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万扬格里

那次卡亚马会议之后,我到内罗毕办事,顺路去土著医院探望万扬格里。

我农场上有很多佃户,每时每刻几乎都有农场的病人在这里住院,所以我就成了土著医院的常客,与护士长和护工处得很熟。我从来没见过谁的脸上涂的脂粉比护士长还厚,她戴着一顶白色的护士帽,脸盘宽阔,很像商店里卖的那种叫“卡汀卡”的俄罗斯套娃,你把它从中间拧开,里面还有一个娃娃,再把这个娃娃拧开,里面又有一个更小的娃娃。她是个亲切又能干的护士长,和卡汀卡流露出来的那种气质一模一样。星期四是医院打扫通风的日子,护工会把病床全部移到庭院里的空地上,这是医院里的欢乐时光。从庭院望出去,风景极美,近处是干燥的阿西平原,远处是青翠的多尼约撒布克山和连绵的穆阿山脉。我看到农场里的吉库尤老太婆盖着白被单躺在病床上,这幅画面非常奇特,仿佛一头筋疲力尽的老骡子或者其他什么任劳任怨的驮兽躺在那里。她们也会冲我自嘲地笑笑,但笑容里满是酸楚,因为土著人都害怕医院——要是老骡子会笑,大概也就是这副表情。

我第一次到医院见到万扬格里,这孩子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打战。我猜他也许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的好。医院里的一切都让他惊恐不已,我陪着他的时候,他一直缩在绷带里哆嗦个不停,哭着求我带他回农场。

一个星期之后我又来了医院,万扬格里已经镇定下来,神态自若地迎接了我。其实他很开心能见到我,护工说他这几天等我等得心焦,因为他终于可以含着管子,坚定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前一天他已经被医生弄死了一次,过几天还得再死一次。

万扬格里的主治医生在法国当过战地医生,修补过不少人的面容;给万扬格里整容着实让他费了一番工夫,不过最后的效果很不错。他在这孩子面部的残骨上安了一条金属带,作为“下颌骨”,然后把被枪弹撕碎的肌肉缝起来,做成一个类似下巴的结构。万扬格里告诉我,医生甚至还从他肩膀上取下了一小块皮肤,以缝补他千疮百孔的下颚。治疗接近尾声时,绷带解下来,这孩子已经容貌大变,因为少了个下巴,看起来很古怪,仿佛蜥蜴的脑袋。不过,他终于可以正常地进食和说话了,虽然多少有点口齿不清。这段治疗持续了好几个月。那次我去看望万扬格里的时候,他向我要糖吃,所以我以后再去看他,总是用白纸包上几勺糖。

但凡土著人进了医院,除非是被未知的恐惧吓傻了,否则必定会哀号不止、大发牢骚,想出各种逃跑的诡计——死亡也算一种,土著人不怕死。欧洲人大费周章地建起了医院,配备好医疗设施,兢兢业业地治病救人,但想把土著病人拖进医院又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他们心酸地抱怨说土著人不懂感恩,无论受你多少恩惠都无动于衷。

土著人的这种心理让白人又恼火又沮丧。你怎么对待他们都没区别,虽然你为他们做不了多少事,但所做的一切都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回音。他们对你既无感激,也无恶意,哪怕想让他们憎恶你都不成。这一切实在令人不安,他们似乎把你的个体存在一笔抹杀,再强加给你一个不能选择的角色:仿佛你是一种自然现象,就像天气。

在这一点上,索马里移民又和肯尼亚土著不同,你的一举一动都会给他们造成极大的影响。这些沙漠中的居民性如烈火、行事一丝不苟,对你的一切行为都会有所反应——多半是觉得受到了深深的伤害。索马里人懂得感恩,但也会记恨。你给予的恩惠、冒犯或怠慢都会永久铭刻在他们心间。索马里人也是恪守戒律的穆斯林,就像所有穆斯林一样,自有一套评判人的道德准则。与索马里人相处,你可以在片刻间树立威信,但也可能将其毁于一旦。

马塞人的个性在诸多土著部落里独树一帜。他们记得你的好,也会感激你,但他们终究会对你心存怨恨——马塞人对一切异族人都怀着怨恨,也许只有等到这个部落彻底衰亡之日才能消泯。

