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传播与文化建构(《世界历史评论》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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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不该忽视的社会特质

——法兰西无名大众的关键作用

郭华榕

摘要:在法国历史上,无名大众始终是一种巨大的数量,他们因平凡微渺在史学撰述中往往受到忽视。但他们出现在一定的时段内,生存环境、生活需求、社会地位、精神生活等都具有重要的共同的特征,从而保证他们作为整体呈现出一种“社会特质”。每当这种特质集中地表达时,将对社会产生重大的,甚至决定性的作用。法国近现代文明发展史无数次证明了此点,至今依然如是,因此切莫忽视他们。

关键词:法国 无名大众 社会特质 民众激情


法兰西的文化遗产中,流传着一首民歌,她动听忧伤感人肺腑:“我回忆,母爱至深至浓,我却对她的叮咛无动于衷。我不曾杀人也不曾盗窃,而我却成了划船的苦役工……”数百年前,这一类划船的苦役犯,受难的法国人,经常低沉地哼着这首民谣,在海上服役,度过那悲惨的岁月。关于他们留下了多少记载?他们出自无名大众,消失得踪影难觅!他们曾经奋起造反压迫剥削,这是法兰西民众的社会情感的一种激烈表现。有时,群体的激情意味着数量的集中,而后折射出质量的存在与作用,它贯穿着法国历史,涉及广大民众。切莫将社会情感,仅限于解读法国文化人士私人的爱恨情仇!

日常生活中习惯地认为:数就是数量,质就是质,数量与质截然不同,不能混淆。如此笼统的概念,使关注的视野受到限制。当我们考察法兰西文明时,很容易发现她的“实际历史”远比上述通俗简单的概念复杂得多。过去,涉及此问题的史学研究,通常强调出头露脸的人物与惊天动地的事件,容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事实上,应该既见树木也见森林,并且认识到树木再大仅为森林的一部分,森林本身就已是一个惊人的存在。极少数的树木可能代表森林,也可能不代表森林。笔者根据近现代法兰西的有关状况进行初步探讨,求教于专家和读者。本文关注的不是民众的日常生活,而是无名大众(la foule)或广大民众(le peuple immense)作为整体的存在、表现、社会作用以及社会价值。

一、探讨一种潜在的社会特质

法国的无名大众是一种巨大的数量。它不仅始终存在,而且多次震撼国家与社会。经过若干探讨,对于法国的无名大众——这一巨大的“数”,我们将刮目相看。

法兰西的“巨大数量”包括农民、工人、中小商人等小资产者……他们之间存在着时间、城乡、职业、地区等的差异,但是就总体而论,他们出现在一定的时段内,生存环境、生活需求、社会地位、精神生活等都具有重要的共同的特征,从而保证他们作为一种“社会特质”(une qualité spécifique de la société)的存在。正是这种社会特质,使他们区别于其他社会群体。一旦出现机会,法国的无名大众的群体心态、共同意愿,便将集中地表达出来。此前,无名大众作为整体是一种潜在的社会特质。这种特质隐匿在浩浩荡荡的数量中、隐匿在平凡弱势的人海里。巨大群体的意愿形成后,每当它集中地表达时,将对社会产生重大的,甚至决定性的作用。这是法国社会的实情。公元843年后,法兰西国家的生命中,社会变化的要害时刻,多取决于广大民众的人心背向。

让我们看一看,有关的史学研究达到了何种认识水平?每当浏览普通书刊与史学著述时,或查阅旧日文献与档案密件时,多少正面与反面的人物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的确,英雄豪杰与枭雄暴君多具有独特之处,他们激烈的言论、戏剧性的行为、浓重的政治色彩,刺激着写史者和读史者的感官,并且影响书刊的市场效益。人们或为他们树碑立传,或对他们口诛笔伐,简而言之关于这些人的大量文字,如各种传记,通常成为社会上流行风气的点缀品。但是,曾否考虑这些人物的力量来自何处?他们依靠谁、代表谁、利用谁、损害谁?谁在支配着他们的命运?

社会上的流行,仅说明一段时间内许多人的爱好、兴趣、利益的趋向。国际史学界也有一种流行,很久以来可以看到注意力的受限,兴趣的偏颇,换言之这是作者的政治倾向、社会属性、切身利益的表露。探索者必须善于摆脱具体史料的束缚,从整个社会实况的高度与文明发展的长度,考察已经消失的法兰西社会的全貌。史学著述中常有不少高调宏论,宣称重视人民群众的作用,但是作为一个整体而言,芸芸众生实际上仍然受到不同程度的忽视。

曾经出现若干尝试性质的探索。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年,出版了一些相关的著作。如博内美尔的《中世纪末至今日的农民史》、多尼奥尔的《法国农村阶级的历史及其在公民平等与所有权方面的进步》、西蒙的《女工》、西格尔的《犯罪的大众》。Bonnemère, Histoire des paysans depuis la fin du Moyen-Age jusqu'à nos jours, Paris, 1856. Doniol, Histoire des classes rurales en France et leurs progrès dans l'égalité civile et la propriété, Paris, 1857. Jules Simon, Ouvrière, Paris, 1863. Sighele, La foule criminelle, Paris, 1901. 它们具体地介绍法国农村、工人的生活,以及社会上群体犯罪的状况,却未能将无名大众当作一个完整的、值得充分肯定的社会力量而进行细致的考察。

