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大纲·全二册(张岱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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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国哲学之发展

中国文化至周代可以说达到了成熟,“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论语·八佾》)在文化的各方面都已很具规模。至春秋时,社会的经济基础起了根本的变化,社会组织随而发生了动摇,于是旧的政治制度不得不陷于崩溃,人民生活亦不安定起来。社会制度的变动,乃震醒了人们的意识,遂引起了种种的哲学思潮。

春秋以前及春秋初期,学问知识为卜史世守之业。然贵族执政者之中,亦有博学者。春秋中期,各国贵族与卿大夫中,以博学有识著闻者,鲁有柳下惠、臧文仲,晋有叔向,郑有子产,齐有晏子,吴有季札。此等贵族学者,皆多见多闻而有卓识,然尚无特异的学说,更无有系统的哲学思想。

中国哲学之创始者,当推孔子(名丘,字仲尼)。孔子与以前或同时之贵族学者不同者,在于:一,孔子有其自己的“道”,而欲行其道于天下;二,孔子以其自己的道与以前为贵族所专有的知识传授于一般人民。孔子是集过去时代之学问思想之大成的人,而又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创者。他虽“述而不作”,然实亦颇近于“托古改制”。(他未必自觉其托古改制,然实有所托而有所改。)他将以前所有的学术萌芽、以前所有的文化成绩,加了一番系统的整理,而自己创立一个一贯的原则以统摄之。此一贯原则便是仁,亦即忠恕。他平日所讲多是关于生活行为的,虽仍保持对于天的信仰,但不多谈天道;对于鬼神则持怀疑的态度。在社会政治方面,孔子是一个改良论者,主张中央集权,认为上下各阶级应各尽其分以归于谐和。他一生栖栖皇皇,奔走周游,以救世为务,谋恢复旧日的安宁;聚徒讲学,开以后讲学之风。(记载孔子言行的书有《论语》。)【注一】


【注一】孔子自谓“述而不作”,古今解者皆谓“述”为“传旧”或“循旧”之义。今案不然。“述”实乃推衍或继续发展之义。《中庸》云:“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武王对于文王,可谓为述,然武王非仅传文王之旧,循文王之旧而已。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而武王则伐商而有天下。武王可谓顺文王德业之方向作继续的发展,以达到其必然的结果。《中庸》又云:“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继志”与“述事”同义,所谓“述”者实谓继续发挥而完成之。《中庸》又云:“仲尼祖述尧舜。”述即有所祖述,亦即前有所承,而非仅一循往昔之旧,无所增益。《论语》载孔子责原壤云:“幼而不逊悌,长而无述焉。”无述者,谓其不能继承前人有所发阐。“作”为开创,即不继承前人而从新开端。“述而不作”,即循前人之道路作更进的发展,而不另作新的开端。孟子谓孔子为“集大成”,惟其述而不作,故可集前人之大成。以《中庸》证《论语》,而述字之义始显,孔子一生工作之性质,亦彰然可明。唯以传旧循旧为述,则视孔子纯为一教授老儒,诬罔实甚。又孔子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其所演之尧舜文武,实已加以“理想化”,故可谓有“托古改制”之倾向。董仲舒云:“孔子立新王之道。”(《春秋繁露·玉杯》)实非无理由。《论语》云:“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为政》)孔子之意,实欲根据三代之制度而加以损益,以成尽善尽美之制。故一方面可谓“集大成”,一方面亦可谓“立新王之道”。


孔子的弟子甚众,最有希望的颜渊(名回)却不幸短命而死。孔子弟子中与以后儒学最有关系的,可以说是卜子夏(名商)、曾子(名参)二人。子夏传经,曾子传忠恕等思想。

孔子以后,第二个伟大思想家,自成一学派,与儒家对立者,便是墨子(名翟)。孔子是贵族后人,墨子却完全是平民出身;孔子仍然不免看重等级,墨子则讲无差等的兼爱。墨子最重功利,以求国家人民之大利为宗旨。他比孔子尤能苦行,排斥一切享受,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惟求有利于天下,虽牺牲全身亦不惜。他一方面鼓吹弭兵,一方面更讲求守御之术,替弱国守城。墨子很有宗教气息,崇天信鬼,反对儒家对于鬼神的怀疑。他的弟子也甚众,并有坚固的组织。墨子死后,别立继承的首领,名为巨子,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在当时儒墨成平分天下之势。(记载墨子言行的书是《墨子》。)

在孔子时即有许多隐者,颇有思想,但认为世不可救,只求独善其身。后来,在墨子卒后,乃有一个以隐者思想为本而成立哲学理论的人,即是杨朱。杨子轻物贵身,主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杨朱学说是儒墨积极救世的活动之反动,在当时也拥有很大的势力。