但吉库尤人、阿坎巴人或卡维朗多人对人没有成见,也不晓得什么道德准则。他们觉得大多数人本来就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不管你做什么,他们也不会大惊小怪。这么说吧,如果有个吉库尤人对你的言行很在意,那么他不是个可怜虫,就是个心理变态。吉库尤人只会像观测天象一样观察着你的行为,这是他们本性和部族传统使然。他们从不轻易评判,但他们的观察力很敏锐。他们把平日里对你的观察归纳成一个整体印象,这就是你在土著世界的美名或者恶名。

由此看来,其实欧洲的贫苦人和吉库尤人很像,他们也不会评判你的言行,只会归纳你的为人。他们对你的爱戴和尊敬如同信众对上帝的崇拜,这种崇拜与你的行为完全无关——不是因为你为他们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你是谁。

这一天我在医院闲逛,看到三个新来的病人,喉咙都包着绷带。其中一个是成年男人,皮肤极黑,脑袋上须发茂盛,另两个还是孩子。负责这间病房的是个驼背护工,非常健谈,喜欢把医院里各种稀奇古怪的经历讲给我听。他见我在这几个人的病床前停了脚,就主动走过来给我讲他们的故事。

三个病号都是努比亚人,在肯尼亚黑人军队“英王非洲步枪团”的军乐队里服役。两个男孩是鼓手,那个男人是号手。号手一辈子专好与人争吵,而且和其他土著人一样,一吵起来就丧失理智。这一次,他先是拿着枪对着营房左右扫射,弹匣打空之后,又把两个男孩关进自己住的铁皮小屋里,使劲割两个孩子的喉咙,割完了又割自己的。护工很遗憾地表示,我没看到上周他们入院时浑身浴血的样子,谁看谁都以为他们死定了。不过现在三个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这场惨剧的凶手也恢复了理智。

床上的三个病人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打断讲述,纠正一些细节。两个男孩说话还很困难,每每朝中间的病床转过头,向凶手本人求证,蛮有把握地觉得他会帮我更清楚地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你当时有没有口吐白沫?有没有尖叫?”他们问道,“你说没说过要把我们剁成蚂蚱那么大的肉块?”

屠夫沉痛地应着:“有的,有的。”

偶尔我会在内罗毕待上半天,有时是为了参加商务会谈,有时是因为从海岸来的邮车晚点了,而车上有一封欧洲来信。这些时候我无事可做,就会开车到土著医院载上几个康复期的病人兜兜风。万扬格里住院期间,当地总督爱德华·诺西勋爵打算往伦敦动物园送几只幼狮,暂时把它们关在总督府大院的铁笼里。这几只狮子对医院里的土著病人有绝大的吸引力,人人都想让我带他们去一饱眼福。我答应这三个乐手,只要他们身体吃得消,就带他们去看狮子,但必须三人一起去,否则谁也去不成。号手康复得最慢,等他恢复得差不多了,有一个男孩早就出院了。他每天都会到医院打听号手的身体情况,生怕自己赶不上这趟观狮之旅。有天下午我在医院外边碰到他,他告诉我号手仍然头疼得厉害,要说这也难怪,毕竟他的脑袋里面曾经塞满恶魔。

最后,他们三个一起来了,站在狮笼前面陷入沉思。一头幼狮被长久的瞪视所激怒,突然长身而起,发出一声短促的咆哮。围观的三人都浑身一抖,最小的男孩吓得藏到号手身后。返程途中,他对号手说:“那头狮子和你一样,恶狠狠的!”


在此期间,万扬格里的案子一直在农场搁置着。他家里偶尔会来人询问他的康复情况,但除了他的小弟弟,其他人似乎都不敢去探望他。卡尼努也会在深夜来我家附近徘徊,想刺探这孩子的情况,好像一只前来侦查的老獾。有时法拉和我会私下揣测他的痛苦,再把这种痛苦换算成羊的数量。