20世纪中后期,同一类的较有分量的著述,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法国。按照习惯的说法,“左翼史学”在一定的时段内包括“共和史学”。有关研究情况比较复杂,从口头强调到真正关心之间,研究有着层次与角度的不同。引用若干数字,这是习惯的做法,一般就此止步,缺乏进一步的探讨。“人民”、“人民的”早已成为法国社会舆论惯用的词语,但是多属空泛的言辞,少见提供充足的史实论证。实况可以归纳为:1.言必称英雄或奸雄,即正反面的代表人物;2.注意力高度或过分集中于社会运动的俩头的极端(极少数),对他们无限颂扬或无情批判;3.更有甚者将人与事有意无意地推向这个或那个极端,以非此即彼的办法去简化社会分析和社会矛盾,反过来企图证明自己立论的正确;4.仅有屈指可数的学者,曾经对无名大众进行一定程度的研究。

当代,应该提及索布尔、鲁德、梅特隆、戈塞等学者的有关著作:

索布尔(Albert Soboul)的《共和2年(1793—1794)的人民运动与革命政府》。此书主要为他在1958年成功答辩的法国国家博士论文的第1、3部分。作者根据档案,考察了当时巴黎无套裤汉的情况,如民众斗争的成绩与革命政府的巩固,民众运动与清洗镇压,限价,等等。“各区组织的指挥者们、人民运动的领头人们,希望获取一种权势,使他们能够控制整个政治生活。1793年9月4—5日后,展开了广泛的清洗运动。”Soboul, Mouvement populaire et Gouvernement révolutionnaire en l'an II, 1793-1794, Paris, 1973, pp. 131, 145, 153, 160, The sans-culottes, Prinston, 1980.

鲁德(George Rudé)的《法国大革命中的群众》。作者以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民众为对象,介绍了许多无名的参与者。书中利用档案,展示出1789—1795年巴黎居民的具体活动,如1789年10月5日数千民众向凡尔赛进军,人们询问“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有面包?”。Rudé, The Crowd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 Oxford, 1960.中译本《法国大革命中的群众》,何新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年,第79—83页。

梅特隆(Jean Maitron)的《法国的无政府主义运动》,他又曾主编44卷本《法国工人运动传记词典》。Maitron, Le mouvement anarchiste en France, Paris, 1975; Maitron, Dictionnaire biographique du mouvement ouvrier français. Paris, 1964-1997. 他的著作介绍一大批工人运动活动分子,包括其他书刊甚至专著中未见或罕见的极少数积极参与者,如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Griffuelhes、Lagardelle等人。虽然有关内容的分量差别甚大、存在疑点和有待补充,这些著作仍然具有价值。

戈塞(Rémi Gossez)的《巴黎工人》:介绍1848—1851年巴黎的工人组织,涉及工人组织的成分、集会、信心(“不久我们将是主人!”)团结愿望和统一活动。Gossez, Les ouvriers de Paris, La Roche-sur-Yon, 1967, pp. 26, 34, 188, 267, 327.

此外,还有阿居龙(Maurice Agulhon)的《农村中的共和国》Agulhon, La République au village, Paris, 1970. 等。

上述作者比较重视大多数人的贫困、社会的与政治的斗争。但是,他们的人数可谓凤毛麟角,生活与工作的时间和空间相距甚大,未曾形成一种足够强劲的学术力量。这些作者主要对不同类别的数量,分别进行了考察,而缺少对于作为整体的一种“社会特质”的深入研究。

按照习惯说法的“右翼史学”,一般对无名大众持忽视的态度。这些学者本人较多属于强势群体或统治集团,显然这是由他们的切身利益和社会地位所决定。尽管如此,在他们某些人的回忆录、私人信函、档案与著作里,研究者可以找到关于“乌合之众”、“穷鬼”、“乡巴佬”或“暴徒们”的若干记载。此类著述从反面佐证了无名大众的踪迹。在这些人的视野里,无名大众可能是一种敌对的存在与危险。

近期,出现了一批专业性较强的著作,作者们曾致力于档案的研究:

硕沃(Frédéric Chauvaud)的著作《19世纪乡村的激情》,以博斯(Beauce)、于尔普阿(Hurepois)、芒图阿(Mantois)地区(它们在巴黎的南部与西部,相距不远)为研究范围,讲述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如婚姻、爱情、非法的情爱、女性的生活、农场与林场的主人、神父、镇长与村长、农村的政治、小偷、复仇与调解、正义……书中出现“广大民众”(grandes masses)等醒目的标题与生动的内容。作者反映农村的实况,如指出“乡野、小镇、农庄,这是性暴力产生的现场”。“农村百姓回忆起1817—1818年的乞丐与流浪汉的境遇:他们曾为几块面包而乞讨。”一位老猎人如此追忆:1848年“首都起义的消息刚刚传来时,塞纳-瓦兹省(Seine-et-Oise)的城市与农村,到处可见许多偷猎者、猎人、游手好闲者涌入附近的公园”,他们不断交流信息与议论时政。Chauvaud, Les passions villagoises au 19e siècle, Paris, 1995, pp. 52-65, 72, 84, 110, 131, 175, 142, 143.