儒家因杨墨的反对,颇有消沉之势,但不久乃有一大思想家,反驳杨墨,推尊孔子,即是孟子(名轲)。孟子也是改良论者,虽拥护旧制度,但改变得甚多。他颇有重民轻君的思想。在哲学上他所讲仍以人生为范围,根据孔子的思想而加以发挥扩充。他很注意人性的研究,以为仁义根于人性,而生活的最高境界便是尽心知性,以达到万物皆备于我的状态。他比孔墨等更有玄远的理想。(记载孟子言行的书是《孟子》。)

与孟子同时,亦有一个发挥墨子思想的哲学家,即宋钘。他自己极端刻苦,四方奔走呼号,“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庄子·天下》)。他讲人情是欲寡的,劝人们不必争多。同时杨朱一派亦有其思想代表,即华子,发挥出重生的理论。(《吕氏春秋》中之子华子,当即《庄子·杂篇》中之华子,疑华是姓。)


【附注】按荀子曾以墨翟、宋钘并称,但宋子实不属于墨家。宋子是战国时代一个大思想家,持论在墨家道家之间。《吕氏春秋·去宥》篇保存了宋子遗说。


宋钘孟子的思想,仍以人生为范围;但在宋钘孟子的时代,已有两个大思想家,注眼于宇宙,作事物之观察,即是老聃与惠施。老聃的年代在孟子稍前,惠施则较晚。老子(姓李名耳,老聃是字)是“以自隐无名为务”的人,所以他虽有博大精深的理论,而关于他的生活,别人知道得很少。孔子的前辈有一个名老彭者,孔子曾称道之。老彭与老聃名字相近,后人由此遂误以为老聃是孔子之师。这种误会大概起于战国末年秦将统一的时候,庄子、荀子、韩非都未尝闻知。老子是中国宇宙论的开创者,在思想史上地位实极重要。孔子仍有天的信仰,墨子信天尤甚。至老聃乃以为天并非根本,尚有先于天而为天之本者,乃是道。老子对于宇宙中一般现象,很有观察,发见了反复的常则。在人生思想上则以无为守柔为主,讲致虚守静,主张放弃文化,返于自然;反对儒墨的有为,又不赞成杨朱一流的贵生。(老子的书为《老子》,大概是老子的语录。)


【附注】关于老子其人和《老子》其书,历来辩论甚多。我过去以为老子在墨子之后,孟子之前。今按先秦古籍中,《庄子》、《吕氏春秋》俱言孔老同时。庄子多寓言,固难信据;《吕氏春秋》所说,当是历史的真实记载。郭沫若先生《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云:“老子就是老聃,本是秦以前人的定论。”又说:老子与孔子同时,且为孔子的先生,在吕氏门下的那一批学者也是毫无疑问的。郭氏所说甚是。吾今以为《老子》一书是战国前期撰集的,其中保存了老聃的遗说,但也有后人附加的文句。


惠施很注意于宇宙中一般事物的观察。关于宇宙,他讲总包一切之“大一”与极微无内之“小一”。在惠施,天的地位更低落下来,他认为“天与地卑”。惠子很注重对待之互转,更看到万物之毕同毕异。认为万物实皆一体,于是主张泛爱万物,将墨子的兼爱扩大到物。惠子的最大特色是注重物的研究,以前孔墨杨的研究对象只是人,到老子注眼于宇宙,但仍不屑于万物的研究。惠子则肯为研究物而研究物。他“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散于万物而不厌”(《庄子·天下》)。他不以神秘的道解释宇宙,而以大一小一解释之,可谓先秦第一个唯物论者。惠施又好辩,他这种重物好辩的学风,使当时中国的思想界又转换了一个方向。


【附注】按《管子·形势》篇云:“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这是比较明显的唯物主义观点。《形势》篇年代当在惠子之前。此处以为惠子是先秦第一个唯物论者,有误。


老子之后,无为的思想大盛,老子的弟子环渊,发挥师说。与他同时的人,又有慎到田骈,亦宗述老子,而略变其说:以齐万物为首,主张弃知去己,认为生活之最好境界,是若无知之物。他们这种学说,开后来法家的人生理论之端绪。

融合老聃惠施的学说而自成一大系统的人是庄子(名周)。庄子受惠子的影响甚大,而其中心思想则归于老子。他最反对人为而主张返于自然,个人生活的最高境界便是与天为一。庄子的学说,是一种玄妙深宏的神秘哲学。在一方面他是惠施的反动,他反对辩,反对名言,而以忘情感泯分别的直觉为求真知之道。到庄子,自杨朱以来的道家者流的思想乃臻于成熟。(庄子所著书为《庄子·内篇》。)

惠施重物好辩的态度,开辩者或名家的风气;惠子后第二个最著名的辩者是公孙龙。公孙龙的贡献在发见了事物中不变的离立的共相,他名之为指。指是不变的,指与指是相离的。由此他讲白马非马,而离坚白。惠施注重合,注重相反之转化;公孙龙则注重分,注重不同性质之各自独立。公孙龙同时的辩者很多,但其末流常入于诡辩。(公孙龙所著为《公孙龙子》。)

