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史补二集·上(三松堂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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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心力》(柏格森著 卡尔译)

L'Energie Spirituelle. par Henri Bergson, Paris,1919. Mind Energy, by Henri Bergson, translated by H.Wildon Carr, New York,1920.


柏格森自从1911年出了《创造进化》以后,久没有重要的书出来。这一小本《心力》所载,虽只是他从前散见于各杂志的演说稿或论文,但却都是经他自己从新选定排列过的。所以这书的材料,虽是一篇一篇凑弄来的,而精神却是始终一贯有系统的。他那三部大著作——《时间与自由意志》、《物质与记忆》、《创造进化》——中,所讨论的问题,这一小本里面有的很多;而对于各问题的答案,也很简明。想研究柏氏哲学,而没工夫看那三本大书的人,很可以先看看这一本小的,拿他作个“台阶儿”。

据说这书本来应该早出版的,因为战事耽误,迟延至今。他的名叫做“心力”,很可注意。这二字似乎就可包括柏氏的哲学之全体。依柏氏说:“真实”(reality)就是精神活动(spiritual activity);就是所谓“心力”了。

据说柏氏还选有专论他的哲学方法的文章,随后发表。现在这本《心力》是专讲形上学的。其中共有文章七篇;开头一篇,是他在形上学的“立量”(thesis),其余大都是应用这个“立量”去解释各种心理学上的问题。

第一篇是柏氏于1920年5月24日在英国伯明罕大学(Univer-sity of Birminghan)所讲一个纪念赫胥黎的演说;题目是《生命与意识》(“Life and Consciousness”)。这一篇在《心力》中极其重要,差不多要算全书的主脑。

柏氏说:从来哲学有三个大问题,就是:我们是从什么地方来?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到什么地方去?这三个问题,现在哲学家还不能满意的答应。不过现在我们知道许多事实,那些事实虽不能解决这三个问题,却能指给我们一条解决这三个问题的路。

第一类的事实就是意识。意识的特色,是保存既往,预期将来,实际上于他是并没有现在的。我们所谓现在者,不过是理论上界于过去及将来之间的一根线。严格的讲,现在之为物,只能知道(conceived),不能觉得(perceived),你刚才要去觉得他,他早就没有了。我们一方面是要依靠过去,一方面是要倾向将来;这就是有意识的东西之特别态度。照理论讲:凡是有生命的,都有意识;所以生命之范围,与意识之范围,是同其宽广的。不过这只是理论上如此,事实上呢?我们要看第二类的事实。

第二类的事实,就是:意识依于脑子,方能有所作为。我们对于外界,不仅要反应,而且要决定怎样反应,脑子就是个选择决定的机关。意识所以要保存既往、预期将来者,就是因为我们要选择决定一件事,必要预算我们能够怎样做,必要想想我们从前是怎样做。意识之大用,就在乎此,所以我们要选择决定的时候,就是意识活动的时候;若是办熟的一件事,就可不大用意识,而无意识之中,就可把他办了。所以意识就是记忆与预期,就是选择,活动的时候固多,但是不活动的时候也有。大概进化的途径有二:一是到动物界,活动愈大,意识愈显。一是到植物界,没有活动,意识就如睡了一样;纵有醒的时候,恐怕也极少了。但生命与物质的区别就在他是自由的,能活动,能创造。所以意识纵然实际上不同生命同其宽广,而理论上是如此的。生命是要活动的,要利用死物质去活动的。生命既要利用物质,必须有控制物质之能力。第三种事实,就可说明此点。我们睁开眼,看见颜色。一秒钟所见的颜色,就包有几万万次的物质摆动。我们要想把那摆动数一数,就非几年的功夫不可。假使物质也有记忆,我们一秒钟的经验,岂不就是他的极长的历史么?生命所以如此者,岂不就是因为他想控制物质么?生命利用物质,有两个方法:一是把物质历长时间所积蓄的力,如放炮一样,把他点着,照选定的方向打去;一是把无数的物质的事情,聚集拢来,可以于一刹那间,一览无余。