努里松(Didier Nourrisson)所著的《19世纪的嗜酒者》。该书介绍民间常喝的葡萄酒、啤酒、苹果酒,描绘村民、市民、工人与资产者的喝酒的状况,注重探讨烈性酒以及它和疾病、议会、世界大战等的关系。该书还包括如下内容:嗜酒者的组织、反嗜酒的活动、习惯的改变。“19世纪末,议会对嗜酒听之任之。”“在此前的70年代,议会曾经反对嗜酒。”“烈性酒有了一种专门的内涵,按照社会地位的不同,饮酒者反对贫困或炫耀。”价格便宜的“烈性酒是穷人的食物”。“那时,工人阶级总体上经受着物质与精神的两方面的贫困。”Nourrisson, Le buveur du XIXe sècle, Paris-1990, pp. 270, 273, 122, 123.

克拉科维奇(Odile Krakovitch)的《女性流放者》。她根据档案等文献资料,考察了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初年法国女性流放犯人的情况:罪行、囚禁生活、情感状况、婚姻问题、回国无望,等等。20世纪初,事实上“相对而言,妇女不如男人那样享受自由。男人在限定的范围内自由活动,甚至当他们是集体的流放犯人时也如此。妇女关在监狱里面,她们的安置与苦役犯无区别。”Krakovitch, Les femmes bagnardes, Paris, 1990, pp. 115, 155, 224, 225. 众所周知,法国妇女于1944年才获得选举权。

硕沃、努里松、克拉科维奇等的著作大量记载日常生活,而在叙述与分析时未曾意识到无名大众是一个整体。

上述各种关于民众的著述有助于我们详细地了解他们的具体情况。无名大众具有独立的社会特质,但是对于它作为内含巨大能量的整体,至今缺乏扎实的宏观的研究。社会生活的复杂性、社会能量的重要性,都需要一种辩证的认识。关于无名大众的探讨,有待于今后国际史学界人们的投入。

二、社会特质的爆发及其作用

法国近代,由于生活的艰辛与权利的缺失,实际上大多数人受到社会上强势力量的管束与挤压。他们渴望改变这种处境,日积月累地酝酿某些要求,逐渐分散地、公开地表达自己的愿望。由于大多数人的生存和权利的状况基本相同,他们的心态与渴求也就基本相同。广泛的要求,蕴藏着无法估计的力量,在一定的条件下,同一类意愿的集中表达,通常就是社会特质的“爆发”。大多数人的基本愿望与需求的表达,主要取决于当时社会矛盾的性质、尖锐程度与解决的可能性,它们关系到冲突双方的行为以及力量对比。表达方式可归纳为两种:

(一)和平性质的活动

1.请愿、声明与阅读。如1789年5月三级会议召开之前的《陈情书》。它们至今尚存6万余份。请听第三等级的呼声:当时“农业和商业毫无生气,不久前殷实的财富现今已无法保证,权力丧失了一切活力……如果不迅速进行革新,法兰西便无可救药”。1789, Les Français ont la parole. Cahiers des Etats Généraux, Paris, 1964, p. 60.

1830—1848年的“宴会运动”(banquet)。参加者人数众多,包括君主立宪、共和、社会主义等各种政治派别,但人们一致要求结束七月王朝的统治。这是在议会斗争之外,当时禁止示威游行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一种新的颇具威力的政治运动。

1864年3月立法团补充选举时的《60人宣言》和《80人宣言》。60人中多数为工人运动的积极分子,他们声明“我们没有代表!”即工人应有自己的议员。80人的绝大多数是普通工人,他们表示“我们没有自由,我们渴望夺取它!”。请参见拙文“《60人宣言》——法国工人运动的一个路标”,载《世界历史》,1991年第2期。

1906年的《亚眠宪章》。该宪章由法国“总工会”(C. G. T.即Confédération Générale du Travail)通过,主张“总工会联合一切劳动者,他们应该独立于所有的政治派别,并且认识到必须消灭雇佣劳动和老板们的权势”。Jean Bruhat et Marc Piolot, Esquisse d'une histoire de la C. G. T., Paris, 1958, pp. 65-66.

1953—1958年“普雅德运动”(poujadisme)的声明。该运动在1956年国民议会的选举中,获得2483813张选票,占全部选票的11.6%。他们主要为小商、小贩、小手工业者等,反对重税与谴责贫困。当时,法国的此类居民约200万人。Pierre Poujade, J'ai choisi le combat, Saint-Céré(Lot), 1955, p. 195. J. -Ch. Petifils, La droit en France de 1789 à nos jours, Paris, 1989, p. 111.