惠施、公孙龙的学说,都不合于常识,常识既可以反对,于是引起对于知识的疑问,辩者乃有火不热、目不见等说。但对于知识问题有较深切的研究者,乃是墨家。在战国时,墨家已分裂为数派,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在墨子当时本较注意辩说,后期的墨家为批判辩者,乃更注重辩术。他们研究的结集是《墨经》及《大取》、《小取》。他们维持常识的见地,反驳辩者。为肯定知识,乃予知识以解说,并对于辩之性质与方法作精密的研讨。此外这些后期墨家对于墨子的兼爱说及功利思想,亦有更进的发挥。

此时又起了一新的学派,即阴阳家,首领是邹衍。他有关于地理及历史之广远想象,以五德即五行来解释一切;其人生理想则颇与儒家相近。他的想象虽广大荒诞,却必以可经验的事物为推论之根据,且其大九州的想象竟与实际相近。邹子的学说,形成关于天地事物及人的历史之一个整齐系统,然其中甚多附会的迷信的成分,并不是纯粹的哲学。

先秦哲学的殿军大师是荀子(名况,字卿)。荀子尊崇孔子,却不赞成孟子,他与孟子是儒家两大派的首领。【注二】荀子不看重关于宇宙的玄想,而建立彻底的人本哲学。他的最高理想是制天宰物,以人胜天,而与天地参。他不但要克服外的自然即天,并要克服内的自然即性。他认为人性是恶的,人应该化易其性,于是极注重礼义之训练。荀子亦颇受老庄的影响,讲虚一而静,但他的人本的有为哲学,乃老庄之反动。他是一个伟大的唯物论者,但与惠子不同,不赞成察究物、泛爱物,而主张利用物、宰制物。为批判辩者,荀子亦讲知识,讲名辩。他最善于批评别家哲学,在此点上更表示他是先秦哲学之集成者。(荀子所著为《荀子》。)


【注二】荀子以仲尼子弓并称。子弓实即孔子弟子仲弓。因称孔子为仲尼,不宜重“仲”字,故称仲弓为子弓。仲弓亦称子弓,犹子路亦称季路。孔子尝称仲弓“可以南面”。仲弓之学盖特重政治与履践,故荀子宗之。荀子《非十二子》,对于前十子之评论,皆以“是某子某子也”作结;惟于子思孟轲则云“是子思孟轲之罪也”。或以为荀子态度最为偏狭,对于同宗异派者攻击最力,其实非是,荀子之意乃谓子思孟子,阐扬孔子之学,未始无功,然亦有过,如此如此者,则其罪也。此点误解者极多,故特辨之于此。


先秦于哲学外尚有法家的政治学。其他各家亦都有政治思想,法家则专以研究政治为务。法家推原于先孔子约百年的管仲,而实际启始于商鞅、申不害。但真正给法家思想以深厚的哲学内容者,是荀子弟子韩非。慎到、田骈等的思想已很有法家意味,韩非更发挥之,成立一完整的体系。韩非对于人生与历史有很透辟的见解,他完全注眼于物而不注眼于心。(韩非所著为《韩非子》。)

在荀子同时及以后,儒家中尚有许多无名的思想家,其成就亦很高。其最伟大的作品是《易传》。《易传》是孔子学说与老聃思想之卓越的综合,其中有宏大深微的宇宙人生理论。《易传》深观变化,认为一切皆在变易之中,一切皆有成毁盈虚,而宇宙是生生不已的变化大流。一切变动之因,在于两相反者的相推相荡;此两相反者,即是阴阳或柔刚。《易传》有见于天下之赜,又有见于天下之简,它是周秦宇宙论之最高发展。《易传》的人生思想以刚健中正为主,注重自强日新;既讲宇宙神化之研讨,又注重制器以利用。


【附注】按《易传》应称为《易大传》。《易大传》的主要部分是《系辞传》,《系辞传》的年代应在惠子、庄子以前,更在荀子之前。详见拙作《论易大传的著作年代与哲学思想》(《中国哲学》第一辑)。


春秋战国数百年间的变乱,终于秦之统一。秦既统一天下,亦想统一言论,于是大焚诗书,箝制思想。学术思想的发展受了一次大挫折。但暗中仍有伏流,各家学术仍在隐藏中发展。现在所存的许多无主名的精纯作品,如《中庸》、《大学》、《礼运》,及《易传》的一部分,《庄子》外杂篇的一部分,大概即秦汉之际的著作。因为当时禁止言论,是以作者不敢发表名字。秦不久即亡,汉得天下。在汉初数十年间,各家学术仍有相当的发展,而道家之学最盛;当时有所谓“黄老学”,即一派重君臣上下之分及养生的道家思想,最为流行,如黄生司马谈等是其代表。汉初道家思想的总结集便是《淮南王书》。融合儒道法的思想者,有贾谊的学说,惜乎成就不甚高。

