
这件事的后续,我不妨在这里一并陈述:卡尼努把我的话听进去了,而且也照办了。五年之后,我几乎把整件事忘了个干净,他却突然通过法拉向我求见。我见他站在屋外,重心压在一条腿上,表情十分沉静,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很忐忑。他赔着笑向我问好,说:“卡勃罗回来了。”那时我已学会了停顿的艺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位吉库尤老人察觉到沉默中的分量,换了一条支撑腿,眼皮颤起来,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儿子卡勃罗,回到农场了。”我问:“他是从马塞人那边回来的?”我一开口,卡尼努就认为我和他已经达成了和解,虽然还没笑出来,但满脸狡黠的细纹已经聚了起来,随时都能绽出一个笑容:“没错,姆萨布,没错,他从马塞人那里回来了——他是回来为您效劳的。”这五年间,肯尼亚政府实施了人口登记制度,国内每个土著人都要接受登记,所以我们必须从内罗毕请一名警官来给卡勃罗登记,他才有资格在农场合法居留。卡尼努和我约好了登记的日子。
登记那天,卡尼努父子很早就赶到了,比警官早到很久。卡尼努乐呵呵地把卡勃罗介绍给我,但其实他心里有点惧怕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这种感受其实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马塞人从农场带走了一只小羊羔,却还回了一只精壮的猎豹。卡勃罗肯定有马塞人的血统,否则光凭这几年生活上的熏陶和马塞人的教导,不可能产生如此脱胎换骨的效果。他站在那儿,从头到脚活脱脱一个马塞人。
马塞武士的形象让人赏心悦目。这些聪明伶俐的小伙子把我们所谓的“潇洒”风度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外表看似狂放不羁,但他们的内心忠于本性、秉持着一贯的理想。他们的风采不是惺惺作态,也不是对异国完美仪态的效仿,而是从内而外自然生发出来的,是血统与民族历史的体现。他们的武器和饰物也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正如鹿角也是牡鹿身体的一部分。
卡勃罗留着马塞人的发型:长发用绑带结成粗大的辫子,额上扎了一条皮绳。他还学会了马塞人的头部姿态,下巴往前抻着,像是把自己那张阴郁傲慢的面孔盛在盘子里,端到你的面前。他也有了马塞武士那种冷峻、漠然而又桀骜不驯的神态,让他成为别人沉思的对象,像一尊任人观赏的雕塑,而它本身却对世界一无所见。
年轻的马塞武士以牲畜的奶和血为食,这种独特的饮食习惯让他们的皮肤丝滑如锦缎。他们颧骨高耸,颌骨前凸很明显,光洁饱满的面部没有一丝皱纹和坑洼。黯淡冷漠的眼珠深藏在眼窝之中,像两颗镶在马赛克上的黑石子——马塞武士的容貌都和马赛克图案有几分相似。他们的颈肌高高隆起,勾勒出一条不祥的曲线,宛如一条发怒的眼镜蛇,或者像公豹子和斗牛的脖颈,散发出浓浓的雄性气息,宣告着他们要向世上的一切事物宣战——除了女人。与光滑饱满的脸颊、壮硕的脖颈、浑圆宽阔的肩膀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纤细得惊人的腰和臀、精瘦的大腿和膝盖,还有修长笔直、筋腱发达的小腿——上下身的反差如此鲜明,反而形成了一种别样的和谐,让马塞武士看起来像是经受了严苛训练的猛兽,对钱财和美食有着永无餍足的贪念。
马塞人的步态很僵硬,纤瘦的双脚交替摆动,后脚永远笔直地换到另一只脚的正前方。但他们的胳膊、腰肢和双手却非常灵活。马塞青年放开弓弦的那一瞬间,你似乎能听到他修长手腕里的筋腱正与凌空的箭矢一起鸣唱。
内罗毕来的警官很年轻,刚从英国调来没多久,满腔工作热情。他的斯瓦希里语说得太好了,我和卡尼努反而听不明白。他对这桩陈年旧案极有兴趣,再三向卡尼努盘问这个吉库尤少年逃入丛林的详情,然后对我说,他觉得对卡尼努的惩罚非常荒唐,案子应该报到内罗毕去审。我说:“要是这么办,你和我都得为这个案子搭上很多年。”他很客气地表示,这是伸张正义之必要,不应该考虑时间成本的问题。卡尼努闻言直盯着我,那一刻他还以为被我算计了。但后来我们发现案子早过了上诉期,没必要多此一举,只要按照常规程序把卡勃罗登记成农场常住人口就行了。
不过,以上这一切都是在很久以后才发生的事。卡勃罗随马塞人漂泊了整整五年,农场的人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这期间卡尼努也经历了不少磨难。这件案子了结之前,各种力量轮番施加在他的身上,几乎把他摧折成了齑粉。
我对这些事了解得并不多,一是因为它们本身就见不得光,二是因为那段时间我自己遇到了很多烦心事,无心关注卡尼努的命运。农场的日常事务在我脑海中都成了渺远的背景,好像从农场眺望乞力马扎罗山,山头时隐时现。土著人温和宽厚地包容了我的心不在焉,好像我真的从他们的生活里隐去了,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后来他们提起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总要说明那是我不在农场的时候发生的事:“你跟白人在一起的时候,那棵大树倒了。我的孩子死了。”