1789年前,民间的阅读活动值得注意。普通巴黎人很少涉猎启蒙思想家们深奥的著作,主要阅读流行的小册子和小报。它们价格低廉,文风粗俗,讽刺时政、抨击特权、谴责君主专制。大革命的群众性的思想准备正在进行,书刊的选择与阅读是群体释放愤怒情绪的方式。例如:1784年布里索(Brissot)写一篇檄文《王太子的诞生》,公然抨击王后,作者因此被判监禁于巴士底狱,为期4个月。后来,布里索在大革命中有着重要的影响。另一例为梅尔西叶(Louis-Sébastien Mercier)的《2440年,从未实现的完美的梦想》(L'An 2440, rêve s'il n'en fut jamais,1770)。作者大胆想象,预言一个乌托邦的远景:共和制的巴黎,君主按照哲学办事,那里社会公正,没有暴力,人人劳动,生存有保障,自由信仰……此人受到启蒙运动的影响。旧制度下,该书出版时,随即遭到查禁。后来,梅西尔叶是国民公会的代表。

2.公民投票选举。如1793年宪法,赞成者1801918人。这是当时比较民主的宪法。1793—1879年的投票情况,请参见拙著《法国政治制度史》,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1、185、211、220、323、341、394、483页。

1795年宪法,赞成者1057390人。实际批准了山岳派专政的垮台。

1799年宪法,赞成者3011007人。追认此前的雾月政变。

1804年“元老院组织法令”,赞成者3572359人。帝位的继承原则得到国民的肯定。

1848年总统选举,由于5587759人赞成,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当选总统。

1851年12月公民投票,7440000人赞成波拿巴总统举行政变。

1871年3月巴黎公社选举,巴黎287000人参加投票,选出公社委员会。

1879年参议院三分之一成员改选,在应选出的82名议员中,共和派获得66个席位,广大农村居民不再拥护波拿巴派,改而支持共和派。共和制度因此在法兰西确立。

3.示威游行。如1789年10月5—6日,巴黎数千民众步行“远征”凡尔赛,将国王路易十六以及王室押回巴黎。

1832年6月5日,共和派将军拉马克的葬礼时,巴黎数万人示威游行,要求建立共和制。

1849年6月13日,巴黎大学生与国民卫队举行示威游行,反对政府与立法议会。

1944年8月26日,戴高乐回到解放了的巴黎,迎接他的为人的海洋。“1940年8月,几乎所有居民都支持戴高乐。”Robrert Paxton, La France de Vichy 1940-1944, Paris, 1972, p. 225.

4.民间传说。如从18世纪末起,开始关于“有饭吃的政府”的传说。当时,巴黎的来自农村的短工中流行一句口号:需要“一种人们能够有饭吃的制度!”(Un regime où l'on mange),该说法后来日益广泛传播。约13世纪初,出现关于“理想政府”这一政治理想:民众不是奴隶,应受教育,否定专制制度……

19世纪20—30年代,关于拿破仑一世从流放地圣海伦娜岛返回法兰西的种种民间传说。

5.虚拟英雄人物。如关于“沙文”的舆论。虚拟“沙文”(Chauvin):此人作为拿破仑麾下的士兵,曾长期随军征战,后来当他的“年龄”百岁有余之时,还在沙场为法兰西拼死搏杀……此种虚拟在法国不断传播,为人们所普遍接受,达到弄假成真的水平。请参见拙著《法国政治思想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61—664页。

(二)暴力性质的活动

1.宗教战争。1562—1598年,法国的一批教堂遭到毁坏,体现了具有宗教性质的国内战争。“宗教可以用来磨快匕首。”(伏尔泰)当时,全国人口约1800万。新教徒近100万人,他们主要是资产者与下层民众,如手工业者和帮工。斗争十分激烈,“南方共和国”存在于1576—1629年。后来,1685年的“枫丹白露敕令”宣布废除1598年的“南特敕令”(信仰自由,促使新旧教派和解),导致约20万人离开法国,移民荷兰、英国、德国,其中有许多技术人员。Eric Le Nabour, La porteuse d'ombre Madame de Maintenon et le Roi-Solei, Paris, 1999, p. 199.

2.农民起义。反对封建制度的剥削与压迫。如1639—1641年诺曼底(Normandie)城乡居民的“赤足汉”(Va-nu-pieds)起义(insurrection)。

1662年布伦(Boulonnais)地区的贫民暴动(révolte)。

1702—1704年塞文山区(Cévennes)农民与城市贫民的“卡米扎尔”(Camisards)暴动。

1907年6月朗格多克(Languedoc)的种植葡萄与酿酒的农民的群体性事件(troubles),第17团的士兵们公开支持农民的抗议行动。

3.市民起义。如1792年8月的巴黎起义。结束君主立宪派掌权,保证了共和制的建立。

1793年5—6月的巴黎起义。推翻吉伦特派,为山岳派专政开辟道路。

1795年3月的“芽月”起义(soulèvement)。人们要求面包与救济。

1795年5月的“牧月”起义。要求和“芽月”基本相同。

1830年7月的“革命”。推翻了波旁复辟王朝,结束封建王族的统治。7月8日,巴黎的老百姓“回忆与激情一齐涌向心头……人们扯掉驿车车夫和邮递员胸前的百合花徽章(波旁王朝的标志),公证人取消他们的盾形纹章,执达员扯去他们的帽徽,马车夫撕掉已经盖戳的单据,宫廷供应人拒绝提供食物。那些曾将拿破仑时期的鹰形标志涂上百合花颜色油漆的人,现在用海绵与稀释的胶水去掉百合花颜色,恢复帝国的雄姿”。请参见[法]夏多布里昂:《墓畔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5年,第1418页。

1848年2月的“革命”。结束了君主立宪制(七月王朝),第二共和国诞生。

1870年9月的“革命”。推翻了第二帝国,为第三共和国开辟道路。

4.工人起义。如1831年11月里昂丝织工暴动。他们的口号为“以劳动求生存,或战斗而死亡!”(Vivre en travaillant ou mourir en combattant)Fernand Rude, Insurrection lyonnaise de novembre 1831, Paris, 1969, p. 370.