枪击案过后两个月左右,法拉又向我报告了案情的新进展。

他一般会在我吃饭的时候走进来,笔直地立在餐桌对面,准备开示我的无知。法拉的英语和法语都很流利,但有一些独特的讹误始终改不过来,比如应该说“除了”的地方,他总会说成“除非”——“所有母牛都回家了,除非那只灰牛。”但我一直没有纠正他,而是在交谈中也采用同样的表达。他面容笃定、神情凛然,但起头叙述的方式往往不太清楚:“姆萨布,此事与卡勃罗有关。”这算是一种固定的套路了,我没有接话,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法拉停了一会儿,又把话头捡起来:“姆萨布,您以为卡勃罗死了,被鬣狗吃了。但他没死,他在马塞人那里。”

我半信半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哦,我知道的。卡尼努向马塞人嫁了那么多女儿。除非马塞人,卡勃罗觉得没人能帮他,所以就跑到了姐夫家里。他确实吃了不少苦头,有一次还在树上坐了一宿,树下围了一圈鬣狗。现在他和马塞人生活在一起。有个很有钱的马塞老头儿,养了几百头牛,但就是没有儿子,所以他想收养卡勃罗。卡尼努对这些事心知肚明,早就和那个马塞老头儿谈过好多次了。但他不敢告诉您,他觉得如果让白人知道了,卡勃罗就会被送到内罗毕吊死。”

法拉谈到吉库尤人的口吻总是很傲慢。“马塞女人生不出孩子,”他说,“能收养吉库尤小孩把她们高兴坏了。她们偷了不知道多少小孩。不过,这个卡勃罗——”他继续说道,“长大以后还是得回农场来。他不会乐意像马塞人那样四处漂泊。吉库尤人太懒了,过不惯那种日子。”

农场的人都发觉一河之隔的马塞部落一年比一年人少,整个族群的悲剧已经近在眼前。他们是被禁止作战的武士;是剪去了利爪、束手待毙的雄狮。他们是被去了势的民族:长矛被没收了,连巨大华美的盾牌也保不住,居留地里的狮子现在都敢追捕他们的畜群。有一次,我让人把农场里的三只小公牛阉掉,好让它们温驯点儿,以后可以耕地和拉车。阉割后的三只小牛关在磨坊大院里,被半夜循着血腥味找来的鬣狗咬死了。我想马塞人的命运也多半如此。

“卡尼努的妻子很悲痛,”法拉说,“因为她要好多年都见不到这个孩子了。”

我没派人去找卡尼努,因为我还拿不准法拉的话是否可信。等到卡尼努又来我家附近转悠,我出门拦下他,问道:“卡尼努,卡勃罗还活着吗?他是不是和马塞人在一起?”你永远没法打土著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对你的一言一行早有准备。卡尼努闻言立即为他失去的儿子痛哭失声。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再一次说道:“卡尼努,把卡勃罗带回来吧,他不会被吊死的。他的母亲可以把儿子留在身边,一起在农场生活。”卡尼努仍旧悲伤不已,但他一定听到了那个不祥的字眼“吊死”,他的哀号转成了深沉的悲鸣,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卡勃罗以后本该如何有出息,他又如何在所有儿女中最偏爱这个儿子。

卡尼努儿孙成群,他的村子离我家不远,所以我总能看到他的孩子在附近转悠。其中有个名叫西朗加的小男孩,是卡尼努嫁到马塞族的某个女儿生的,后来被她带回了农场。混杂的血统赋予了西朗加格外奇异的生命力,让他变成了一个“非人”的存在,如同农场里的一团火焰、一只夜鸟、一只小小的精灵。但他有癫痫病,别的孩子都怕他,把他撵跑,不和他一起玩,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恶魔”。我把他放到屋里当仆人,他身上有病,干不了活,但他出色地扮演了我身边的弄臣和小丑的角色,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像个没有片刻安分的小影子。卡尼努知道我很喜爱这个孩子,经常报以祖父式的慈祥微笑,此刻更是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极力宣称,宁愿让西朗加被猎豹吃掉十回,也不愿失去卡勃罗。既然卡勃罗已经不在人世,那么让西朗加也走吧,反正他已经无所谓了——只有卡勃罗才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的心头肉!