在汉代,自春秋以来的社会大变动已经终止,新社会秩序亦已确立,人民生活渐趋安定,思想上亦有统一的要求,汉武帝听取董仲舒的建议,乃独尊孔子,罢黜百家。于是儒家独尊的局面开始。从儒家独尊后,先秦思想之蓬勃灿烂的气象即不复见了。

汉代思潮的权威,即是建议罢黜百家的董仲舒。董仲舒虽然主张独尊孔氏,但他的思想却是儒家与阴阳家的混合。他好讲阴阳五行,及天象人事的相应。他的思想中杂有许多迷信,不尽是纯粹哲学理论。董子的影响甚大,以后中国的社会伦理如三纲等,便是他所确定的。(董子所著为《春秋繁露》。)

儒家与阴阳家之混合,是西汉思想的特色,当时人都好谈灾异,好谈天人相应。这实乃是思想低落的表征。在西汉末乃有一个学者,独持道家的自然论,便是扬雄(字子云)。扬雄的宇宙论是《老子》与《易传》的学说之混合,其人生论则重述孔子的思想。他最喜模仿,而没有伟大的创造能力。(扬氏所著为《太玄》与《法言》。)【注三】


【注三】扬雄崇尚老庄之自然思想,实系受严君平之影响。《汉书·王贡两龚鲍传》云:“蜀有严君平……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博览亡不通,依老子庄周之指,著书十余万言。扬雄少时从游学,以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贤者称君平德。”严君平之学,以老庄为归,而不废儒家所说之忠孝诸德。又以卜筮为业,当善于《周易》。扬雄以为“经莫大于《易》”,于人生论崇尚孔孟之道德,于宇宙论则注重老庄之自然思想,均与严君平有相仿佛之处,盖受君平之影响甚深。惟严氏以老庄为归,而扬氏以孔孟为宗,其所重者不同。


阴阳家的思想兴盛之果,终于引起了一个以破斥虚妄为己任的伟大批判者,即是王充(字仲任)。王充的年代稍晚于扬雄,但他的书迟到二百年后才为世人所知。王充对于当时儒士的虚论、世俗的迷信,驳斥的极多,他自己所信则是道家的自然论。王充破坏的成绩甚大,在建设方面则成就不高,并未能创立一宏大精深的新哲学系统。(王充所著为《论衡》。)

后汉中期的思想家有王符(字节信),善评论当时风政得失;在宇宙哲学,主张道气二元论,可谓开宋代之理气二元论之先河。后汉末年的思想家有荀悦(字仲豫),徐幹(字伟长),仲长统(字公理)。荀悦兼重“法”、“教”,而有“天下国家一体”之说。徐幹宗述荀子,讲德艺之合一。仲长统之学,虽以儒家为宗,而颇崇尚老庄,实为魏晋玄学之前驱。【注四】

两汉经学最盛,在后汉礼教的势力尤大。极则必反,至魏晋时,道家的思想整个复兴起来。【注四】当时称为玄学,其唱导者是何晏(字平叔)、王弼(字辅嗣)。他们认为无是一切之根本,而人生理想即在无为;天地是无所为的,人生亦应无所为。王弼的成就较何晏为高,惜乎早死,未得充分发展。何王同时又有阮籍(字嗣宗)、嵇康(字叔夜)等,提倡自然,菲薄礼教,在行动上放荡不羁,善作惊人的隽语,其实他们的理论造就并不甚深。魏晋玄学的最高成就,在今存的《庄子注》。【注五】此书本是向秀(字子期)所作,后来郭象(字子玄)又增益润色之。其中很有新的见解,是庄学进一步的发展。由庄子的道,而转入于多元之说;由庄子的无为,而主张任人之自然发展,反对勉强的返于自然。


【注四】魏晋玄学之兴起,实远有端绪:第一,与王充《论衡》之流传有关;第二,与仲长统之思想有关。《后汉书》注引袁山松书云:“充所作《论衡》,中土未有传者,蔡邕入吴始得之,恒秘玩以为谈助。其后王朗为会稽太守,又得其书,及还许下,时人称其才进。……由是遂见传焉。”王充崇尚道家自然论之说,实至汉末始发生影响。仲长统作《乐志论》有云:“安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又作诗有云:“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风雅。”实为稍后之何晏阮籍等之先导。

【注五】前人皆视郭象《庄子注》仅为一注释书。对于《庄子注》予以特别注意,认为其中有新见解,而可视为一独立的哲学著作书,为冯友兰先生。其说见所著《中国哲学史》。


魏晋时人所喜谈者,于玄理之外,尚有“名理”。当时谈名理者,以孔子正名之义为宗,而重分析,善辩论,则亦有类于先秦名家。魏时以谈名理著称者,为刘劭(字孔才)、钟会(字士季)等。晋代以谈名理著称者,有裴(字逸民)、鲁胜(字叔时)。刘劭钟会等所谈之主要问题,为“才性同异”。裴所论范围较广,尝作《崇有论》,以与玄学家尚无薄有之思想相对抗。鲁胜曾为《墨经》作注,甚推崇先秦墨家与名家关于名辩之学说。晋代为儒家之学者,则有傅玄(字休奕),以儒家为主,兼综法家之说,而好言“为天下兴利”,则又与墨家之功利思想有近似处。【注六】