1834年4月里昂丝织工起义。

1848年6月巴黎4—5万工人起义。口号为“不自由,即死亡!”(La liberté ou la mort!)牺牲者约5600人,11000人被捕,4000人流放。Pierre Dominique, Journées de juin, Paris, 1966, p. 231; Inès Murat, La II e République, Paris, 1987, pp. 269, 284-285.

5.革命。如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以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取代封建主义。

1871年巴黎公社。尝试建立新的社会政治制度。关于公社战士牺牲者的统计历来说法不一,一般认为3万余人。

6.对外战争。如1914年9月7日,巴黎的700余辆出租汽车运载6000余士兵上前线作战,解除了军事危机。对此壮举,民众大加赞赏。“出租汽车司机一般出身低微,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巴黎的灵魂。”(近年,有英国人就此事件提出异议。)

1940—1944年的抵抗运动。它捍卫了法兰西的独立与主权。

此处需要说明什么是革命?关于这个问题,学术界历来存在争论。马克思认为:“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现存的生产关系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转变成为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上层建筑也或快或慢地发生变革。”恩格斯指出:“任何一个真正的革命都是社会革命,因为它使新的阶级占据统治地位,并且让它有可能按照自己的面貌来改造社会。”列宁曾说:“国家政权从一个阶级手里转到另一个阶级手里,这是革命首要的与基本的标志。”《马恩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83页。《马恩全集》第18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614页。《列宁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3页。上述引文涉及社会革命、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新的阶级、政权、统治地位。索布尔的看法:“1789年确实为一场革命。”“1830年,没有改变经济基础。经济基础仍是1789年奠定的、复辟王朝接受的那个基础。1830年只是王朝的更替。”“1830年革命的提法是错误的,1830年不是一次革命。1848年也不是革命,只是政权更替……(仅仅)改变政治制度不是革命。”“1870年9月4日,也不是革命,纯粹是政权更替。”“1871年的巴黎公社,我认为是一次没有成功的革命的尝试。”[法]阿·索布尔:《法国大革命史论选》,王养冲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228—229页。在探讨无名大众的活动历史时,我们不应简单地接受法国人惯用的“革命”的说法,而必须按照科学的含义来理解法国近代的多次重大转折。

无名大众的活动在四个方面发挥了作用。上述各种事件中,卷入者人数众多,这些人类群体的大动作,每一次皆在追求实现心中的基本愿望与要求。乌合之众不等于无合之众,人们集中起来时内里储存的力量一旦“爆发”,或许将惊天动地!法兰西对此已有深深的体会,巨大的群体活动的作用分别为:

1.改变社会制度。如1789年开始的大革命。此次革命的结果在于资本主义取代了封建主义。法国社会发生巨变,甚至欧洲文明翻开了新的一页。

1871年的巴黎公社。这是建立一种新的社会制度的罕见的尝试。公社共和国的目的在于解放劳动大众。马克思指出:公社真正的秘密在于她实质上为“工人阶级的政府”。

2.更换政治制度。如1792年8月的起义。废除君主立宪派的政权,改由吉伦特派掌权,导致宣布共和。

1793年5—6月的起义。推翻了吉伦特派领导的激进共和主义政权,山岳派建立起超度集权的专政。

1799年的公民投票。肯定第一执政官拿破仑·波拿巴的政变,为随后帝国的建立开辟道路。

1830年的“革命”。打倒了查理十世的君主专制,结束了复辟的波旁王朝,建立起君主立宪制度。

1848年2月的“革命”。取消路易—菲利普的君主立宪,宣布共和制。

1851年12月的公民投票。支持波拿巴总统的政变,为向帝制过渡作准备。

1870年9月的“革命”。宣告第二帝国的结束、第三共和国的诞生。

3.促进政治制度本身的变化。如1848年共和国总统的选举。当时,社会上普遍要求强权治乱世,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当选总统,其主要原因为广大民众对于拿破仑一世的崇拜。

1864年的《60人宣言》与《80人宣言》,它们的作用在于促使官方重视工人大众的生存问题。

1879年参议院部分改选时的投票。农民的人心背向起了决定作用,从此波拿巴派失势,共和制度在法国得以确立。

4.挽救战争危机。如关于沙文传说的广泛与长久的流行。这是一种社会幻想,价值为鼓励人们捍卫国家民族的权益,以及对外扩张。

1914年9月巴黎出租汽车的集体行动。应急对策,挽救了战场上的一次危机。

1940年起的抵抗运动。反对法西斯侵略,保卫国家与民族的独立,说明真正的法兰西不曾投降。

上述曾经发生的重大事件,不论和平的或暴力的,皆不是极少数人所能完成的。这些事件成了法兰西文明发展的路标。国际学术界早已分别地关注这些事实,但是未能充分认识到无名大众作为整体的一种社会特质的作用。大多数人同时的集体性质的选择,能够左右局势。法国的政治历史中,多次出现政险失民的情况。的确,民众如水,既可载舟,也可覆舟,要害之一在于如何面对无名大众的“社会特质”的“爆发”。与此同时还应看到,民众一向记住所获得的保护或遭受的侵害,并且必将给予合适的报答或报复。