据以上所说:物质是在“必要”(necessity)之下的,是没有记忆的。是过一刻是一刻,其间不相联络的。意识是自由的,是有记忆的,是过去现在,打成一片,不可分的。我们可以设想,这两种真实,是出于一源。《创造进化》中,曾讨论过。但是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所谓进化者,就是能创造的意识,要去穿过物质,要用创作、发明,以获得自由。假使没有这种力,能会有进化吗?下等动物,也多能适合环境的,为什么还要进到上等动物呢?

这种生活力,虽永远使生物向上,却没有使他们在一条路上向上。生物之中,或发达智慧,或发达本能,脊椎动物及节肢动物,便是两派的代表。

这种生活力,就是心力,是同物质奋斗而要征服他的。但是,心为什么要同物奋斗呢?就是因为心要实现他自己。譬如诗人、画家的想像,要只在他心里,倒也不费什么事,但是要把它写成诗,画成画,可就非吃力不可。他吃力以后,大功告成,他就觉得一种快乐(joy)。这快乐就是生命成功的一个记号。生命要无中生有的创造,要永远不息的增加世界上的富源,要把自己无限的扩张。

这种生活力,在人类之中,最为自由。他不但创造各种事业,并且过一种道德生活。在道德生活中,一个人的行为,能感动他人;道德愈高,感人愈多愈深。这是生命之进化之最高境界;好像藏在地心的火力,在火山顶上,大放光明。

方才说过,进化的途径有二:一发达智慧,人类是其代表;一发达本能,膜翅类动物是其代表。二者虽不同道,而皆趋于社会生活;可知惟于社会之中,生命方能充分满足。个体化合于社会之中,而仍不失其个性;小社会化合于大社会之中,而亦不失其个性。可知生命同时用“分”(individualization)“合”(integration),两种方法,以战胜困难,而得到最多、最好、最富于新奇变化的发明及力量。

以上是柏氏第一篇所讲的话之大概。我觉得柏氏的形上学,差不多都在这里面,所以不厌求详,把他写下来。这篇开头尚有批评欧洲从前专讲知识论的人的几句话,很有趣味。他说:从前有一班人以为我们未曾研究一个问题之先,须先研究我们的能力配研究这个问题不配。但是要不实行去研究问题,怎样能知道我们的能力配不配呢?只有一个法子能断定我们能走多么远,就是一直走去。这话简直是杜威的话了;所以柏格森的哲学,是很带实用主义的色彩的。

第二篇是柏氏于1912年4月28日在巴黎作的一个讲演,题目是《灵魂与身体》(“The Soul and the Body”)。这篇的大意,是说:生命的活动,并不止是脑子的活动。脑子是指导生命去应外界的一个机关,好像音乐队里那个指挥员一样。上篇讲过,我们有时有意识,有时无意识。这就是说:我们有时对于一事注意,有时不注意。脑子就是注意于生活的一个机关(organ of the attention to life)

第三篇是1913年5月28日,柏氏以会长资格在伦敦心灵研究会(Psychical Research)的演说辞;题目是《生活之诡幻与心灵研究》(“‘Phantasms of the Living'and‘Psychical Research'”)。心灵研究会,颇为科学家所诟病。柏氏这篇演说中,很为心灵研究会辩护,并讲到“心灵沟通”(telepathy)。末尾说,西洋的学问,是从“物质”下手的。所以到现在才有心灵研究会。假使要有一个地方,从来没有跟欧洲交通过,而其学问,是从“心”下手的,恐怕见了汽船、火车,要大惊小怪,而要设一个物质研究会呢。研究物质,非精密不可,所以西洋人得了一个精密之习惯。从“心”下手研究的人民,一定不知道什么是精密确定,不知道或然、不能,与确然、必然,之分别。我觉得这话很有研究之价值,东方学问与西方学问之区别,恐怕就在这里。假使柏氏研究过东方学问,恐怕他要拿东方作“从心下手”的例子了。