【注六】刘劭著有《人物志》,论列人之才性之等级,辨析甚细。与刘劭同时者又有傅嘏。《三国志·傅嘏传》云:“嘏常论才性同异,钟会集而论之。”《三国志·荀彧传》注引何劭《荀粲传》云:“与傅嘏谈,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三国志·钟会传》云:“及壮……精练名理,以夜续昼,由是获声誉。……尝论《易》无互体,才性同异。及会死,后于会家得书二十篇,名曰《道论》,而实刑名家也,其文似会。”至晋,裴以“善谈名理”著称(见《世说新语》)。《晋书·裴传》云:“时人谓为言谈之林薮。……又著《辨才》,谓古今精义,皆辨释焉,未成而遇祸。”鲁胜于《墨辩注》之外“又采诸众杂集为《刑名》二篇,略解指归”(《晋书·鲁胜传》)。昔荀子谓:“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辨同异。”(《荀子·正名》)魏晋之谈名理者,亦兼明贵贱、辨同异二事,而实际较注重明贵贱,所谓“才性同异”,即注重分别人才之高下。傅玄《傅子》云:“国典之坠,犹位丧也。位之不建,名理废也。”(据叶德辉辑本)名位之伦序,亦属名理范围之内。名理家重明贵贱别同异,而玄学家则讲齐物,消弭一切区别,在当时实为对立之两派。


在玄学大盛的时候,从外边来了一支思潮,使中国思想史为之变色,便是佛教。佛教初输入时,反对的人甚多。许多人持“华夷之辨”,不肯承认这外来的宗教。南北朝时反对佛教家的人中,持论最精者为范缜(字子真),著《神灭论》,以反对佛家之神不灭说,当时关于神灭问题讨论甚盛。后来佛家的宏博深微的理论,竟将固有思想暂时压下去,一时才智之士多归依于佛家。在南北朝时佛家已盛,而最盛的时候是隋唐。很有些中国僧人,如东晋末年的僧肇、道生,陈隋间创立天台宗的智,唐代讲唯识论的玄奘、窥基,光大华严宗的法藏,以及禅宗的慧能、神会,都颇有创造的思想,于述之外尚能有所作;不过终是根据佛教经典而推衍,未能超出佛家的范围。他们的思想,虽也是中国人的哲学,然实不在中国哲学宗系之内,在本质上是属于印度型的。所以他们的思想,只是中国哲学中的“客流”。在当时与佛教抗衡的有道教,道教对于佛家的思想尽量吸取,加以变化,而融成新体系,以与佛教对抗。但道教对于纯粹哲学理论,无甚伟大的贡献。

佛教压抑儒家思想数百年,终于引起反抗,一部分人企图儒家思想的复兴,其首领是韩愈(字退之)。韩愈排斥佛教,并反对道教,而想复兴古代儒家的人本的有为的积极哲学。韩氏自己并没有一个思想系统,他是一个思想运动的领导者,却不是一个哲学家。他的弟子李翱(字习之)融合儒佛而建立一较新的理论,不过其中佛的成分较儒的成分为重,在此点上他的系统是有违于韩愈的运动之本旨的。(韩愈主要哲学论文为《原道》、《原性》。李翱所著为《复性书》。)

新儒学的正式成立在北宋。新儒家以古代儒家思想为本,而融合老庄思想、佛教思想及道教思想,更有所创造,以建成新的系统。【注七】他们最喜给儒家经典以新的解说。新儒学的先驱者为范仲淹(字希文),孙复(字明复),胡瑗(字翼之),石介(字守道)。范仲淹奖励学术之功甚伟。孙胡石三人,皆以复兴儒学为己任,力辟佛老,崇阐孔经,但尚皆无系统的学说。其真能自创一哲学系统而为所谓“道学”之开创人者,是周敦颐,邵雍,张载,及程颢、程颐。【注八】周敦颐(字茂叔,世称濂溪先生)、邵雍(字尧夫,世称康节先生),受道教影响甚巨,但其系统的主干部分则渊源于《周易》。周敦颐以太极阴阳讲宇宙,其人生思想则以诚为主,注重无欲及静。邵雍所讲是象数之学,他以数来说明整个宇宙及人的历史,认为宇宙及历史都是受一定数目支配的体系。邵子的哲学是一宏大系统,以数的关系贯穿一切,牵强的地方虽不少,但其博大整齐也是很可惊的。(周子所著为《太极图说》、《通书》,邵子所著为《皇极经世》。)