如果卡勃罗真的死了,整件事就相当于大卫王哀悼自己的爱子押沙龙,是一桩彻彻底底的悲剧。但如果卡勃罗还活着,藏匿在马塞人那里,那么这就不只是一场悲剧,更是一场抗争——无论是抗争还是奔逃,都是为了保全孩子的性命。

我在草原上见过瞪羚的这种小把戏,如果你无意中走近了瞪羚幼崽的藏身之处,就会欣赏到这番表演:母羚羊突然在你面前跳起舞来,又蹦又跳地向你靠近,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你的注意力从幼崽的身边引开。突然间,你在马蹄前方发现了它的幼崽,它还不会行走,小脑袋平摊在草丛里,为了保命而伏得低低的。而它的母亲正在为了掩护它而奋力起舞。鸟类护雏的时候也是这样:不断扑打着双翅,甚至惟妙惟肖地装出负伤的模样,在地上艰难地拖着折断的翅膀。

眼下我就在欣赏卡尼努的表演。当这个吉库尤老头儿想到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竟然从心中激发出了如此温情和雀跃的一面。他跳得浑身的骨节嘎吱作响,甚至不惜改换性别,现出一副类似于老太婆、母鸡或者雌狮的模样——这番表演显然是母性的行为。他的表演滑稽可笑,但也令人肃然起敬,就像公鸵鸟接替母鸵鸟孵蛋一样。面对此情此景,没有哪个女人能不为之感动。

“卡尼努,”我对他说,“如果卡勃罗想回农场,他随时都可以回来,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不过,到时你必须亲自把他带来见我。”卡尼努突然陷入了沉默,低下头,伤心地离开了,仿佛刚刚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朋友。


这件事的后续,我不妨在这里一并陈述:卡尼努把我的话听进去了,而且也照办了。五年之后,我几乎把整件事忘了个干净,他却突然通过法拉向我求见。我见他站在屋外,重心压在一条腿上,表情十分沉静,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很忐忑。他赔着笑向我问好,说:“卡勃罗回来了。”那时我已学会了停顿的艺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位吉库尤老人察觉到沉默中的分量,换了一条支撑腿,眼皮颤起来,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儿子卡勃罗,回到农场了。”我问:“他是从马塞人那边回来的?”我一开口,卡尼努就认为我和他已经达成了和解,虽然还没笑出来,但满脸狡黠的细纹已经聚了起来,随时都能绽出一个笑容:“没错,姆萨布,没错,他从马塞人那里回来了——他是回来为您效劳的。”这五年间,肯尼亚政府实施了人口登记制度,国内每个土著人都要接受登记,所以我们必须从内罗毕请一名警官来给卡勃罗登记,他才有资格在农场合法居留。卡尼努和我约好了登记的日子。

登记那天,卡尼努父子很早就赶到了,比警官早到很久。卡尼努乐呵呵地把卡勃罗介绍给我,但其实他心里有点惧怕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这种感受其实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马塞人从农场带走了一只小羊羔,却还回了一只精壮的猎豹。卡勃罗肯定有马塞人的血统,否则光凭这几年生活上的熏陶和马塞人的教导,不可能产生如此脱胎换骨的效果。他站在那儿,从头到脚活脱脱一个马塞人。

马塞武士的形象让人赏心悦目。这些聪明伶俐的小伙子把我们所谓的“潇洒”风度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外表看似狂放不羁,但他们的内心忠于本性、秉持着一贯的理想。他们的风采不是惺惺作态,也不是对异国完美仪态的效仿,而是从内而外自然生发出来的,是血统与民族历史的体现。他们的武器和饰物也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正如鹿角也是牡鹿身体的一部分。

卡勃罗留着马塞人的发型:长发用绑带结成粗大的辫子,额上扎了一条皮绳。他还学会了马塞人的头部姿态,下巴往前抻着,像是把自己那张阴郁傲慢的面孔盛在盘子里,端到你的面前。他也有了马塞武士那种冷峻、漠然而又桀骜不驯的神态,让他成为别人沉思的对象,像一尊任人观赏的雕塑,而它本身却对世界一无所见。

年轻的马塞武士以牲畜的奶和血为食,这种独特的饮食习惯让他们的皮肤丝滑如锦缎。他们颧骨高耸,颌骨前凸很明显,光洁饱满的面部没有一丝皱纹和坑洼。黯淡冷漠的眼珠深藏在眼窝之中,像两颗镶在马赛克上的黑石子——马塞武士的容貌都和马赛克图案有几分相似。他们的颈肌高高隆起,勾勒出一条不祥的曲线,宛如一条发怒的眼镜蛇,或者像公豹子和斗牛的脖颈,散发出浓浓的雄性气息,宣告着他们要向世上的一切事物宣战——除了女人。与光滑饱满的脸颊、壮硕的脖颈、浑圆宽阔的肩膀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纤细得惊人的腰和臀、精瘦的大腿和膝盖,还有修长笔直、筋腱发达的小腿——上下身的反差如此鲜明,反而形成了一种别样的和谐,让马塞武士看起来像是经受了严苛训练的猛兽,对钱财和美食有着永无餍足的贪念。