三、与社会特质相关的问题

无名大众的社会特质与整个社会的状况密切联系,是社会演进的组成部分,涉及的若干问题值得探讨,如关于民众、极少数、大多数、量与质、社会大动荡的征兆,等等。

(一)民众是社会生活的主流

本文所讲的“一种社会特质”,是由广大民众生存与奋斗的血汗和言行等等凝聚而成。显而易见,无名大众为法国人口的大多数与社会生活的主流。社会创造,他们是主要的力量。社会灾难,他们是主要的承受者。

应该看到,无名大众是社会生产的主力军。就近代而言,如果没有城乡劳动者的广泛与积极的工作,法国的工业革命包括巴黎的改建便不可能完成。普通的工人、农民、小商小贩……他们承担了各种行业与不同水平的生产劳动,服务于社会生活。在肯定极少数人的贡献时,绝大多数人的作用不容忽视。

无名大众是社会斗争的主要力量。推翻封建专制的统治、捍卫革命果实、抗击外敌入侵、投票拥护两个拿破仑、反对波旁复辟王朝、争取建立共和制度、为面包与生存而奋斗、为新的公社制度而筑起街垒……他们都是主要的行动者。1792年8月10日,巴黎发生起义,进攻者“大多数是小商小贩、工匠、帮工与其他体力劳动者”。[英]乔治·鲁德:《法国大革命中的群众》,何新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年,第114页。

无名大众也是国内外的长期与重大冲突的主要受害者。大革命中,山岳派专政期间,第三等级居然成了遭到镇压的主要对象。当时在受害者的队伍里,王族、贵族、教士的比例明显属于少数。判处死刑者的比例如下:第三等级84%(25%资产者、28%农民、31%无套裤汉),贵族8.5%,教士6.5%。[法]阿尔贝·索布尔:《法国大革命史》,马胜利、高毅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305页。还应考虑到,广大士兵是对外战争的主要牺牲者,如果缺少他们,拿破仑便无法指挥惊天动地的战役,法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也无法获胜。当我们在法国博物馆中读到普通士兵在树叶上书写的家信时,深深的同情油然而生。

大约1804—1848年间,即19世纪的前期与中期,官方打击的主要对象为共和派,第一帝国之后波拿巴派也难逃厄运。共和派与波拿巴派曾经联合起来,反对共同的敌人复辟王朝与七月王朝。1852年后,共和派一度成为主要的受压者。从19世纪初年起,工人受到资本主义制度的控制。有关资料表明:波拿巴派包括不少平民百姓,例如在中西部的都兰(Tourainne)地区,当局将“一批农民视作波拿巴派”,并且加以迫害。Poul-Louis Courier, Oeuvres complètes, Paris, 1951, pp. 6-7.笔者曾数次在该地区逗留。共和派内,民众的比重更大,工人较多支持共和派。现代,还有那1940年5—6月法国战败时,从边境与巴黎等地仓皇出逃的约800万居民。南逃的状况说明了实情:小汽车、大轿车、卡车、自行车、步行,即富人、平民百姓、贫困者。“逃难促进了放弃的精神状态……导致接受停火。”Jean-Pièrre Azéma et Michel Winock, La troisième République, Paris, 1976, pp. 332-336.

此外,不能忽略国内斗争的受害者、对外战争中死难者这两类人的亲朋好友。一旦亲友遭到处决、迫害与战死,他们将经受长久的悲伤与怀念。至今,很少见到有关著述专门记载这一类法国人的苦难、悲情与挣扎的生活。这也是法国历史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法兰西文明不仅是在欢乐中发展,她的成长历程留下了永不消逝的疤痕!这是广大民众作为社会的主体自愿奉献或被迫牺牲的铁证!

(二)强调少数的理由

我们冷静地看到,在实际研究中,强调极少数与忽视大多数,都有相当的“理由”。极少数人物的确特点突出,如血战沙场、头断高台、奋起造反、议会中雄辩、撰写鸿篇巨著、大胆决策、对抗主流舆论、亡命异域……他们的事迹在档案、文献和回忆录中记载较多,相对而言研究的难度较小,容易判断分析、写成书文和公之于众,也易于借助他们达到宣传鼓动的目的。因此,对于较多强调少数的学术研究,不应简单地加以责问或否定,极少数人也应是历史研究的对象,他们通常积极参与社会潮流,甚至是领导者。如果忽视极少数,社会的历史也将不可理解。

(三)忽视大多数的原因

绝大多数人的状况与极少数比较很不相同,平时他们没有带头人、代表或某种突出人物。偶尔可能出现个别“领导者”,但是他们的作用并不显著,也不持久。在日常生活中,大多数人的主张与行动比较温和,缺乏独特的冲击力与表现力,并且他们人数众多,个人言行不易引人注目,记载有关情况也难于抓住重点。因此,大多数人未受足够的重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但是这些不能成为完全忽视他们的理由。大多数人的特点往往淹没于普遍的与广泛的现象之中,而实际上广泛性与普遍性正是大多数人的社会特质之所在。如果不是过度关注极少数,便能够摆脱束缚,拓宽视野与调整研究方向,看清广泛性与普遍性所包含的意义。