张载(字子厚,世称横渠先生)的学说最宏伟渊博,他以气及太虚说明宇宙。宇宙万有皆气所成,而气之原始是太虚。气即是最细微最流动的物质,太虚便是时空,以气与太虚解说宇宙,实可谓一种唯物论。他更认为一切都是两一的,即一切都是对待之合一;两而一故有能变之妙用,一而两故变化无息。在人生论他综合了孔子的仁与墨子的兼爱,又综合了孟子的尽性与荀子的化性,而归于天人合一。(张子所著为《正蒙》、《经学理窟》及《易说》,有《语录》。)


【附注】这里所谓对待与合一,都是中国古籍中旧有的名词,用现代语,应云对立与统一。


周邵张是新儒学或道学的创始者,而道学的确立者是二程兄弟。二程少曾受学于周敦颐,与邵张亦在师友之间,故能吸收周邵张的学说而作更进的发展,所以其思想较为圆熟。程颢(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认为宇宙是生生不已之大流,万物本属一体,而人生之最高境界也即在自觉的与万物为一体。程颐(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则最注重事物所以然之理,分别形上形下,认形上之理才是宇宙之根本。而人生之道即在于居敬穷理,一方面作敬的修养工夫,一方面格物致知,生活最高境界是与理为一。二程的思想虽相近,亦甚不同。大程不注重经验,小程则甚重经验。大程的生活理想是与物同体的神秘生活,小程则不喜言神秘,而注重修持之渐进的切实工夫。(二程子有《文集》及《语录》。二程语录题为《程氏遗书》。伊川又著有《易传》。)


【注七】宋代道学,受佛教道教的影响甚大,然其创造性亦不容否认。近人好讲道学的任何观念与理论皆从佛教或道教中得来,以佛教道教的经论中的片言只字附会新儒家的观念,似乎新儒家的学说不过抄袭糅合之果,此实大谬。甚或谓横渠与回教有关,直乃迷妄。近人喜作“索隐”,不惟于小说然,于哲学亦然,其实甚属无谓。任何哲人的思想,虽有其前导,然必有其自己的创见以为主;无创造能力是不会建立哲学的。

【注八】北宋五子,以年岁言,邵最老,周次之,张又次之,二程则少张子十余岁,《宋史》所列之序为周程张邵,《宋元学案》所列之序为邵周程张,实皆未恰。周邵张似未互相影响,而二程则曾受周邵张之影响,就其思想学说观,实彰然显著。周最先卒,张邵卒于同岁,后八年大程方卒,三十年小程方卒,是邵张思想之完成年代先于二程甚远。二程成熟虽早,然其思想亦必多发于晚年者。盖张子谦逊善让,其学又未得传人,而二程则以先觉自居,弟子亦最盛。门徒附会,至有谓张曾学于程者,小程曾亲自否认之。然程门后学言先后次序,皆先程而后张,实一派之私见而已。程学之能独盛,实由其在周邵张之后,能采数家之长而作更进之发展。先后衍变之序,实有不可诬者。


与邵张二程同时,思想亦甚相近者,尚有司马光(字君实),但他的创发不多,也未能成立圆满的理论系统。他是个政治家,不过他的政治思想又是守旧的。在北宋,尚有一派与张程司马等相对立的思想家,即是李觏(字泰伯)、王安石(字介甫,世称临川先生)。李觏颇重功利,善言礼制。王安石则重有为,重人功,重变革,不过并没有一个哲学系统。他是一个有创造力的革新派的政治家,却难以说是一个哲学家。(司马光之主要哲学著作为《潜虚》。李王皆有《文集》。)

周邵张门徒不盛,二程则弟子甚众,以后的思想几乎都出于二程。到南宋时,遂分裂为二大派。一派宗小程,以居敬穷理为宗旨,其首领是朱熹。一派则发挥大程的思想,主张发明本心,首领是陆九渊。朱熹(字元晦,世称晦庵先生)一生研究甚勤,在各种学问上都有极高的造诣。他是一个伟大的文化整理者。中国文化史上,孔子以外,第二个伟大的文化整理者,就是他。他的哲学思想也极博大严密,虽以小程为宗,但也综合周邵张及大程的思想,将许多断片合起来而成一严整的系统。但他自己的创发不甚多。(朱子著作甚多,在哲学上最要者为《四书集注》及《或问》,与门人所纂之《语类》,及《文集》。)

陆九渊(字子静,世称象山先生)认为宇宙惟一理,而心即是理,他教人专在心上作工夫,而不赞成多读书研究,也不肯组织理论系统。他的弟子杨简(字敬仲,世称慈湖先生)根据他的观念作更进的发挥,成立一个宏大的唯心论。在先秦时代并没有主观唯心论的宇宙论,主观唯心论乃与佛教俱来。中国人自创比较圆满的主观唯心论哲学者,是杨简。(象山有《文集》及《语录》。慈湖有《文集》。)