马塞人的步态很僵硬,纤瘦的双脚交替摆动,后脚永远笔直地换到另一只脚的正前方。但他们的胳膊、腰肢和双手却非常灵活。马塞青年放开弓弦的那一瞬间,你似乎能听到他修长手腕里的筋腱正与凌空的箭矢一起鸣唱。

内罗毕来的警官很年轻,刚从英国调来没多久,满腔工作热情。他的斯瓦希里语说得太好了,我和卡尼努反而听不明白。他对这桩陈年旧案极有兴趣,再三向卡尼努盘问这个吉库尤少年逃入丛林的详情,然后对我说,他觉得对卡尼努的惩罚非常荒唐,案子应该报到内罗毕去审。我说:“要是这么办,你和我都得为这个案子搭上很多年。”他很客气地表示,这是伸张正义之必要,不应该考虑时间成本的问题。卡尼努闻言直盯着我,那一刻他还以为被我算计了。但后来我们发现案子早过了上诉期,没必要多此一举,只要按照常规程序把卡勃罗登记成农场常住人口就行了。


不过,以上这一切都是在很久以后才发生的事。卡勃罗随马塞人漂泊了整整五年,农场的人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这期间卡尼努也经历了不少磨难。这件案子了结之前,各种力量轮番施加在他的身上,几乎把他摧折成了齑粉。

我对这些事了解得并不多,一是因为它们本身就见不得光,二是因为那段时间我自己遇到了很多烦心事,无心关注卡尼努的命运。农场的日常事务在我脑海中都成了渺远的背景,好像从农场眺望乞力马扎罗山,山头时隐时现。土著人温和宽厚地包容了我的心不在焉,好像我真的从他们的生活里隐去了,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后来他们提起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总要说明那是我不在农场的时候发生的事:“你跟白人在一起的时候,那棵大树倒了。我的孩子死了。”

万扬格里康复到可以出院之后,我把他接回了农场。此后我只是偶尔在土著人的舞会或草原上才能见到他。

他回家之后没几天,他的父亲万乃纳和祖母就登门拜访。万乃纳身材矮胖,这在普遍瘦削的吉库尤人中是很罕见的体形。他留了一丛稀疏的胡子,还有个奇怪的习惯:不肯正眼看人,像个精神上的穴居者,生怕被人打扰。跟万乃纳一起来的还有他的母亲,一个老态龙钟的吉库尤妇女。


土著妇女有剃光头的习惯,又小又圆的头骨裸露着,像一粒粒黑坚果。有意思的是,你很快就会接受这种习俗,觉得光头才是女人味的特征,留了头发的女人反而像长了胡须一样不雅观。但万乃纳的老母亲却在皱巴巴的头顶留了一小撮白头发,像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给人一种放荡而不修边幅的感觉。她拄着拐棍不吭声,听凭万乃纳说话,但她的沉默却火花四溅。这个老太太的身上洋溢着一股粗犷的生命力,可惜一丁点儿都没传到儿子身上。这一对母子其实就是乌卡拉和拉斯卡拉乌拉卡与拉斯卡拉是德国诗人海涅的讽刺长诗《阿塔·特罗尔:一个仲夏夜的梦》(Atta Troll: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中的一对母子。乌拉卡是一位女巫,帮助儿子拉斯卡拉设下陷阱,捕杀了巨熊阿塔·特罗尔。的关系,只是我后来才看明白这一点。