关于“右翼史学”忽视这一种社会特质的情况,上文已经涉及。

(四)极少数与大多数的关系

这种关系始终存在,必须加以辩证地探讨。如同自然界一般,这是人类社会的复杂性的一种表现。通常情况下,大多数人是极少数人的依托、基础,只有大多数人的投入才能形成某种群体性质的运动。布朗基及其战友们的“密谋”,乃是极少数人的拼搏、暴动,未曾引发出一个宽阔的群众性的政治巨浪。

极少数人可能代表大多数,或部分地代表他们,或不代表他们。有时极少数人宣称代表大多数,实际仅为这些极少数人的自我发泄。即使当极少数代表大多数时,也还有正确与错误之分。大多数人的要求在日常生活中逐渐产生,而后演变为一种社会潮流。此种潮流可以分作如下类型:

1.从民众意愿的倾向与诉说中,产生极少数代表者,如法国历时百余年的共和运动及其代表人布里索、罗兰、拉马丁、阿拉戈等。1792年9月21日,内政部长罗兰向各省政府机关发出通令:“请宣布共和国,同时废除君主制。”国民议会未有宣布共和制的专门决议。

2.未能产生代表人物,如拿破仑流放厄尔巴岛、流放圣海伦娜岛与去世,引发出关于此人逃脱、获救与重返法兰西的种种颇为浪漫的民间传说。“不论士兵或公民,共和派或君主派,富人或穷人,人们将拿破仑的半身雕像和肖像供奉在宫殿里或家居的茅屋中。”“在法国人看来,拿破仑·波拿巴没有死去,他仅仅失落于热带那壮丽的地平线上。”[法]夏多布里昂:《墓畔回忆录》,程依荣、管筱明、王林、罗菁译,东方出版社,2005年,第967、978—979、984页。

3.大多数人的运动中,曾出现若干人的姓名,但是这些极少数人或未曾成为真正的领导者,或关于他们的生平、家庭、财产等基本情况过分简略,他们留下的人生痕迹难于寻觅。如1358年5月法国北部农民起义(Jacquerie)的领头人Guillaume Karle,他于同年6月被处决。又如“卡米扎尔”暴动的一位领导人罗兰(Rolland, Pierre Laport dit),此人于1704年遇害。1864年《80人宣言》的绝大多数签字者、《60人宣言》的多数签字者的状况也基本相同,至今只知晓他们的姓名与当时的工种以及住处。

4.无典型代表时,人们创造或虚拟一个人物,逐渐地四处传播,获得普遍的认可。例如关于沙文的传说,这实际是法兰西浩荡大众相同的强烈愿望的超度发挥,也是法兰西社会激情的一种异常的表露。不仅法兰西如此,其他国家也有类似情况。瑞士人心目中的英雄威廉·退尔(Wilhelm Tell),只是13世纪后的一种传说,15世纪时出现在一份手稿中。1804年德国诗人席勒创作剧本《威廉·退尔》,1829年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曾为此谱写歌剧《威廉·退尔》。这个传说实质取决于瑞士广大居民的心情,即反对奥地利的压迫与争取民族的独立自由。

(五)民众的言行由量到质的转化

在一定的条件下,无名大众由数量而组合成为巨大的质。近代法国,我们看到“量”和“质”彼此依赖和相互联系,并且可以转化。法兰西始终存在这种现象:从分散的小小的“量”(也可以视作小小的“质”),到聚集成为大的“质”(许多小的“量”或“质”的共同体)的演变,于是由量到质实现了转化。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看来,个人本身单独就是一个小“质”,而从总体的角度考察,他可以是一个小小的“量”。难以数计的个人、大批小小的“量”,一旦粘连在一起能够聚合成巨大的“质”。社会条件成熟时,由于共同的愿望,构成一种普遍的与明确的社会要求,也即质的表现。巨大的质的行动,以它惊人的力量,引起社会的强烈的震荡,甚至改变社会的潮流。

从英国人穿袜子的史料中,也可以看出一种由量到质的引人注目的演变进程。1631年,1000人当中,无人穿袜子。1731年,500人当中,无人穿袜子。1831年,1000人当中,无人不穿袜子。一个人穿一双袜子,只能说明此人穿了袜子,1731年时他可能是富人。后来,一千、一万、十万、百万英国人穿着袜子,便足以说明英国工业革命的成绩与普通居民生活水平的提高。

(六)民众激情的迸发

法兰西人的性格含有丰富的情感,并且易于激发,这是法兰西文明长期磨炼出来的品质,法国的重大变革经常染上浓厚的情感色彩。但是,对此不应做浪漫主义的、主观臆想的解读。法兰西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国家,社会激情的迸发并非无缘无故随心所欲。法兰西民众作为整体的激情有过多次强烈的发挥,它的基础是人们的愿望、要求、权利和利益。他们的社会地位、生活状况决定着群体激情的性质、力度、方向。激情(passions)是情感现象,同时也可以是一种广泛的、汇集迸发的和严重的社会政治现象。这才是对于法兰西激情的比较全面的认识。