南宋初的学者中,与朱子思想相近者,有张栻(字敬夫,号南轩)。惜早卒,故学未成熟。当时在朱陆之外,尚有一派思想,即是陈亮(字同甫)、叶适(号水心)等的功利学说。他们好讲经济,谈事功,而反对关于宇宙的玄想。他们没有哲学系统,但不失为一派特色的思想家。在渊源上他们也导原于小程。(同甫有《文集》,水心有《习学记言》。)

南宋后期的名儒为真德秀(字景元,世称西山先生)、魏了翁(字华父,世称鹤山先生),皆宗述朱子,但无更进的创发。南宋既亡,朱学北传。将朱学传授于北方的人有许衡(号鲁斋),为元代儒士的领袖。许衡以后有吴澄(号草庐),以融会朱陆为宗旨。自南宋后期至元代,朱学势力实较大,称为正统。

明代初年,因国家的提倡,朱派的势力更增大起来,当时名儒如曹端(号月川)、吴与弼(号康斋)、薛瑄(号敬轩)、胡居仁(号敬斋)等,都是宗朱的,他们对于朱子的学说深究有得,却无更进的创发。物极必反,乃起了相反的潮流,吴与弼的一个弟子陈献章,终于反朱而归于陆。陈献章(字公甫,世称白沙先生)注重自然与自得,以虚静为主,禅学的气味甚深。他的弟子湛若水(号甘泉)发挥师说,较陈氏为进一步。(白沙甘泉皆有《文集》及《语录》。)

主观唯心论的最高发展,陆学的完成,在稍后于陈献章的王守仁。王守仁(字伯安,世称阳明先生)从认识上讲心物不二,证明离心无物,于是建立主观唯心论的宇宙论,认一切皆在心中,无心则无世界。更从主观唯心的观点讲人生,以为人生之最高准则是致良知。人皆有本来圆满之良知,是道德之根源,是善恶之准衡,能致得本来之良知,即达至善。知行是一,离行无知,而知即含行,一念发动即是作为。王氏哲学是中国主观唯心论之最圆满的发展。(阳明主要哲学论著为《大学问》,门人纂有《传习录》。)

王守仁既起,主观唯心论大盛,王氏卒后,学派分裂。有以邹守益(号东廓)、罗洪先(号念庵)为首领的右派,主收敛寂静。又有以王畿(号龙溪)、王艮(号心斋)为首领的左派,以为良知当下即足,无须操持,只任良知行去,便是至善。左派颇盛,其好处在实行一种思想解放,不受经典的束缚,不受传统观念的宰制;个人的明觉方是决定善恶的准衡,人人都有的良知方是行动的指导。尤其王艮的门人所谓泰州学派,尤勇于任事,依其良知,敢作敢为。此派的流弊则是狂放空疏,一切都不研究,只凭意见。这些王学左派又多好禅学,结果流为狂禅。

明代宣扬唯气论的思想家有罗钦顺(号整庵)、王廷相(号浚川)。罗氏强调理在气中,王氏断言“理载于气”。他们对于程朱之说与陆王之说都有所批判。罗氏宗仰程伯子形上形下浑然不分的观点,王浚川绍述张横渠的学说。(罗著有《困知记》,王著有《慎言》、《雅述》。)

明室国政昏暗,天灾人祸交迫的结果,终于社稷倾覆,满洲贵族统治了中国。当时有思想的人,目睹亡国之惨状,深感学术之空虚,于是一反王学空疏狂放之弊,而致力于经术及史学的研究。顾炎武(字宁人,世称亭林先生)是这种潮流的领导者。顾氏奠定有清一代考据学的基础,他对于王学痛心疾首;对于程朱则甚表敬意。同时的思想家黄宗羲(字太冲,世称梨洲先生)对于政治有卓越的新见,建立了一个很精澈的政治哲学,但他在一般哲学上却仍是唯心派,始终维持王学右派的观点。(梨洲主要著作为《明儒学案》、《明夷待访录》。)

清初大儒中,在哲学上最有贡献者,当推王夫之(字而农,世称船山先生)。【注九】他极反对王学,对于朱学虽相当同情,但他所最推崇的乃是张载。张子之不传的唯气哲学,到王夫之才得到比较圆满的发挥。王氏建立一个博大精深的哲学系统。他以为道本于器,由唯气进而讲唯器,是一种显明的唯物论。更认为有与动是根本的,无与静只是虚幻。在人生论则否弃自然无为,而注重人,注重有为。(船山主要哲学著作为《周易外传》、《尚书引义》、《正蒙注》、《思问录》。)


