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大纲·全二册(张岱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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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宇宙论

引端 中国宇宙论之发生

宇宙是一个总括一切的名词。万事万物,所有种种,总合为一,谓之宇宙。宇宙是至大无外的。惠施说: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庄子·天下》引)

此大一即是宇宙。宇宙的名词,在惠子尚无有;但与惠子同时的庄子却尝用之(见《齐物论》)。《墨经》中有所谓“久”与“宇”,《经上》云:

久,弥异时也。宇,弥异所也。

《经说上》云:

久,合古今旦莫。宇,冡东西南北。

久即时间,宇即空间,久宇即是宇宙。但在《墨经》仍无宇宙的名称。

“宇”与“宙”二观念之简明的界说,最初见于《尸子》。(《尸子》书久佚,今有辑本。《尸子》的作者大概是战国末人,并非曾为商君之师的尸佼。)《尸子》说: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庄子·杂篇》中更有对于“宇”与“宙”二名词之较精微的解说,《庚桑楚》云:

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乎本剽者宙也。

宇是有实在而无定处可执者,宙是有久延而无始末可求者。宇是整个空间,宙是整个时间。合而言之,宇宙即是整个的时空及其所包含的一切。

春秋时及战国初年,尚无宇宙的观念,人所认为最大而覆盖一切的是天。天的观念,起源甚早,而最初的哲人孔子与墨子都把天看作最根本的。孔子说: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四时之行,百物之生,皆由于天,天是一切之主宰。孔子又说:

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八佾》)

人事亦皆受天所支配,天是人事之最后决定者。孔子所谓天,是从当时传统信仰中取来的,而其意谓则已有所改变。传统信仰中所谓天,是有人格的上帝;孔子怀疑鬼神,而有人格的上帝,实亦在怀疑之列。孔子所谓天,其实即指高高在上的苍苍之天,认为此苍苍之天即生成一切统治一切之最高主宰。一切皆此天之所生,此天对于一切有宰制之力。而此最高主宰之天,并无具体人格。孔子的天之观念,可以说是由上帝之天到自然之天之过渡。以此意义言,孔子实可谓为中国宇宙哲学之先驱。《论语》更载: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罕》)

这可以说是孔子讲宇宙。《论语》又载子贡云: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

既言夫子之言天道,则孔子必亦尝论及天道,故孔子虽非中国宇宙论之创始者,却可以说是中国宇宙论之前导。

墨子所谓天,乃完全是有人格的上帝。墨子信鬼神,其所谓天,即百神之首。墨子说:

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天志上》)

天下之所以乱者,其说将何哉?则是天下士君子皆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何以知其明于小不明于大也?以其不明于天之意也。(《天志下》)

天能赏罚人,而人应顺天之意。墨子又以为天是义之所从出。《墨子》书说:

今天下之君子之欲为仁义者,则不可不察义之所从出。既曰不可以不察义之所从出,然则义何从出?子墨子曰:义不从愚且贱者出,必自贵且知者出。……然则孰为贵,孰为知?曰: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然则义果自天出矣。……不知亦有贵知于天者乎?曰: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天志中》)

天之志者,义之经也。(《天志下》)

天是最贵最智的,更无贵于天智于天者。天之志乃义之经。所以墨子“置天志以为仪法”,以天为一切的表准。墨子所谓天,意义甚为确定,天即是有意志的上帝。

孔子的后学孟子亦言天,《孟子》书载: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万章上》)

天是人事之最高的主宰。天子之立,实为天之所命。孟子又说:

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梁惠王下》)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公孙丑下》)

一事之成功与否,实为天所决定。天下之治乱,亦由天意。孟子又说: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万章上》)

非人力之所能为者,便是由于天。天是人事之最后决定者。孟子又以为天是人性之本原,孟子说: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告子上》)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尽心上》)

人的心性乃天之所赋予,乃源于天的。在孟子,心性乃道德义理之所从出,故天亦即道德义理之本原。人之道德义理,实为人所受于天者。孟子又说:

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离娄上》)

此以诚为天之道。诚即真实不妄,亦即实有诸善之意。以天道为诚,即谓天之本质是善。惟其天之本质为善,故天是心性义理之本原。

要之,孟子的意思是:高高在上的苍苍之天,即一切之最高主宰。人事成败,由于天;心性义理,出于天。天是一切之根据。

认天为一切之最高主宰的观念,为老子所打破。老子年代本先于孟子,但孟子仍承受传统观念而修正发挥之,老子却作了一次彻底的思想革命。老子以为天并不是最根本的,尚有为天之根本者。老子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上篇》)

道盅而用之久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同上)

最根本的乃是道,道先天地而有,乃在上帝之先。道更非谁之子,而是一切之究竟原始,道才是最先的。天在道之次,而以道为法;道则更不以它物为法,而是自己如是。老子所谓天,指与地对待的物质之天,取消了最高主宰的意谓了。在老子,尚无宇宙的名词,老子所谓“域”,其意谓即同于“宇”。

老子是中国宇宙论之创始者。以天为最高主宰的观念打破后,宇宙哲学乃正式成立。老子以后,大多思想家皆受其影响,不以天为最高主宰了。如与孟子同时的惠施说: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庄子·天下》引)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同上)

在惠子的心目中,天是与地平等的,而至大无外之大一并不是天。惠子所谓天,亦是与地相对的物质之天。与惠子同时而稍晚的庄子,则将天之意义略加扩充,而成为包括地在内而与人相对待的自然之天。荀子所谓天,亦是自然之天。荀子以后,董仲舒又以天为最高主宰,受到王充的批判。到宋代,虽仍有以天为最高概念者,但已取消其为人事主宰之意味了。【注】

要之,孔墨以天为一切之最高主宰,尚无宇宙论的研讨。中国宇宙论之初祖,当推老子。否认天为一切之最高主宰而更深求至极究竟者,乃宇宙论之出发点。老子以前,可以说是先宇宙论时期。自老子始,乃有系统的宇宙论学说。


【注】宋儒所谓天或指太虚(张子:“由太虚有天之名。”),或指最究竟的理(程伯子:“天者理也。”),皆非有人格的主宰。道学家都讲宇宙哲学,不过以为天可作为宇宙中的最根本者之名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