第四篇是柏氏于1901年,在心理学院(Institute Psychologique)的一个讲演,题目是《梦》。他是应用他上面所说“对于生活上注意”(attention to life)的一句话,来解释梦。人在梦中,是一样有知觉、记忆、推理,与醒时并无区别。所差异者,只是人在梦中,少吃一种集中的力(effort of concentration)而已。人在醒的时候,总聚精会神,以对付外界,这就是吃集中的力。惟其人吃这一种力,所以一个感觉来了,他的心能正确的去推测他,听见狗叫,就知是狗叫。对于所有的记忆,他的心也只准那些能够于现在或将来有用的出来,其余一概压下。到睡着的时候,这个力是不吃了。感觉来了,心就随便乱去推测,本来听见狗叫,他或以为是打雷;所有的记忆,也都乱七八糟的出来。于是弄了个一塌糊涂。有时心也推理,但是往往也因过于推理而更闹笑话。这都是因为“对于生活之注意”一时松懈的缘故。

第五篇是柏氏于1908年11月,在《哲学评论》Revue Philosophique上,所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是《记忆与假认识》(“Memory and False Recognition”)。所谓假认识者,譬如某人初到一生地,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千真万真的从前到过;并且他从前到的时候,一切主观客观的情形,都与现在一点不错。这个现象,中国往往拿前生之说来解释。柏氏的解释,仍应用“对于生活之注意”一语。他说人记忆一个东西,并不是先知觉然后再记忆,知觉的时候,同时就记忆了。这个记忆,在当时对于生活,毫无功用;因为当时有真东西在前,就用不着这个照片;所以心就把他压下,而人也就不觉得。但假使有,这“对于生活之注意”松懈了,这个与知觉同时所得的记忆没有压下,人对于此时、此物、此情、此景,既有知觉,又有记忆,就觉得好像是两回事了。

第六篇是柏氏于1902年正月,在《哲学评论》上面所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智识的用力》(“Intellectual Effort”)。我们听一篇话,研究一个问题,都非吃一种力不可,这力是什么呢?这一篇所讨论的,虽是形上学与心理学里面的问题,但与他的哲学方法,都很有关系。读者能把下面所说的,与我所作之《柏格森的哲学方法》中所说科学的发明一段参看更好。从前有些人,如培根之类,过于把演绎归纳的界限划清了。其实我们思想的时候,二者并用,杜威如此说,柏氏也如此说。我们听见一句话,起初只听见一片声音,随后就有个假设,定那片声音的意思,然后再把假设应用到声音上,看对不对。我们平常听话,不觉这些手续,只因为我们听惯的缘故,初学外国语的人,就觉得了。所谓科学方法,不过如此。发明家发明的程序,也不过如此。在这个程序中所用之力,就是智识的用力。如此从不确定的假设,到确定的断案,从未实现的想像,到已实现的实体,这就是知识的程序,也就是生命的程序。

第七篇是柏氏于1904年在日内瓦国际哲学会的一个演说,题目是《脑子与思想:一个哲学的幻想》(“Brain and Thought: A Philosophical Illusion”)。这篇在《形上学伦理学评论》Revue de Metaphysique Et de Morale中发表过,那时候的题目是《身心谬论》(“Le Paralogisme Psychophysiologque”)。这篇是反对身心平行论的。身心平行论说:脑子的变化与精神变化,相即不离;脑子有个甲,精神也有个甲,精神有个乙,脑子也有个乙。柏氏以为精神之范围,比脑子变化之范围为大,上文已明。此篇是证明身心平行论,无论从理想论看,或实在论看,都讲不通。

以上是我所述柏氏此书内容的大概。读者要再求详尽,那就请研究原书罢!

十年三月十二日 美国纽约

原载《新潮》第三卷第二期,19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