【注九】清初学者,有独特思想者,王夫之外,尚有陈确(字乾初)、潘平格(字用微)、吕留良(字用晦,号晚村)。陈氏注重天理人欲之合一,开以后戴震主情哲学之先河。潘氏善评衡宋明道学,谓“朱子道,陆子禅”。最初谓朱子学说近于道家、陆子学说近于佛家者,实为潘氏。潘氏自己的学说,以天地万物一体为宗旨,则仍未出乎北宋思想之范围。吕氏最富于民族思想,谓华夷之分尤大于君臣之伦,为人伦道德之最重要者,识见甚卓。吕氏论学,则仍以程朱为宗。清初程朱派学者中,有新见解者,吕氏之外,又有陆世仪(字道威,号桴亭),颇注重礼乐兵农之实学,与稍晚颜元之思想,有相近似之点。


在清初思想改革运动中,最彻底的是颜元(字浑然,世称习斋先生)。颜氏反对陆王心学,亦反对程朱理学,同时更反对训诂考据之学,而讲以动手习行为方法的事物之学。主张恢复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实学,注重经济民物水火兵农等实用的研究。他是反对玄谈的,不甚注重理论,所以他的哲学系统并不为精密。他的宇宙论也是唯物的,认为道赅理气,离气无理。在人生论则提出一种主动而重人为的新说,反对主静不谈功利的态度。颜氏卒后其弟子李塨(字刚主,世称恕谷先生)传其学,更发扬光大之。(习斋所著书为《四存编》。恕谷主要哲学著作为《周易传注》、《论语传注》、《传注问》。)

颜李之学因当时政治的关系,又因其过于繁难,未得稍盛。为清代学术之主潮的仍是考据学。于考据学有很宏伟的贡献,同时在哲学上有重要建树的人是戴震(字东原)。戴氏的哲学理论,与颜李走同一方向,论证稍缜密。他也是主唯气的(即一种唯物论),反对程朱的理在气先之说,更反对陆王的主观唯心说。认为理实外在于事物,人必有精密的观察分析方能知之。其人生思想则是主情的,反对宋明以来的理欲之辩,而认为理在于欲之谐和。(东原主要哲学著作为《原善》、《孟子字义疏证》。)

王颜戴之学在圆融精密上都不及朱王,但确实走了一个新的方向,较合于现代思潮。戴氏之学亦无传人,只有一焦循(字里堂)稍能发扬之。直到清末,因西洋文化之东渐,西洋政治势力之侵入,于是引起一派新的思潮,即公羊学派,以《公羊》传义为依据而发挥扩充之。公羊学派本质上是一种立教改制运动,将西洋传来的许多观念附会孔经,以建立内容广包的政治哲学。此派最重要的代表是康有为(号长素)、廖平(字季平)、谭嗣同(字复生)。【注十】此派在纯粹哲学研究上成就实并不高,清代思想以此告终。


【注十】康有为、廖平、谭嗣同之思想,实为儒家哲学、佛教教义及由西洋传来之耶教思想与粗浅的科学知识之糅合。在中国思想史上,自占一重要阶段。然对于哲学理论,实无甚贡献。对于哲学中各问题并未有卓越的新见。本书论列各家学说,以戴东原为过去哲学之最后大师。戴氏以后之思想,间附入一二条。至于康廖谭之议论,概从省略。


自宋至清的哲学思想,可以说有三个主要潮流。第一是唯理的潮流,始于程颐,大成于朱熹。朱子以后此派甚盛,但不曾再出过伟大有创造力的思想家,大家都是述朱而已。第二是主观唯心论的潮流,导源于程颢,成立于陆九渊,大成于王守仁。此派最盛的时期是在王氏以后。第三是唯气的潮流亦即唯物的潮流,始于张载,张子卒后其学不传,直到明代的王廷相和清初王夫之才加以发扬,颜元戴震的思想也是同一方向的发展。(颜氏反对程朱陆王,独对于横渠颇表敬意;戴氏虽不推崇横渠,然在宇宙论上是宗述横渠的。)可以说北宋是三派同时发生的时代;南宋、元及明初是唯理派大盛的时期;明中叶至明末是主观唯心派大盛的时期;清代则是唯物派较盛的时期。但唯物论哲学终未得极至圆满的发展,其大成或当在今日以后。

中国的哲学,以周秦哲学为最宏伟,创造力最雄厚,内容最丰富,为以后的哲学所不及。汉代实也可以说并无纯粹的哲学,魏晋玄学则未有充分的发展;后来比较成熟的只是宋明道学,然亦不及周秦哲学之丰富活泼。清代王船山、颜习斋、戴东原表示新的倾向,足以为现代思想之前驱。

西洋哲学及其思想方法已输入了中国,人们虽一时不免为西洋哲学所震炫而低伏,但需要新哲学的呼声已可以听到,我们可以期待着一个可以媲美先秦的哲学灿烂的情形之到来。

(附)哲人生卒年简表


【附注】老聃应列在孔子前,大约生于周灵王元年(西纪前五七一)前后,卒于敬王四〇年(西纪前四八〇)前后。


【注】凡在以下各篇章中曾见其名者,除无征及不甚重要者外,皆于此表著其生卒之年或疑年。比较重要之哲人,则于其姓名之下加着重点。