万扬格里康复到可以出院之后,我把他接回了农场。此后我只是偶尔在土著人的舞会或草原上才能见到他。
他回家之后没几天,他的父亲万乃纳和祖母就登门拜访。万乃纳身材矮胖,这在普遍瘦削的吉库尤人中是很罕见的体形。他留了一丛稀疏的胡子,还有个奇怪的习惯:不肯正眼看人,像个精神上的穴居者,生怕被人打扰。跟万乃纳一起来的还有他的母亲,一个老态龙钟的吉库尤妇女。
土著妇女有剃光头的习惯,又小又圆的头骨裸露着,像一粒粒黑坚果。有意思的是,你很快就会接受这种习俗,觉得光头才是女人味的特征,留了头发的女人反而像长了胡须一样不雅观。但万乃纳的老母亲却在皱巴巴的头顶留了一小撮白头发,像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给人一种放荡而不修边幅的感觉。她拄着拐棍不吭声,听凭万乃纳说话,但她的沉默却火花四溅。这个老太太的身上洋溢着一股粗犷的生命力,可惜一丁点儿都没传到儿子身上。这一对母子其实就是乌卡拉和拉斯卡拉的关系,只是我后来才看明白这一点。
他们一路蹒跚走到我家,为的是和和气气跟我商量一件事。万扬格里的父亲说儿子嚼不动玉米,他们又是穷苦人,家里没有面粉,也没有奶牛能挤奶,问我能不能在万扬格里的案子了结之前,把自家牛群挤的奶赏给万扬格里一点,否则他们真不知道在得到赔偿之前拿什么来养活这个孩子。当时法拉刚好在内罗毕处理一桩索马里部族的内部纠纷,没在农场,所以我就自己拿了主意,允许万扬格里每天来拿一瓶本地奶牛挤出来的奶。我把这件事交代给仆人,但奇怪的是,仆人似乎对这种安排有几分抗拒,甚至有些慌乱。
两三个星期以后,卡尼努突然在一天夜里找上门来。那时我刚吃完晚饭,正在炉火旁看书,一抬头忽然发现他站在屋子里。土著人一般喜欢在室外交谈,当我看到卡尼努把身后的门掩上,就知道这次谈话必然非同寻常。我首先注意到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卡尼努突然哑了,好像被人割了舌头,这让我无比惊讶。他人就站在屋里,但屋里却一片死寂。这个高大健硕的老人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衰弱,全靠拐杖支撑着身子的重量,斗篷底下似乎空无一物。他的眼神像死人一样黯淡无光,不住地用舌头润着干燥的双唇。
最后他终于开了口,却只是迟缓、绝望地对我说,他觉得情况很糟。片刻后又含糊地补充了几句,像是突然想起了无关紧要的细节:他已经赔了万乃纳十只羊,现在万乃纳又向他索要一头母牛和一只小牛,他也打算照样赔给他。我问他,判决还没下来,为什么急着赔偿。他没有回答,连看都没看我一眼。那天晚上的卡尼努像一名旅人、一名朝圣者,没有长存的城。他好像只是路过我家,给我通报了一个消息,然后就要自顾自地奔赴前路。我想了想,觉得他多半是生了病,于是说明天会送他去医院。他听到这话后向我投来短促而痛苦的一瞥:老滑头这次可是被人狠狠地嘲弄了一次。不过,卡尼努转身离开之前,还做了个奇特的举动——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似乎在拭泪。卡尼努居然流了眼泪!这本来就像朝圣者杖头开花一样稀罕,但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没有用眼泪为自己谋取点什么。我真想知道在我心神不属的日子里,农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卡尼努离开后,我让人叫来法拉一问究竟。
有时候我问起土著人的事,法拉就会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好像觉得这些事太低级,不值得他费神思考,更入不了我的耳。这一次他也是勉强才同意给我讲讲,但自始至终他的眼神都从我身上越过,投向窗外的漫天繁星。原来,让卡尼努失魂落魄的人正是万乃纳的母亲,这个老太婆会施巫术,给卡尼努下了咒。
“可是,法拉,”我说,“卡尼努都一大把年纪了,他这么精明,难道还相信什么咒语?”
法拉缓缓说道:“姆萨布,这可不一定,我觉得这个吉库尤老太太确实会巫术。”
老太太警告过卡尼努,让他趁早把牛赔给万乃纳,不然就让他走着瞧。现在卡尼努的母牛一只接一只都瞎了眼,卡尼努肝肠寸断,仿佛古代的受刑者在刑具逐渐增大的压力下筋断骨折。
法拉用一种既漠然又担忧的口吻谈起吉库尤人的巫术,好像在谈论农场里流行的口蹄疫。我们自己染不上这种病,但它能折损我们的牲畜。
那一晚我枯坐良久,反复思索农场的巫术事件。起先只觉出它的丑恶,像是从老坟里跑出来的什么东西,把鼻子压在我的窗玻璃上。河下游不远处传来鬣狗的嗥叫,我突然想起吉库尤文化里的狼人传说:老太婆会在深夜化身为鬣狗。也许万乃纳的母亲此刻正沿着河边一路小跑,在夜风中龇着獠牙。现在我已经接受了巫术这种玄而又玄的想法,觉得它理所当然。非洲的夜幕之下,有太多事情可能发生。
“这个老太太实在卑鄙,”我用斯瓦希里语默默想道,“她自己施法弄瞎了卡尼努的牛,却要从我这里每天拿走一瓶牛奶养活她的孙子。”
我又想:“这场枪击案和它引出的一大串事端,已经把农场搅得天翻地覆,这都是我的错。眼下我必须从别处搬来救兵,否则农场就将陷入一场梦魇。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我得派人去请基南胡伊大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