1789年7月15日,国民议会从凡尔赛派出一个代表团,去了解首都的情况。当代表团到达巴黎时,无数民众以及士兵夹道相迎。他们在路易十五广场(今协和广场)下车时,气氛十分热烈。只听见不停的掌声与欢呼声,以及咚咚响的鼓声和乐器的奏鸣。人们热泪盈眶,充满着兴奋激扬的情绪。多处听见“国王万岁!”“国民万岁!”“议会代表万岁!”的呼声。广大民众渴望社会变革与生活改善的愿望,此时集中地、强烈地表现出来了。

还应看到,法兰西的社会激情有时过度地释放。大革命时期,人们多次行动过头,偶尔达到无法控制的程度。这种过度的情况,在北欧等国家实属少见。须知,一旦在社会特质的爆发中,部分人的行动过了头,事后医治社会的“塌陷”与生活的创伤十分艰难,因为人血不是水,已经毁灭者、消失者,不能复活生还。法国诗人拉马丁用诗句表达了悲伤:“活人的太阳再也晒不热死去的人们!”Oeuvres poétiques de Alphonse de Lamartine, t. 2, Méditations poétiques, Paris, 1839, p. 87. 然而,记忆富有生命力,包括叙述的文字、废墟内含的潜力,它们代代相传。正如法国人所说:“废墟是有生命的。”当事者早已烟消云散,但是切莫忘记:记忆犹新没齿难忘,忘记了过去就是背叛,忘记了传统将难于前进。这些是自古以来人类活动的经验教训!

历史的限度取决于社会的基本需求。社会激情的超度迸发,不可避免地带来严肃的后果。1793年5月,里昂城的民众在吉伦特派的影响下,起来反对“巴黎的捣乱者”(factieux parisiens),宣布保卫共和国、国民公会、法兰西的统一。后来,他们遭到了镇压。除去法兰西之外,还应看到那些仰慕与模仿法兰西的其他国家的人们。有时他们所知道的,可能只是偶发的与非本质的法兰西、错误的法兰西,或许是这些“粉丝”(追随者)自己心中揣摩的扭曲的甚至变态的法兰西,而不是法兰西的“法兰西”。我们看到,过于热烈的学习模仿的激情,容易将人引入歧途。

(七)大动荡的端倪

对于大多数人的要求、言行与激情迸发,还有一个认识问题。研究者,尤其掌握权力者,如何能够觉察出群体事件爆发的可能性,这无疑是一种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政治责任。不论根据何种理由,如果将无名大众视同缺少内聚力的、非同一性质的现象,那么便只能见到一盘散沙,即可以随意摆布的一大堆数量。如果这样,自然不可能冷静地面对事态的逐渐激化、恶化。重大事件的端倪、细微而普遍的表露、它们的冲击方向、事态所潜藏着的传播性……这些都与巨大数量所构成的社会特质的同时释放息息相关。只有密切观察端倪、仔细评估、恰当对策,才能为合理地预防、控制、引导事态的大爆发而准备条件。

法国文豪夏多布里昂曾经指出:“只要有人认为应该折断在王位脚下生长的芦苇,王冠就歪了,不久就掉落下来:常常有人拔掉一茎小草,就使得巨大的摇摇欲坠的大厦轰然倾圮。”请参见[法]夏多布里昂:《墓畔回忆录》,第1146页。在基本相同的条件下,大多数人相同的喜怒哀乐、支持反对的态度,这些情绪开始积累与暴露之时,就是社会政治重大转折的先兆。只须时局沿着当时的方向不停地发展,形势逐渐激化,大多数人的特质早迟将要集中表现,此种爆发就是广泛的社会运动。这可谓一叶知秋、蝴蝶翅膀的效应。积羽沉舟,群轻折轴,雪崩使人丧命,都是普普通通的道理。初落之叶可能为数寥寥,甚至难于寻找,对于法兰西的时局控制者、权力掌握者与强势拥有者而言,这本是一个难题,但却无法回避。明见万里、明察秋毫,并非易事。从某个角度看来,成败荣辱取决于他们自己!


近现代,无名大众作为一种社会特质曾发挥关键作用,这一种自然形成的社会特质贯穿着历史,至今继续存在。请看法兰西目前的现实:根据《回声报》2012年12月6日公布的调查报告,“如今接近一半的法国人认为自己是穷人或正在变得贫穷”,即11%穷人,37%变穷者。“贫穷感最强烈的群体”为雇员、工人、打零工者,而官员与自由职业者较有安全感。俄罗斯有一句老话,“数量本身就是一种质量”,也可以说“量变为质”。一个民族的成语通常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不无道理的群众体验的精华。法兰西的统计数字表明了属于同一趋向的社会问题,尽管统计不一定精确,但从总体看来却是社会的实况。一言以蔽之,新的较大的社会动荡或许正在悄然临近!法兰西的无名大众作为整体是一种客观存在,具有稳定的社会特质,此种社会特质,无须研究者的承认。它本身有着巨大的活力与社会价值。

切莫忽视他们!他们这个群体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威力,这种威力一旦释放,其效果恐怕也难以估量!

(郭华榕,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