他们一路蹒跚走到我家,为的是和和气气跟我商量一件事。万扬格里的父亲说儿子嚼不动玉米,他们又是穷苦人,家里没有面粉,也没有奶牛能挤奶,问我能不能在万扬格里的案子了结之前,把自家牛群挤的奶赏给万扬格里一点,否则他们真不知道在得到赔偿之前拿什么来养活这个孩子。当时法拉刚好在内罗毕处理一桩索马里部族的内部纠纷,没在农场,所以我就自己拿了主意,允许万扬格里每天来拿一瓶本地奶牛挤出来的奶。我把这件事交代给仆人,但奇怪的是,仆人似乎对这种安排有几分抗拒,甚至有些慌乱。

两三个星期以后,卡尼努突然在一天夜里找上门来。那时我刚吃完晚饭,正在炉火旁看书,一抬头忽然发现他站在屋子里。土著人一般喜欢在室外交谈,当我看到卡尼努把身后的门掩上,就知道这次谈话必然非同寻常。我首先注意到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卡尼努突然哑了,好像被人割了舌头,这让我无比惊讶。他人就站在屋里,但屋里却一片死寂。这个高大健硕的老人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衰弱,全靠拐杖支撑着身子的重量,斗篷底下似乎空无一物。他的眼神像死人一样黯淡无光,不住地用舌头润着干燥的双唇。

最后他终于开了口,却只是迟缓、绝望地对我说,他觉得情况很糟。片刻后又含糊地补充了几句,像是突然想起了无关紧要的细节:他已经赔了万乃纳十只羊,现在万乃纳又向他索要一头母牛和一只小牛,他也打算照样赔给他。我问他,判决还没下来,为什么急着赔偿。他没有回答,连看都没看我一眼。那天晚上的卡尼努像一名旅人、一名朝圣者,没有长存的城《希伯来书》13:14:“我们在这里本没有长存的城,乃是寻求那将来的城。”。他好像只是路过我家,给我通报了一个消息,然后就要自顾自地奔赴前路。我想了想,觉得他多半是生了病,于是说明天会送他去医院。他听到这话后向我投来短促而痛苦的一瞥:老滑头这次可是被人狠狠地嘲弄了一次。不过,卡尼努转身离开之前,还做了个奇特的举动——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似乎在拭泪。卡尼努居然流了眼泪!这本来就像朝圣者杖头开花一样稀罕,但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没有用眼泪为自己谋取点什么。我真想知道在我心神不属的日子里,农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卡尼努离开后,我让人叫来法拉一问究竟。

有时候我问起土著人的事,法拉就会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好像觉得这些事太低级,不值得他费神思考,更入不了我的耳。这一次他也是勉强才同意给我讲讲,但自始至终他的眼神都从我身上越过,投向窗外的漫天繁星。原来,让卡尼努失魂落魄的人正是万乃纳的母亲,这个老太婆会施巫术,给卡尼努下了咒。

“可是,法拉,”我说,“卡尼努都一大把年纪了,他这么精明,难道还相信什么咒语?”

法拉缓缓说道:“姆萨布,这可不一定,我觉得这个吉库尤老太太确实会巫术。”

老太太警告过卡尼努,让他趁早把牛赔给万乃纳,不然就让他走着瞧。现在卡尼努的母牛一只接一只都瞎了眼,卡尼努肝肠寸断,仿佛古代的受刑者在刑具逐渐增大的压力下筋断骨折。

法拉用一种既漠然又担忧的口吻谈起吉库尤人的巫术,好像在谈论农场里流行的口蹄疫。我们自己染不上这种病,但它能折损我们的牲畜。

那一晚我枯坐良久,反复思索农场的巫术事件。起先只觉出它的丑恶,像是从老坟里跑出来的什么东西,把鼻子压在我的窗玻璃上。河下游不远处传来鬣狗的嗥叫,我突然想起吉库尤文化里的狼人传说:老太婆会在深夜化身为鬣狗。也许万乃纳的母亲此刻正沿着河边一路小跑,在夜风中龇着獠牙。现在我已经接受了巫术这种玄而又玄的想法,觉得它理所当然。非洲的夜幕之下,有太多事情可能发生。

“这个老太太实在卑鄙,”我用斯瓦希里语默默想道,“她自己施法弄瞎了卡尼努的牛,却要从我这里每天拿走一瓶牛奶养活她的孙子。”

我又想:“这场枪击案和它引出的一大串事端,已经把农场搅得天翻地覆,这都是我的错。眼下我必须从别处搬来救兵,否则农场就将陷入一场梦魇。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我得派人去请基南胡伊大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